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竹睥睨他一眼,轻轻一哂,道:“俗语确有所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么,我所嫁的是什么,或者,国师认为贵国君主是什么呢?”

赫连辰砜似乎受到了打击,身躯晃了晃,喃喃道:“厉害,厉害。”

蹬上凤辇,雨竹举目南眺,风雪中,已看不见赵堇一行远去的踪影。她暗暗放下心,对赫连辰砜道:“听闻国师与贵国君主很熟,能否劳驾代为传话?”

“也不是特别熟,至少比不上皇后与陛下那么熟。”赫连辰砜发觉自己的承受能力很不错,居然这么快就从打击中恢复了过来。

话中有话,雨竹听不懂,也不想理会,道:“请代为转告国主,我要请求一项恩典,日后无论我犯下何种错误,只要不是谋逆弑君大罪,可以将我废黜驱逐,但其它各种刑罚皆不得加诸于我及我近身侍女之身。”

“皇后认为皇上会答应吗?”赫连辰砜正色问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

“如果皇上不答应呢?”

雨竹眼波一转,竟是媚态横生,魅惑入骨,瞬间夺去了天地间所有光彩,“我想,皇上会答应。”纤手一挥,黄锦帷幔适时垂落下,挡住了所有痴迷的目光。水中望月,雾里看花,总是更能让人暇想连翩。

“啧啧,受不了,受不了。”赫连辰砜受惊般,连连摇头,“本以她是冰雕的,没想到却是冰火两重天, 这样的诱惑,只怕再多的要求,皇上也会答应。”

“我看皇上还没有受到诱惑,国师倒先被诱惑得晕了头。不过请国师记牢了,不是什么女人,你都能碰的。”寒水柔不冷不热的挖苦。

“也是,如果不是皇上的女人,就算担上强抢民女的恶名,我也要把她抢过来。”赫连辰砜笑嘻嘻,突然凑近寒水柔的脸庞,道:“咦,你生什么气,该不会是吃醋吧。”

“无聊。”寒水柔恶狠狠一掌,把他驱出几丈远,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注:(1)选自柳永词集

(2)根据某位网友提供的资料,辽国人婚服为黑色。

(中)

祁连山孤绝的冰峰上,一支冰火莲寂寞绽开。两个月的寻觅与等待,隆庆终于看见冰火莲绽放的刹那绚丽,绚丽过后,是无边的空虚。万丈冰韧上,盛开的冰火莲在冷傲中独自妩媚着,而他永远只能在冰峰下仰望着这样的妩媚。

阿里虎取下弓箭,对准冰峰上的火莲,“王爷既然喜欢这朵花,待属下带把它射下来献给王爷。”

“不必了。”隆庆转身准备离去,有些事物不是喜欢就一定能得到,就象某些人注定是在高处,让世人仰望,强求不得。

“唰”的一声,箭离弦飞出。阿里虎是草原上一流的好箭手,例无虚发,箭过处,冰火莲碧绿的翠应声而断,焰火般的红莲燃烧在凌空,徐徐飘落。

隆庆飞身跃起,在火莲坠地之前把它接住,回首,眼中盛满严霜怒视着阿里虎,“混帐,你以为用折损生命的方式来占据它,本王就会高兴吗?”

阿里虎不知所措的收敛起一脸的憨笑,屈膝跪在冰雪中,“属下知错,请王爷责罚。”

“你——”看他那样,隆庆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王爷,”隆庆属下的幕僚韩子聪上前劝道:“冰火莲乃难得的解毒、疗伤圣药,与其留在这冰天雪地中孤寂老死,不如物以致用,也不算是折损这一旷世奇花的生命,请王爷明察,宽恕阿里虎。”

“起来吧。”隆庆对阿里虎吩咐一句,有些惋惜的看着手中的冰火莲,道:“话虽如此,可是冰火莲却未必愿意。”

“王爷非莲,岂知莲所思。”韩子聪微笑着,“可惜,不能亲口一问。”

“你说什么?”隆庆若有所思。

“回王爷,属下是说,可惜不能亲口问一问冰火莲是否愿为王爷所拥有。”

“前一句。”

“王爷非莲,岂知莲所思。”

是呵,他非她,怎知她所思。为什么不问一问?如果她不愿意,再坏也只不过现在如此;如果她愿意呢,万一她愿意——。无论结果如何,总该问一问。心境如同历经柳暗花明后,豁然开朗。隆庆急切抢过阿里虎手中牵着的马匹,飞跃上马,沿着山道疾驰下去。阿里虎与韩子聪不明所以的促马紧跟其后。

山脚下,一骑快马飞迎上前,赤黄飞龙旌旗在风中飘扬,是天子传讯来。传讯官见到隆庆,翻身落下马:“拜见王爷,皇上急诏王爷回京。”

“出了什么事?”隆庆迅速勒马,骏马在雪地上烦躁的踏步,踩出一地的乱琼碎玉。

“辽宋和亲,皇上已册封宋国护国圣女为惠贤右皇后,不日将大婚…”

“册封宋国护国圣女为惠贤右皇后,不日将大婚——”几何天,几何地,隆庆已分不清,只觉有隆隆雷声轰过脑海,他还来不及问,就再也没有机会问了。无意识的在马臀上重重一击,马吃痛嘶叫一声,如离弦快箭,飞射而出,一个趔趄,隆庆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王爷。”阿里虎与韩子聪大惊,契丹男儿几乎是在马背上长大,若非重大意外,从马上摔落的可能小之又小。

脸埋在冰雪中,寒意刺入骨,某一个画面突如其来的闯入隆庆脑海,他坐在一块岩石上吹萧,身旁,雨竹笑吟吟的听着,布衣荆钗不减她的绝代风华。一曲“似曾相识燕归来”吹下,他孩子气的晃着手中的竹箫,兴高采烈,“长乐,我会吹了,我会吹了。”

“不错,不错,剑浩,孺子可教也。”她笑得极欢快,明艳胜过那孤峰上的冰火莲,温暖而动人。

“王爷,您可好?”阿里虎与韩子聪来到隆庆身旁,欲把他搀扶起来。

隆庆推开他二人的手,坐在雪地上,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箫,凭着记忆中的旋律,一曲“似曾相识燕归来”倾泄而出。世事如潮,排山倒海涌来,夕阳的余辉下,他喊着:“长乐,长乐,我这是不是与古人一样,叫结庐而居。”她笑弯的双眼,如同两弘新月:“是哦,是哦,你与古人一样风雅。”午后的斜阳中,她在他怀中哭泣:“剑浩,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说:“不如我娶你吧,长乐,让我来照顾你与你腹中的孩子。”跳跃的灯火下,她怀着身孕为他缝制衣服,温柔安详,他痴痴看着,说:“长乐,我会是一个好夫君与好父亲。长乐,这个孩子名叫梦儿,好么?”如果说,一切是梦幻,那样的欢乐与心酸实实在在的嵌入在他的生命中;如果说,一切是真实的往事,却又如此的纷乱无绪,让他想不起也记不得发生在何地何时。曲终人静,隆庆支额苦苦思索,从有记忆以来,一年一年,一日一日的回想着,终于,他发现自己十八岁那年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

猛然抬起头,隆庆冲着守在旁边不敢打扰他的两个人,用汉语问:“剑浩是谁,长乐是谁?”

阿里虎挠挠头,“王爷,您知道的,属下不懂汉语。”

“子聪,你来说。”隆庆看向韩子聪,他跟随自己的时间虽比不上阿里虎长久,但也长达七年,该知道一些事。

韩子聪犹豫了一下,道:“昔年,王爷常在宋国境内游历,为了方便起见,就以‘剑浩’这个汉名行走宋国各处;至于‘长乐’是谁,属下、属下不知。”

“真的不知么?”隆庆冷冷的盯着他,半晌,又用契丹语道:“那么,你们能否告诉我,在我的十八岁之时发生过什么事?”他的话语中几乎有一丝哀求的意味。

对视一眼,阿里虎与韩子聪齐齐跪下,“王爷,求您饶过属下吧,属下等实在不能说,而且所知也并不详尽。”未了,韩子聪又用汉语低声补充了一句:“或许,王爷问国师较为清楚。”

“辰砜?”隆庆想起了赫连辰砜的绝技——幻影神功,其中有一种锁魂功,可将别人的记忆封闭。答案呼之欲出,原来曾经真的有很重要的东西,被他遗忘在生命中;难怪她的一切于他,总是这般的熟悉;难怪她会对着他落泪,问他:“剑浩、剑浩,是我,是我呵,你还记得么?”该死的,他却忘了她,狠心的把她推开。他怎么可以忘了她?遗失的记忆,他必须去重新找回,为她,更为自己。

隆庆不再向阿里虎与韩子聪追问,从雪地上站起身,看一眼传讯官,问:“大婚在什么时候?”

“回王爷,在七日之后。”

七日,但愿一切还不晚,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辽国的瀛台据说是最接近天的地方,深红的地毡庄重中透着华丽,从瀛台上铺落,越过九十九级天阶,一直延伸到皇宫宣德正门前。站在天阶下端,雨竹抬头仰望,瀛台正中崇立的身姿伟岸挺拔,赤黄冕服在阳光下,散发出一圈圈金色光晕,相隔太远,雨竹看不清他的容颜。君为天,臣为地;夫为天,妻为地;他是天,所以不会主动走下天阶迎接她,而是站在最高处等待她攀过九十九级天阶来依附他。仰首看一眼旭日当空的青天,雨竹“嗤”一声,荒谬,他是大辽国的天,难道就一定会是她的天么!

瀛台的左侧站列着皇族成员,右侧站列着各国前来观礼的使节,文武百官则按品级沿着天阶依次下列。九声朝鼓,九声号角,雨竹开始踏上天阶,金凤玉冠上端,九只精致的金凤展翅欲飞,冠帽的雪绒间镶嵌着细碎的火色明珠,映衬着阳光,流光溢彩,沿帽边垂下的一排缨络披覆于长发上,随着她的步态轻轻摇曳。赤黑锦袍金丝描绘凤翔九天,光线流转在精美的纹路间,黑色嵌金纹的长长袍裾,逶迤过火色地毡,带起一片放肆的绮丽诱惑。不知是衣冠衬托了佳人,还是佳人衬托了衣冠,只道是从此春花秋月无颜色。

如果说人生如戏,雨竹无疑是一个好戏子,只要她愿意,就能演好每一个角色。没有新婚的喜悦,也没有新妇的羞涩,沿阶而上的每一步不轻不重、不紧不慢,适度合宜;脸上的笑容不浓不浅,恰到好处。隆绪却清楚的知道,当一切都能把握在恰当的尺度内时,便不是出自真心。也许是累了,随着隆绪的容貌越来越清晰,雨竹的脚步也越来越凝重,笑容逐渐变得勉强。她的双眸极黑极美,犹如最上乘的黑玛瑙,能折射出七彩的阳光,每蹬上一个台阶,眸中的幽暗就更浓一份。慢慢地,她的脚步停滞不前,乌黑的双眸深沉似千年寒潭,冷冽刺骨。

耶律隆绪一步一步走下瀛台,来到雨竹面前,他缓缓伸出手。阳光照在皇冠的金翎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雨竹双眼刺痛般的闭了闭,再睁眼,耶律隆绪的手修长优美,优雅的摊开在她面前。转首环顾四周,各国使节、包括大宋来使,辽国王公大臣,所有人的目光汇集于他与她之间。两国的盟约不是儿戏,国家的信誉不容背弃,她是大宋的护国圣女,代表着大宋风范,怎能失态,怎能失仪?一出戏既然已开幕,那么,她就陪他唱到落幕。雨竹伸出手,覆于耶律隆绪的手上,任由他牵引着走向瀛台。

大婚典礼冗长而复杂,雨竹的笑容端庄娴雅、行止进退有度,一举一动完美得不见丝毫瑕疵,一派大家风范。如果不是衣袖下两人交握着手,她的指甲深深刺入他的掌心,隆绪几乎会错认为她是心甘情愿嫁给他。赐予封册和金印给雨竹后,隆绪拿起一面金牌放入她的掌心,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人听清,“辽宋和亲,情谊渊远流长,今朕赐皇后金牌一面以表赤诚,见此金牌如见朕亲临,凭此金牌,除却弑君与谋逆大罪,皇后可惩治或赦免任何人。”这个任何人当然也包括雨竹本人。雨竹看见宋国使臣满意的笑容,满朝文武讶然的神情。然后,她适时体现出眩然泣下的感动,屈身道:“臣妾谢陛下圣恩。”

隆绪俯身扶住雨竹,柔声道:“皇后不必多礼。”后一句低语只有他二人可闻:“一生还很长,我欠你的,会慢慢偿还给你。”

雨竹嫣然一笑,樱唇靠近他的耳畔,窃窃私语,一字一字从她紧咬的牙中挤出,清晰落入隆绪耳中:“如果可以,我真想杀了你。”言毕,她含羞带笑看着绪隆,情真意切。盈盈笑意,胜过千树万树梨花开,摄魂夺魄,让人欲罢不能。只是,那笑意并没有到达她冰冷的双眸。

短暂的恍惚之后,隆绪扬眉笑,一生的确还很长,但,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一幕看在世人眼中,是一双璧人一见钟情,两情相悦,让人赏心悦目,从此又多了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瀛台左侧,赫连辰砜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身旁的寒水柔道:“老天,这个女人如果去梨园唱花旦,必定挂头牌。”

典仪进行到最后一项,祭伺捧上三樽酒,一樽敬天,一樽敬地,最后一樽隆绪先饮半杯,再将剩下半杯递给雨竹。接过金樽,雨竹正要饮入口。“长乐——”长长一声呼唤,响彻云霄。金樽从雨竹手中滑落,娇躯本能的向声音传来处倾去,天阶尽处,风尘仆仆的隆庆正飞奔而上。

隆绪迅速接住从雨竹手中滑落的金樽,同时舒臂挽住雨竹前倾的身躯,她的纤腰细而柔软,只需一只手,他便可环绕于其上,将她牢牢拥在胸前,不得动弹。

隆庆越来越近,赫连辰砜含笑迎上前,亲呢的拍了拍他的肩,“隆庆,你终于回来了,还好赶在了大典结束之前。”他拉起隆庆的手,走向侧边观礼。隆庆望着雨竹,眼神悲愤而无奈,雨竹望着隆庆,眼神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最后湮灭一切,波澜不兴。他们之间,相隔只有三十个台阶,三十个台阶,竟是天与地的区别。

隆绪把手中的半樽酒再次递到雨竹面前,紧握着酒樽的手,指节泛白,乌黑如墨玉的双眸,比之雨竹此刻的双眸,更要幽暗几分。清凄一笑,雨竹接过酒樽,扬颌一饮而尽。司仪大声宣告:“礼——成——!”从此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曲终之后,总是要人散,当所有人都离开瀛台之后,赫连辰砜才松开紧扣在隆庆脉门上的手,一边甩手一边笑嘻嘻道:“握男人的手就是不如握女人的手来得舒服”。他在隆庆的肩上一拍,解开了哑穴,“对不起了,隆庆。”

“你——,”隆庆又气又急,当胸抓起赫连辰砜的衣襟,一拳挥下。辰砜并没躲避,重重一拳击在了他的脸上。

无所谓的抹去沿唇滴落的鲜血,“出够气了没有?出够了就给我听好了。”赫连辰砜神色严峻,肃杀之气取代了惯有的慵懒闲适,“身为大辽的秦晋王,你应该分得清事体的轻重;身为大辽的国师,我不能让辽宋和亲大典变成一场闹剧,更不能让皇上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你是皇上自幼关爱的弟弟,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你,这样的耻辱,不该由你来加诸于他身上。无论你与她曾经有过怎样的情缘,从这一刻起,你必须牢记,她是大辽的惠贤皇后,你的皇嫂。”

一种尖锐的痛直直刺入隆庆的胸口,痛得他无法喘气,“当年,倒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会忘了她?”

“你想知道些什么,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但是,知道了又能如何?隆庆,既然一切已过去,不如就选择遗忘吧。”看见隆庆眼中足以毁天灭地的悲怆,辰砜心有不忍,叹一口气,暗暗屈指一弹,指风扫过隆庆的睡穴,令他软软倒下。

“王爷,”侍立在远处的阿里虎飞快跑过来,一把扶住隆庆的身躯,瞪着赫连辰砜粗声道:“国师,你把王爷怎么了?”

辰砜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轻描淡写的吩咐着:“王爷累了,你们立即伺候王爷回府休息。”

也许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只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但是,如果萧雨竹对于隆庆真的只是一个女人而已,那么他的锁魂功何以会失效?隐隐的,辰砜觉得有些头痛,唉,别人的家事,与他何关。于是,赫连辰砜决定不再多管闲事,高高兴兴的去准备参加今晚的盛宴。

(下)

皇家的盛宴从酉时一直延续到亥时,珍珠百宝灯密密点燃,火龙般盘旋在宏伟华丽的安德殿上方,金猊烟穗绕觚棱,宴殿金麟吐御香(1),翩翩歌舞似锦繁花,酒宴正在酣浓时。置身于这样的繁华与喜庆中,雨竹是一派事不关已的漠然,纤纤玉手托着琉璃盏,杯中碧波盈盈荡,带着颓废的放纵,她一杯接一杯的独自饮着清竹酒。再也没有了作戏的心情,就让她难得的任性一次。瀛台上,她有了飞蛾扑火的勇气与决绝,而他却在无奈中悲伤。是往事如风,他仍然不曾记起;还是,他无法象她一样,难得任性一次?缘来缘去,她对他,终是无怨也无悔。雨竹的酒量颇佳,饮尽满满一壶酒,亦未显出多少醉态。借酒浇愁、抽刀断水,都不是明智的行止,雨竹向来不屑于为之,但是活得太过于清醒,很容易累。今晚,她只想尽情醉一次。

隆绪平静的望着前方,无喜无怒,似乎在认真欣赏歌舞,又似乎只是望着虚空的某一处,目光始终没有在身旁的雨竹身上停留一下,却不忘时时亲手为她斟满饮空的酒盏。他本有很多话想说,想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问问她如何才能弥补当年的错,想问问她一切能否重来…结果,却什么也没有说,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

殿外传来了礼炮的巨响,隆绪拉着雨竹站起身,温和道:“皇后,来,与朕一起去见见我们的臣民。”

不知何时,漫天舞起飞雪,殿外已铺就薄薄一层积雪。来到辇车前,雨竹步履不稳的踉跄一下,一双手有力的扶住她,顺势将她搂入怀中。雨竹仰起臻首,朦胧间,看见一双熟悉的眼。她展颜一笑,盈盈眼波横,飞雪依旧漫天,她眼底的冰霜已融为一池春水。

低头,隆绪看着怀中的人,那一池春水流入他的眼底,潜入心中,然后流淌在周身。他并没有喝多少酒,却有了微熏的醉意。手指轻轻穿过雨竹的长发,手下的触感柔滑胜似最上乘的丝缎,心如这千丝万缕般,绵绵缠缠起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雨竹依偎在温暖的怀中,温柔依恋,“原来你在这里,太好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剑浩。”

窥见天堂后又坠入地狱的痛,比永浴绝望的痛,更能伤人。她在他的怀中,却喊着他弟弟的汉名,如果这就是她抱复的手段,隆绪不得不承认,雨竹够狠也够绝。

双手微微痉挛一下,缓缓抬起,隆绪正准备推开她,又听见她说:“剑浩,你以前总问我为什么这般怕冷,那是因为沧澜江的水太冷了,你把我捞起来之前,我在里面飘流了很久很久。”手颓然垂下,终究是他亏欠了她。展开鹤氅斗篷,隆绪将雨竹紧紧裹入怀中。她向来畏寒,他早就知道,只要她愿意,他可以用自己的体温给她一生一世的温暖。

在群臣的拥簇下,隆绪带着雨竹登上城楼。城下,人群涌动,高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他是大辽最耀眼的骄阳,给予他们安定与富足;她是大宋最美丽的圣女,施予他们莫大的恩德。这样一段姻缘,在世人眼中,简直是上天所造就。腾空的烟火在他们身后绚丽绽放,化作星雨随漫天飞雪飘落,火光中,他们相依的身影比灿烂的烟火更让人眩目。天子圣女,英雄美人,从来就是千古绝唱。

嘹亮豪放的歌声响起,在风雪中飞扬直上城楼。“草原上的民众喜欢用歌声来表达祝福与感激之情,”隆绪向雨竹解释:“你为漠北草原的民众驱除了瘟疫,他们现在用歌声向你表达感谢以及祝福,如果你接受了,应该和歌一首。”

“哦,”雨竹笑意盎然,拔下发间的金钿钗,有节奏的敲击着城头的黄梁木,用契丹语扬声和歌: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 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 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 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2)

凝睇着雨竹,隆绪的眼神不复锐利与冷静,幽暗眼底荡起脉脉温情,这一刻,她似乎很快乐,这样的快乐,但愿是因他所赋予她。

身后传来了赫连辰砜的赞叹声:“歌声真美呀,比雪夕的歌声还要胜上一筹,如果有她在楚风馆,天下第一歌的位置哪里还轮得到雪夕。”

隆绪回头看了辰砜一眼,举步走向一旁的空旷处,辰砜了然的跟上。

“隆庆怎样了?”隆绪问着,挥手让身后的侍从退下。

“锁魂功正在失效,隆庆用情至深,只要一看见她,便会慢慢想起一些往事。”说起隆庆,辰砜觉得有些难过,“我已让他回府去休息,或许,过了今夜,一切都会好起来,隆庆行事向来有分寸。”同样是兄弟与朋友,他并不愿看见隆庆的苦痛。但,无论何时何事,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站在隆绪这一边,不仅仅是因为与隆绪亲厚一些,更是因为大辽历代国师的首要职责是效忠于君主。

“怎么回事?” 隆绪问得很简短,大概也只有辰砜能明白问的是什么。

“陛下是否还记得五年前,隆庆为了宋国长乐郡主几乎颠狂的那件事么?”

“朕更记得,当年你派往宋京的探子传回的讯息是长乐郡主已被迫自尽。”

“宋太后用了金蝉脱壳之计,死去的只不过是一个替身,真真的长乐郡主变成了今日的护国圣女萧雨竹,而且——”辰砜犹豫了一下,道:“当年她隐身于宋国秋水园中诞下一女。”

隆绪的身形不易觉察的晃动了一下,闪烁的火光下,他的面色似乎有些灰白,沉默许久,道:“那个孩子——,是隆庆的吗?”

“应该是,他们在沧澜江的绝谷中单独相处了四个多月。不过,那个孩子出生不久,就被宋太后扔入护城河中,生死不明,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寻找…”

后面的话,隆绪已听不见。只觉得有冰凉的一把刀横横刺入胸臆,来回拉据着,痛得透彻,也冷得麻木。天下之大,竟有如此的巧合。他明明是先到的那个,却比隆庆迟了许多。茫然中,隆绪听见辰砜问:“陛下,非她不可吗?”

非她不可吗?目光向雨竹飘去,灯火下,她冲着他巧笑倩兮,柔情刻骨。不由自主的,隆绪微笑一下。的确,是非她不可了,也许开始于五年前共患难时;也许开始于祭山仪后她叩剑高歌、光芒万丈时;也许开始于瀛台上,她用完美的仪态掩饰住愤怒与震惊,傲然坚持完成整个大典时;也许就开始于方才她那刻骨柔情的一笑时;开始于何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一生,已是非她不可。沧澜江的断壁崖上,她说:“我曾经喜欢过你。”既然有过曾经,为什么就不可能有将来。往昔也已经不重要,只要她在,只要她在就好。

“辰砜,”隆绪微笑着,从容坚定:“是朕先认识她的。”

来到雨竹面前,隆绪牵起她的手,“雨竹,我们该回去了。”

恍若大梦初醒,雨竹愣愣的端详他片刻,“你,原来是你——”眼底的温情迅速结冰,淡漠的语气下,若隐若现的失落。

“呵——”隆绪轻笑,酒醉之后,总会清醒。天际一朵烟花正寂寞燃放,雪已停住,一片雪花随风飘入他的眼帘,冰冷得有些痛涩,“在你身边的人,一直是朕。”

交握着手走下城楼,远离众人的视线后,雨竹的手轻轻一挣,便摆脱了隆绪的掌控。静默中,二人并肩慢行,走出很长一段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脚步踏过松软的积雪,发出“簌簌”声。冷月的清辉破出云层,照着一片莹莹白梅,满树花枝盈盈不堪积雪重负,在风中轻轻颤动。雨竹前行数步,沿着低垂的花枝掬起一捧白雪,依稀中听见一个声音:“怀心谷落雪的时候,必定很美,唉,你这么怕冷,到时候就躲在屋子里别出来,我会在门前堆上许多雪人陪你,这样你就不会闷了”。剑浩、剑浩——,雨竹轻柔的笑,他们再也看不到落雪的怀心谷了。

回首,雨竹第一次用平和的眼光正视隆绪,“剑——,秦晋王为什么会——”顿了一下,她竟不知该如何发问才是最好。

“终于问了么?”隆绪轻拍着身旁的一株白梅,花瓣飘零,落雪纷飞,重重迭迭,笼在他身周,如烟如雾,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知与不知,有什么区别呢?”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低下头,雨竹看着手中那一捧白雪被捏成了一个小雪球,有些孩子气的笑了起来。本来就没有奢望得到答案,所以不存在失望。

出乎意料的,隆绪突然开口:“五年前,隆庆从宋国游历归来,船行至沧澜江心,触崖而沉。朕久候不得他的音讯,便派人四处打探,一直沓无音讯。直至四个月后,辰砜无意间在宋国的朔州城看见被押往落魂崖的隆庆。因为在宋国的国境内,他不能冒然行动,只得凭着极佳的水性潜入落魂崖下的急流中,将被扔下悬崖的隆庆救起,并带回大辽。回到大辽后,隆庆重病不愈,神志恍惚,念念不忘一个名叫长乐的女子。朕派人去打探那位长乐郡主的消息,意欲替隆庆向宋国求亲。谁知从宋国传来的消息是长乐郡主已被迫自尽,朕本以为隆庆知道长乐郡主的死讯后,只要伤心一些时日,便会死心。谁他却几近颠狂,了无生志 。无奈之下,辰砜只得耗损诸多功力,对隆庆施行锁魂功,助他忘情。” 他说得极慢,也极详尽,末了,还补充一句:“这便是整件事,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剑浩——”酸甜苦辣,尽在其中。飞花薄雪中,雨竹侧影如剪,密密的羽睫占染着细碎雪粒,如蝶翼般轻轻颤动。花影扶疏,暗香浮动,那一种风情,刻骨铭心

静静望着她,隆绪在她身上看见一种温婉的心疼,再怎样不愿意承认,他也明白了,她心中的人是隆庆。这样一个认知,让他窒息得无法呼吸,他曾经进入过她的心中,现在已被连根拔起,“雨竹,雨竹,”隆绪发觉自己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颤抖,“当年,我是真的…”

“做一个交易如何?”雨竹打断了他的话,稀薄的月光洒落在她身上,没有了尖锐的恨,却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我知道你们之所以执意要和亲,是因为我对你们有用。除却与大宋为敌,我会如你们所愿的被利用,但,务必请你应承,从此,你我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什么意思?”隆绪清浅的笑,俊逸的光华既使是夜的黑暗也掩盖不住,偏偏雨竹视若无睹。

她看着他,那眼神与看一段木头没什么区别:“意思就是,我不愿意为你侍寝,你也不能逼我。顶着惠贤皇后的名份,人前我会做足戏份,维护你的颜面;人后你可以当我不存在,或者将我当作是一个替你卖命的人。只要你高兴,随时可以拿走我这个皇后的虚名。”

“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卖命不卖身。”隆绪总结性的说,靠近雨竹,为她结好披风上松散开的系带,轻柔而缓慢,“可是,为我卖命的人太多了,不差你这一个。我的女人却不多,而且,我还没有子嗣。怎么办呢,雨竹?”隆绪似乎有些苦恼的问,一手轻轻抚上雨竹的脸庞,指下凝脂玉肤柔滑温润,他贪恋着这样的感觉。

雨竹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双眼冷冷瞪视着他,眼底深处,是难掩的厌恶与惊恐。

线条优美的唇角微微下沉,隆绪侧过身,望着冷月下的胜雪白梅,“你放心,我从不强迫任何女人。”无意间瞥见雨竹眼中的讽意,“只有你那一次是例外,我当时中了春毒。雨竹——”他有些伤感,“不要再与我谈什么交易,我会把你永远留在身边,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那就,一生这样耗着吧。”

“好,”他点头,“就一生这样耗着吧。”

历经风雨,她的美丽沉淀得深邃而隽永,倾城倾国何其单薄,怎能书写出她的一分神韵;岁月的风霜,在她的眼眸深处刻下了苍桑的痕迹,昔日那个怕羞爱哭、单纯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女孩踪影不再。不必多问,隆绪已知道,五年来雨竹过得并不快乐,他叹息着:“雨竹,你倒底有多恨我?”。

“不,我不恨你了。很奇怪,是么?”雨竹微笑着,有着如释得负的轻松,“前一刻,我还恨不得用最残酷的方式杀了你,这一刻却一点恨也没有了。五年的仇恨,一旦放下,原来是这般的痛快。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依照宫廷的礼仪,雨竹行了一个十足的大礼:“陛下,臣妾告退。”不等隆绪回答,她已自行转身离去,守候在远处的寒月与玄霜匆匆跟上她的步伐。她们的身后,是一道长长的樊篱。

一株白梅 “嘎然”而断,夜风挟着碎雪,风轻水浅、繁花渐老,冷月无声。

没有了仇恨,他们之间也就没有了任何纠葛。爱的反面是什么?隆绪苦苦思索,不是恨,是遗忘。她不再恨他,是因为她已将他彻彻底底的驱逐出了她的生命,完完全全的遗忘了他。他的骄傲与理智在说:罢了,罢了,就此放弃吧。但是,他的心却不再听从他的意志。

夜长无味,残梦断处,已是晓风残月。屏退左右侍从,隆绪信步走出自己的寝宫,神差鬼使般走向了凤仪宫。深宫处,红绡飞扬,明烛垂泪,宫阙尽头,雨竹白衣胜雪,长发如水,斜倚在窗前望着西天的残月,皓腕托着娇腮,腮畔隐约残存着一丝泪痕。隆绪颇为精通汉文诗词,凝望雨竹,他想到了一句词: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阑干(4)?

她在为谁和泪倚阑干?不是他,不会是为他。可为什么是隆庆,偏偏是隆庆。

注:(1)花蕊夫人《宫词》。(2)契丹《风土歌》。(3)柳永《玉蝴蝶》。(4)李煜《捣练子》

问君能有几多愁(一)

雨竹在窗前坐到天亮,隆绪在窗外站到天亮,当晨曦的第一缕光冲破云层时,她看见了他。朝阳的金色光芒中,他站在尚未融化的白雪上,对着她和煦的微笑,轻裘缓带,长身玉立,周身散发的光芒竟比朝阳还要耀眼几分。雨竹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同样的金色阳光下,他赤着上身在烤几条鱼,裤子破败褴褛,满身伤痕,手腕缠着一条碎布,掩住那个为了给她喂血解毒而特意割开的伤口。本该是很狼狈的样子,他的光芒却耀眼得能与东君争锋。她的体内流动着他的血液,也曾迷惑于这样的光芒中。事过境迁,往昔的一切早已烟消云散。雨竹有些意外的站起身,隔着窗枢对隆绪客客气气的欠身,“陛下。”

隆绪走入内殿,顺手拿起搁在一旁的玄狐大氅裹住雨竹微凉的身躯,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得似乎在刻意掩饰某种情绪:“大婚之夜,我应该与你同宿,至少,要让别人认为是这样,否则,你以后的日子不好过。西京的冬夜特别寒冷,如果要在夜间赏月,记得多穿一点衣服。”

雨竹看他两眼,没有说话。在他平静的眼底,她看不出任何情绪。只觉得那双闪着清辉的幽暗双眸太过熟悉,似乎曾在何处常常得见。

拉着她到桌前坐下后,隆绪“啪啪”两声击掌,内侍宫娥捧着膳食鱼贯而入。“昨日晚宴上,你饮了不少酒,未曾进食,先用些许早膳,再去补眠一下。”他亲手为雨竹盛满一碗酥油奶茶,“来,试试我大辽的风味。”

雨竹看了看油腻的奶茶、满桌的烤肉,眉头不易觉察的微微一蹙。

隆绪轻笑一声,眼中有了宠溺的意味,“你的口味还是这般挑剔。”一挥手,满桌的膳食很快撤下,换上了宋国特有风味,熬化的燕窝小米粥,清淡的扬州小菜,精致的苏州糕点…样样皆合雨竹的偏好。

“没用的。”雨竹摇了摇头,直视着他幽暗的眼,坦然道:“做与不做都一样,陛下不必再浪费任何心思。”

隆绪正在盛粥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将一碗粥盛满,递给雨竹,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御膳房有专门的宋国厨子,你想吃什么,让人去吩咐一声即可。”然后,他为自己倒满一杯素酒,垂眸慢慢啜饮,“我的确特意派人去宋国打探过你的一切,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知道你为了与大辽作对,入主‘流花阁’,学习契丹语;知道你这几年经历过些什么…这样做时,我没想到是否有用的问题。”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站起身,“用膳后,好好睡一觉,即使是睡不着,也要在床上躺一躺。不然,你会熬不过两个时辰后那场内、外命妇的朝拜大典。”大步走到门口,隆绪的脚步停一下,没有回头:“雨竹,离隆庆远一点,这样,于你、我、他三人都好。”

雨竹并没有时间休息,刚刚用毕早膳,内侍女官已带领一队宫人捧着梳洗器皿与金冠凤袍进入,开始了繁琐复杂的梳妆过程。相对于大婚的冠袍,皇后的朝服要简洁的得多,红玉裘冠,冠顶冲天金凤翎,裘冠两侧豹球累垂。窄袖束腰曳地长裙,袖口紫金护腕,外罩火色描金丝绣飞凤袍,袍服肩胛处精绣象征山河天地的五色图案,长长的袍裾燃起一地焰火。湮没在一片艳光中,雨竹对着八宝玲珑铜镜,唯见自己清冷的幽暗双眸。她恍然大悟,原来在隆绪的眼中,她看见的是与自己神似的双眸,他们居然还有这样一处相似,真是荒谬又可笑。

朝拜大典在辽国皇宫三大殿之一的五鑫大殿内举行,排在最前面的是耶律隆绪的后宫妃嫔,其次是宗室中的王妃、公主,郡主等,再往后便是按品级依次排列的诰命,长长的队伍从大殿内一直延绵至殿外,随着司仪的唱礼,如潮水般起起伏伏。

耶律隆绪的后宫不甚充实,总共有一后二妃三媛。皇后萧菩萨哥在太后的永泰宫中,等待着朝拜大典结束后,雨竹去与她相互见礼,领朝的是颍妃萧氏与云妃萧氏。大辽的后宫从来就是萧氏的天下,由此可见一斑,六名后宫,萧氏女子占据着三个高品级的份位。雨竹虽然也姓萧,但此萧非彼萧。然而,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大辽后宫中的一员,更不认为后宫的争斗与她有多大关系。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情,雨竹发觉自已想得太简单了点。典仪之后,皇后按例赐宴内外命妇。宴席上,雨竹象征性的饮了三杯素酒,正欲离去。一名契丹少女端着一杯酒走到大殿中央:“右皇后,容臣妾敬酒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