月姬有些好奇,伸出指尖轻轻触碰。

晋朗回过头来,声音温厚:“醒了?”

月姬问道:“你怎么有这么多伤?”

晋朗垂目扫过她颊上的伤疤,淡道:“同你脸上的一样。”他微微笑道:“彼时我没有想到是个女子,更没想到是个刁蛮的公主。啧,你这也是因为破了相,才被送来嫁给我的吧。”

月姬哼道:“哪个说了要嫁给你?若不是被你困在这里,我早八百年回宫了。”

晋朗看着她,缓缓道:“我领兵行军五年,每每杀敌总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以身殉国也不过头点地。但是昨日,你遇险的时候,我拼尽全力也想全身而退。”

月姬被他深情的注视弄得很不好意思,低下头一个劲地绞被褥。

晋朗再道:“阿昭,我想同你在一起。”

他轻笑:“西山埠战后,我就记住了你。天降姻缘,原本你就是被送来嫁给我的,你的脸上有我的记号,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们更合适了。”

月姬的心轻轻一动,久久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许心里依旧有期盼,彼时那个白马青衫的公子,只能掩在夕阳余晖下。

此时月姬的帐外,立着个男子。

他手中执了只药瓶,沉默了半晌,将它递给旁人:“此药或许能克制阿昭姑娘的毒,晚些时候把它给将军吧。”

营中纷纷传言阿昭姑娘抵死救了晋将军,这样的情义当真是感天动地。

月姬中了寒毒,卧病在榻。

每每帐帘撩开之时,她都希望是楼昭,可是他一次没来过。

月姬想:倘是他当真喜欢她,是不是公主又有何干系?

开春,战事随着一声号鼓打了起来。

但凡是打仗,总要有死伤不计,晋朗是主帅,自然每每回来都要挂彩。

他坐在榻边给右肩上药,上头被人削了一刀,生生剐了一块血肉下来。

月姬说:“晋朗,我想回薛国,你可不可以放我走?”

晋朗额上渗了冷汗,拧着眉头,伤口处皮开肉绽,模糊一片。他冷哼一声:“不可以。”

月姬看他自己上药着实费力得很,走近了拿过药瓶帮他。

她指尖蘸了膏药,清清凉凉,细细敷在伤口上,再拿了纱布轻轻缠上,试探地问道:“怎么样你才能放我走呢?”

突然被人揽住腰,晋朗俯身,将她压在身下,沉声道:“怎么样都不行。”

他的唇顺着她颊边的淡痕一路游移向下,吻在她唇上。

她想推却是如何推不开来。

唇舌交缠,他含着她的唇瓣或细啄或吮吻,辗转反侧,直至她不再继续踢打。

案上的油灯被吹灭,室内弥散着药膏清凉味道。

晋朗伸手拉开她的衣带,沿着脖颈向下。

月姬咬着唇,心中有细细酥痒的感觉,顺着他的唇舌蔓延全身每一寸肌肤。这种奇妙的感觉完全不受她控制,一点点吞噬她。

她的双手不知作何动作,只能死死抓紧褥角。

她的衣衫褪至腰间,晋朗以手肘撑着榻沿,半支起身,静静地打量她,她的碧眸盈盈。他的手掌自她的肩头轻拢慢捻,顺着曲线一路点起火来。

月姬轻吟一声,微眯着眼看着他。

他在她耳边沉声道:“要我吗?”

她咬唇不语,摇了摇头。

晋朗不以为然,俯身吻住她的唇,一手覆在她的胸前,另一手在不知不觉将二人的衣物除尽。他捉住她不知所措的双手,环在他脖颈上,肌肤相触,唇舌顺着脖颈轻轻吮吻至肩头,落在胸前,似是药膏起了效用,月姬只觉全身都火辣得让她睁不开眼,酥软无力,只能紧紧地攀着他,一遍遍抚着他胸膛的伤痕。

他挺身进入之时,月姬低泣道:“欺负我,你、你…不要脸。”

他看着她坠入沉沉梦乡,吻在她肩头,轻声道:“我们成亲。”

三月花繁,满城烟沙。

月姬顶着凤冠,端着酒杯走到楼昭跟前,笑道:“楼参军,此前你曾经救过我。一直没有好好答谢,我敬你。”

楼昭执杯的手顿了顿,仰首饮尽,“你客气了,阿…”他收了话语,换了个称呼:“将军夫人。”

离薛两国战事僵持不下,如此在边界交锋持续了近一年。

月姬没有亲人,只能在帐中相随,她此时已有近十个月的身孕,且因为中了寒毒,身子骨愈发虚弱了。

持久战无疑是耗时耗力,粮草供应逐渐告急。

晋朗与楼昭挑灯商议了三日三夜,打算自雁门郡攻汶涞。

雁门郡地势颇险,三面环山,距汶涞不足十日的路途,郡中未有薛军布阵,仅有百姓数千。若是能攻下雁门郡,便能断了汶涞东面粮草,汶涞西面临海,方圆百里未有其他大郡。

为免打草惊蛇,晋朗欲先领奇兵夜袭雁门郡,楼昭再率大队人马进驻。

天将蒙蒙亮,晋朗揉了揉额角,道:“先回去歇息半日,这月十五,月圆之夜,我们动手。”

楼昭告辞。

晋朗再叫住他:“此事务需保密,先不要同阿昭说。”

雁门郡一战,势必要给东土带来一场血光之灾,小则一枚小郡,大则整个薛国。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之夜。

晋朗率兵夜袭雁门郡。

他与月姬分别之时,承诺她道:“不过三个月,我定会带你回中原,到时候养个儿子、抱个美人,我晋朗一生何其圆满。”

月姬努力不去想三个月召示什么,是说他有把握三个月拿下东土,还是三个月大离便会撤兵。想多了她就会有深深的负罪感,眼下肚子大了,不能再像往常那般在榻上滚那么一滚。

她知道,晋朗可以为了护住她不要性命,却不会为了她退兵举降。

三日之后,她在案上看到一张地形图,上头雁门郡的地方给墨汁划了一笔。

月姬原本就是个将相之才,剔透之人,当即便了然了几分。她去寻楼昭,碰上他正在帐中同副将商议如何与晋朗在雁门郡里应外合。

月姬浑身打了个激灵,似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若是此战完胜,东土恐是要遭亡国之灾。

她是堂堂一国公主,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万千子民葬于马蹄之下,家国易主;站在独木桥上,一头是夫君,一头是家国。

五日之后,楼昭看到空中燃烟,与旁人道:“雁门郡郡守已经被将军拿下,吩咐下去,我们即刻启程接应他。”

“报——”有人进帐通报,“夫人腹痛不止,似是要临盆了。”

楼昭一惊,“行军大夫呢?把大夫请过来。”

“参军,大夫没有办法,夫人先前中了毒,眼下情况不好。”

楼昭匆忙道:“待我回来再议。”

语罢,慌忙往月姬帐中疾步走去。

月姬面色惨白,似是受了极大的苦痛,泪水湿了鬓发。

大夫满面愁容,全然不知所措。

楼昭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夫哆嗦道:“楼参军,夫人怕是要早产了。但她身子骨弱,我怕…”

楼昭收起五指,指节泛白,“怕什么?你说下去。”

“怕是撑不过今日夜里了…”

月姬低声唤了一声:“楼昭…”

楼昭走至她榻边,握住她的手,“我在。你听我说,阿昭,我在。”

似是有撕心裂肺的痛楚传来,她启唇“啊——”了一声。

楼昭伸出手腕,沉声道:“阿昭,痛的话你咬住我的手,用力咬。对,使劲。”

她在他的腕上留了道齿印,很深。

一日一夜之后,两声“哇——”的啼哭划破长空。

月姬产下一双双胞姊妹。

窗外月已缺,头顶上一方墨色的夜幕静谧安宁,谁也不知道此时雁门郡是怎样的一场杀戮。楼昭拭干月姬的腮边泪,听见她低低泣了一声:晋朗,你在哪里?我想你。

此时在雁门郡,斯泰已经带兵赶上。

晋朗在城中遭围困,楼昭迟迟不来,他势单力薄,抵死一搏。如此苦苦撑了七日,终是困兽之斗,战死在雁门郡。斯泰命人割下其首级高挂雁门示众。

得到消息的时候,月姬正眉眼含笑地望着怀中女婴。

她怔忡了许久,脑中回忆起她与晋朗在西山埠时的会面,他一袭赤色战袍跨坐在黑色血汗宝马之上,器宇轩昂,扬起红缨宝刀挑下她的头盔,硬生生地停在她的脖颈上,淡道:东土莫不是没了将相之才,派个女子上战场。

你看,从最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和晋朗生生相离。

月姬低声道:“晋朗,我还欠你一个圆满。”

尔后,月姬殉情于雁门郡。斯泰知道此事,久久未有言语,此后下旨将月姬葬在汶涞皇陵中,即便死,他也不让他们葬在一起。

晋朗死后,离国军心大乱,斯泰领兵趁胜追击。

离军大败,月姬诞下的那双小公主不知失散何处。斯泰命人多次打听小公主的下落,未果。

番外(二)

江南楼家最数风流的便是那柄手执桃花扇的七公子。世人只道他翩翩风度、拈香淡笑,却不晓他也曾踏踏实实对一个姑娘动了回心思。

那一年楼西月年岁尚轻,十五岁的青衫少年。楼家老爷作寿席,设宴请了扬州的大户人家,搬了东岳庙的戏班子来府助兴。

唱的是一出热热闹闹的《霸王别姬》,咿咿呀呀的丝竹悦耳。戏台上的虞姬眉目含情,身段婀娜,端的是千般风情。他本不是个爱听戏之人,欲同他的五哥一道,溜出府去与其他公子哥喝酒听曲、吟诗作对。

奈何他那五哥只从戏台前那么路过一遭,便止了脚步,似是有些失神,目光放在台面上,久久移不开眼。楼西月尚有些聊赖,支了把竹椅倚在墙边,抱着胳膊,闭目养神。苑中芍药正值花期,妍丽地绽放,似是姑娘手中执的绢丝团扇。

他离那戏台子甚远,却听见有人粗着嗓子调笑道:“哦~~虞美人既死,本王也不要活了。子啊,收了我去吧。”

他抬眼看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穿了身布衫,眼角弯弯,挥手甩了把袖口佯装痛苦状,自她袖口里飞出来只鸡蛋,正中台下王管家的后脑勺,“啪——”地碎开来。

王管家摸了摸后脑勺,爆出一声大喝:“谁?!谁扔的鸡蛋?”

那姑娘捂着心口咯咯笑弯了腰,再一跃跳下墙头。楼西月起身走至院外,只看着那姑娘跑远了,背影渐渐消失在垂柳枝条后。他略有怔忡,与门前的家丁问道:“方才那是谁家的姑娘?”

家丁茫然应道:“七公子,你说的是哪个?小的没见着。”

楼西月收了折扇,敲在手心里,笑道:“跑得还挺快。”

这便是楼西月头一回见齐香,彼时春衫少年郎,笑看风华不知愁。

扬州春意正浓,一年一度的灯会伊始。

楼家七公子与众友人赏灯猜谜,游河作画。

他立在船头摇了扇子与许子兰谈及近日京城的诗会,一双凤目不掩风流。

河面波光粼粼,翩舟经过,划下一道水痕。

许子兰指着岸边红楼道:“西月兄,醉香楼的小娘子正起舞助兴。”

楼西月堪堪抬首,与桥上的一个姑娘四目相接。

夜幕沉沉,镂空精致的花灯洒出来昏黄的灯,将人照得不甚真切。

他微微一怔,这莫不是当时在楼府遇见的那个丫头。

齐笑立在石拱桥上,看着楼西月眉眼朝她弯了弯,霎时失了神。

桥上桥下,淙淙河水。

楼西月执了两个皮影人,递给跟班小厮南雁道:“你把这个拿给桥上的那个姑娘,看看她家住何方。”

齐笑接到皮影人之时,开心地险些从桥上栽下去。她捏了手中姐姐给她新买的荷包递给小厮,红着脸一路小跑开去。

南雁与楼西月道:“七公子,方才那个小姑娘给了我一个荷包就跑开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家住在哪。”

楼西月一计折扇敲在南雁额上,惋惜道:“笨,你怎么不追过去看看?”

他垂首看着掌中的荷包,上绣了凤穿牡丹,唇角微微含了笑。

原来,这个姑娘也喜欢他。

船浆轻摇,余了一味相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