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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就谢过长公主了!”白奕从来就不知礼让为何物,当即一撩袍角就利落的跃上了马车。

马车上的窗子本来就不大,再有阴天的缘故,桌上已经点了灯。

“哎哟,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哈!”白奕上了车就是如释重负的往车厢上一靠,仍是低头去鼓捣他的袍子,秦菁坐在桌子一侧看着他刘海上滴滴答答往下滑落的水珠不禁莞尔,抬手示意墨荷:“取一方干净的帕子来。”

墨荷笑着转身从角落的小柜子里取了条干净的帕子递过来,秦菁接了,隔着桌子推到白奕面前。

白奕抬眸看她一眼,大大咧咧的抓起那帕子擦拭,秦菁于是不再管他,捡起桌角上的书本继续翻阅。

白奕身上的衣服已经半湿,黏在身上委实让他有几分不自在,为了转移注意力,就向秦菁抬了抬下巴道,“外头变天了,一会儿肯定要有暴雨,让他去车里躲躲吧,省得你又心疼。”

白奕口中的人自然是指秦宣,为了避嫌,秦菁车上的窗帘一直没有放下来,她稍稍侧目往外看了一眼,外头秦宣已经跟着其他随从去领了蓑衣穿在身上,几个人一起躲在旁边的一辆马车后头避风。

其实要在白家堆叠如山的行礼当中藏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当初白奕刚一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就被秦菁否决了,秦宣自小就娇生惯养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长大的,让他和最下等的仆役一样风吹日晒的赶路秦菁何尝不心疼?只是如果自始至终都把他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这个孩子怎么能够长大?将来又如何能够撑起这片天下,独掌风雨?

秦菁垂眸不语,目光却是异常坚定。

白奕见她不为所动便知道多说无益,于是索性了闭了嘴,这时最后的剩下的两辆马车也相继过来,他便欠身抖了抖半湿的袍子道:“好了,我回自己车上换衣服去了!”转身推开车门就要下去。

秦菁抬眸,看着他漫不经心的姿态,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叫住他,道:“白奕!谢谢你!”

方才桥上发生的一幕她处于这个角度看的十分真切明白,若不是白奕的动作够快,抑或是他方才强自扶持车厢的那一把力道不够,现在只怕他们连车带马都已经栽入江中寻不见踪影了,可谓相当凶险。

白奕顿住身形扭头往车里看了一眼,灯光的映照下秦菁的表情认真,没有一丝一毫调侃的意思,可是就在两个人四目交接的一瞬间白奕却是恶趣味的龇牙冲她翻了个白眼,然后就跳了下去仍是没心没肺的回了自己的车上。

苏晋阳重新整顿了队形,这一次先在前面安排了一队人马开路,队尾也留了得力的人断后,然后把所有的马车集中在中间押运着前进。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幕很快将天地间连成一片,偶尔夹杂着几声撕裂般的电闪雷鸣,在这荒郊野外的古道上尤为显得骇人。

苏雨趴在窗口探头往外看了会儿,垂头丧气道:“这样大的雨,伞都打不住,我看大哥他们的蓑衣早就淋透了。”

她这话是故意说给秦菁听的,可是秦菁握着书本靠在软枕上一动不动的坐着,目光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显没有在意。

苏雨心里着急,张了张还要再说什么,对面墨荷适时的对她投去警告性的一瞥,她便只能作罢。

因为雨天泥泞,马车行进起来很不方便,断断续续的只走了半个时辰队伍更是莫名其妙的停了下来,不一会儿苏晋阳就遣人来报说是前面的山坡底下被雨水冲刷出一道很深的沟壑,马车过不去,只得冒昧过来请秦菁他们先下车,等着侍卫小厮们把马车推过去再继续赶路。

雨天没有办法在野外留宿,眼见着天要黑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秦菁就带着墨荷二人下车徒步往前面去看情况,去了才知道那里的情况远比想象中的严重。

之前为了过江他们偏离了官道,此时走的是一条穿插在乡间的小路,道路两侧都是农田,因为连日大雨山坡下面的低洼处积水严重,农户们就在路上开渠把田地里的积水引走,那水渠本来就挖的很宽约有七八尺,两边的泥土再被雨水泡软,车轮陷下去几乎一半都淹没在泥水里,马匹根本无能为力,几乎只能靠人力往外抬。

秦菁她们干到的时候卡在那里的正是秦宣负责的马车,他责无旁贷也是要下来帮忙的,好在他个子小,管事照顾没敢让他下水,只让他在最后帮着推。

暴雨的冲刷之下,天地间万物失色,那孩子小小的身影挡在宽大的蓑衣下就更显的单薄,他混在人群中深埋下头颅和众人一起随着管事的口令一下又一下用力的推动那辆笨重的马车,车轮从深坑里每抬起再落下一次坑里的泥浆就会扑到他的身上脸上,他一声不吭的抹一把脸,重新去扶住那方横木,继续再用力的推。

苏雨的眼睛发酸,看了两眼就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随后赶来的苏沐也是神色复杂的看向秦菁,语气近乎带了乞求道:“公主,奴才过去帮忙吧!”

这样的情况之下袖手旁观才是真的说不过去,见到秦菁首肯他这才扶着斗笠一个箭步冲进了雨幕之中。

白奕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赶了过来,月七努力的为他撑伞跟在旁边,生怕他淋着雨,他款步走到秦菁身边也不说话,只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气。

秦菁恼怒的回头瞪他一眼,他就容光灿烂的笑了:“人都说虎毒不食子,就算不是你亲生的,好歹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你就不能对他不要这么苛刻吗?”

秦菁冷眼看他,反问道:“你是来看热闹的吗?”

“怎么会?我是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的!”白奕一愣,旋即发现自己的表情不合时宜,于是尴尬的咳嗽一声把容色稍稍摆正道:“我是说真的,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你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我只是在教他提前学着依靠自己!”秦菁不以为然,只是面无表情的从白奕脸上把目光移开。

白奕并没有马上辩驳,他撇撇嘴又咂摸了一阵,最后还是觉得不能苟同:“这几天我闷在车上闲来无事就把萧大公子的家产从头清点了一遍,那家垄断了北方七省的四海钱庄份额太大咱们姑且不提,只他旗下的酒肆、银楼、布庄、茶馆这些,但凡能找着人的地方就都有他的暗桩,而且十年前就已经遍布大秦的永兴号钱庄现在也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份额捏在了他的手里。我就想不明白了,就算你这趟来是打定了注意要把宣王丢给他,那他背后的好歹也是我们大秦朝史无前例的豪富之家,是会让他出门坐不上车还是会让他雨天用不起伞?”

白奕口中的“萧大公子”就是萧衍的独子萧羽,有关他的一切简直可以用奇迹来形容,萧羽五岁的时候萧衍为国捐躯死在了西楚边境,这个孩子因为受到尚书夫人严氏的排挤而被迫和母亲流落在外,自此有关他的哪怕是只言片语也极少有人会在萧家提及。没有人知道这十六年间在这个孩子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表面上他一直都是一个被家族抛弃的孤儿,手中唯一的依靠就是借由萧澄昱暗中接济他的钱财开设的一家“开源典当行”,就是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小人物,谁能想到他手上竟会握着那样数目惊人一笔财富?

当年秦菁在偶然的线索指引下得知了萧羽是四海钱庄真正的幕后主宰也是大为震惊,从前世开始她就开始派人暗中调查了许久,包括萧羽背后庞大的四海钱庄和遍布全国各地的生意网,她可以清算出他手上掌控的所有财产的份额,而最可笑的是关于这一切的由来却是完全的无迹可寻。

萧羽这个人,像是真实存在又像是完全不在,换句话说秦菁能看到的只是他展露在所有人之前的一种人生,而他真正走着的那条路却是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现在想来都还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看不透他的过去并不代表着彼此之间没有合作的机会,这样一个手握乾坤的大人物对她秦菁而言实在是个不容错过的惊喜。

白奕的调侃之词秦菁只是一笑置之,不过提到这个表兄她脸上笑容不由的深刻三分道:“我现在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见一见这位大表兄了!”

白奕是思绪显然也正停在有关萧羽的事情上,不假思索的点头附和:“我也是!”

秦菁哑然失笑,突然话锋一转再次扭头看向白奕,正色道:“根据你的调查结果来分析,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少年才俊,白手起家!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能呼风唤雨的都是人物。不管他这份家产是怎么得来的,只不过能把一切捂得那么严实的——”白奕说着顿了一下,继而话锋一转挑眉笑道:“这个人必定会有很深的心机!而且你别说是我泼你冷水,这些年萧家对他们母子怎样你心里比我有数,他这个人肯定不笨不傻,只怕对你而言未必靠得住!”

越是聪明人便越是难以驾驭,这点道理秦菁怎会不明白,只是说到可靠——

“但凡是人就会有弱点和欲念,我敢找他自然有把握拿捏的住他。”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随时会变,所有的依赖都有风险,唯有互利合作等价交换的方式才是最为稳妥的。

眼前少女的面容冷酷,眼底光影晃动带了一种强大的意念在闪烁,白奕睁眼看着她,最后只是玩味着笑了笑道,“好啊!你什么时候去见他记得要带上我。”

秦菁但笑不语,两人互相对望一眼又各自把目光移回远处的小路上去查看车队的进程,这时苏晋阳已经想出了法子,他先命人整合了马车上的东西集中存放,然后将移出来的一辆空车的车厢拆卸成木板搭在沟渠上,以板搭桥疏导马车过去,车队这才得意顺利通行。

秦菁和白奕各自回到车上,后来又遇到两次这样的情况苏晋阳都如法炮制,是以后面的行程就快了很多,一行人在天黑之际终于赶到了前面的镇子上找了客栈歇脚。

由于随行人员的基数庞大每个人的身上又都湿透了需要地方洗澡换衣服,苏晋阳就大手笔的包下了两家相连的客栈。

秦菁的房间被安排在后面一个僻静的小院里,地方虽然简陋但是环境很好,苏晋阳命人送了姜汤过来,说是大家都受了寒喝一点暖暖身子。

晚饭过后秦菁让墨荷准备了纸笔坐在案后给萧文皇后写信,苏雨收拾了空碗送去厨房,不想片刻就又火急火燎的推门闯了进来,惊慌失措道:“公主,公主不好了,出事了啊!”

这个院子里住着的只有秦菁、苏晋阳和白奕三个再无外人,但是她这样大呼小叫的仍是不妥。

墨荷皱眉,快步过去关了房门将她拉进内室,小声的责难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样大惊小怪的当心隔墙有耳!”

“我——我只是着急啊!”苏雨脸上一红,想了正事就又急得跳脚,抬头越过她对案后的秦菁道:“公主,我刚在厨房遇到月七,他说小殿下因为淋雨着凉,这会儿正发了高热呢,您快去看看吧!”

秦菁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漫不经心道:“本宫又不是大夫,他生了病白家的人自会照顾他!”

“公主!”秦宣一直都是秦菁的心头肉,苏雨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结结巴巴半天才勉强重新找着舌头焦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就一点也不着急呢?殿下身份尊贵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这一次秦菁索性不接她的话茬,仍是表情淡薄的继续埋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经过秦洛和蓝淑妃的事,短短几个月内秦宣原本开朗无畏的脾气已经收敛了很多,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迅速的成长起来,可是秦菁知道,在这些阴谋诡计促使他长大的同时也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一颗丑陋罪恶的种子,这种发现会让他彷徨在黑与白之间,慢慢的对这个世界充满戒备,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作为一个强者的帝王,感情本来就不是必需品,甚至更多的时候会成为阻碍他杀伐决断的绊脚石,在秦菁看来这个过程虽然难捱了一点,将来对他的一生还是大有裨益的,所以她并不急着去开导他,或者主动代他走出来。

为了不让她和萧文皇后担心,秦宣也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在这段时间之内的真实感受,其实这个孩子此时的内心也是最为脆弱的时候,现在的他会对这个世道和他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

当年在经历了苏晋阳的背叛时,秦菁曾经有过切肤之痛,当然也会知道黑暗中的秦宣会有多少的恐惧和挣扎。

就算是残忍也好,冷血也罢,她必须让他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出来,去磨练一颗无坚不摧的帝王之心,所以不管是苏雨情真意切的关心还是白奕冷嘲热讽的刺激她都不为所动。

“小雨,不要说了!”墨荷察觉气氛不对,上前一步去拉苏雨,“公主不去自然有公主的用意,你就不要搅和了!”

“墨荷姐姐?”苏雨错愕的瞪大了眼,用一种近乎陌生的眼神看了墨荷半晌,咬着唇几乎要落下泪来:“怎么连你也是这样?难道你们都不管太子殿下的死活了吗?”

“苏雨!”秦菁眉眼一厉,冷声喝止她:“第一,这里没有你的殿下,第二,宣儿他也不是太子了,我带你跟墨荷出来是将你们视为左膀右臂来看待的,你若再是这般不知轻重,明日一早我便让苏沐送你回去了。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想吧!”

苏雨被她的疾言厉色吓住,所有的表情都瞬时僵在脸上,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扭头去看墨荷,墨荷回避她的目光垂眸不语,然后苏雨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她咬牙使劲的抬手抹了把眼泪,转身就往门口跑去:“不用我大哥送,我现在就走!”

墨荷一直注意着她的动向,此时赶忙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她,低声劝道:“小雨,你冷静点!”

苏雨的动作顿住,仍是回头去看秦菁,等了片刻,见到秦菁仍是不为所动,终于还是挣扎着再次试图甩掉墨荷的手:“我不要你管!”

“小雨!”苏雨现在的情绪正激动,墨荷怕她失控之下会闯祸,只能牢牢的抓住她的手臂不放。

两个人争执不下,秦菁把写好的信函塞进信封里封号,抬头见她们还在僵持,就开口对墨荷道:“墨荷,放手!让她走!”

墨荷不敢违背她的命令,迟疑着最终还是松了手。

苏雨哭的很凶,猛的推开她,跑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头也不回的冲进了漫天的雨幕之中。

房门大开,雨水之中夹杂着阴冷的夜风灌进来,离着门口的最近的两盏灯马上就被吹灭了一盏。

墨荷急忙走过去关门,转身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担忧道:“公主,奴婢还是跟去看看吧,她这样跑出去可别出什么事!”

苏雨是个相对很单纯的女孩子,容易感情用事,秦菁虽然知道她就算心里对自己再怎么不满,也不会违逆她的意思去做事,但是外面凄风冷雨,她就这样跑出去也着实让人不放心。

墨荷见她沉默,知道她是默许了自己的提议,回头往内室拿了把伞,开门却是身子一僵,整个人如遭雷击的愣在了原地。

房门没有及时关上,有一阵冷风灌进来,桌子上的宣纸被卷了一地,秦菁心跳一滞猛然察觉到房中的气氛不对,抬头便见着苏晋阳满面寒霜的站在门口,眸子里怒意翻滚,显然是听到了些什么的。

第102章 就是坑你

苏晋阳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绝对不是巧合,怕是要坏事。

墨荷的去路被阻,着是她平日里一贯性子沉稳也难免方寸大乱,支支吾吾道:“苏——苏统领!”

苏晋阳不是蠢人,何况纸包不住火,从云都出来的那天秦菁就做好了迟早要被他洞察真相的准备。

她把信封随手搁在桌子上,神色泰然的从案后走出来,站在墨荷身后轻拍了下她的肩膀道,“你先去吧!”

“啊?”墨荷猛的回过神来,苏晋阳一脸煞气的杵在那,她担忧的又看了秦菁一眼这才忐忑的应声慢慢走了出去。

秦菁站在门口与苏晋阳对视,并没有请他进房的打算,只是玩味的笑了笑道:“这大晚上的苏统领你鬼鬼祟祟的猫在本宫的门外听墙角,传出去怕是不好听吧?”

苏晋阳的眸子里都是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可即使这院子里没有旁人出入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他当机立断的一步跨进门来,反手将房门关上。

眼下做了亏心事的是她自己,苏晋阳的举动却像是急欲遮掩什么的模样。

秦菁困惑之余心里顿时就起了防备,皱着眉后退一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晋阳紧绷着唇角,目光阴冷的瞪着他,半晌才咬牙切齿的挤出一句话来:“宣王为什么会出现在随行之列?我现在需要一个解释,你到底要做什么?”

苏晋阳的质问咄咄逼人,每一个字都隐忍至深,埋藏了很深的愤怒情绪,秦菁突然觉得能引他发怒也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她笑笑,往旁边移开两步,不甚在意道:“我的事和你们都没有关系,要么你就跟白奕一样装聋作哑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要么你现在就可以绑了我回云都去向蓝淑妃母子邀功。”

最近朝中形势不稳,鲁国公素来谨慎,一直处于观望之势,即便是景帝已经从他那里抽调了十万兵权准备移交给萧家,他也按兵不动,并没有明确的表明要倒向哪一方。

苏晋阳对他的感情非同一般,事事都要以他为先,两者视为一体。

此时此刻秦菁是料准了苏晋阳的态度,所以她从来就不担心秦宣的事会被他捅到蓝家人那里,因为就算他不肯帮自己,要对景帝言明的时候也得思量,毕竟萧蓝两家势不两立,他损了一家的同时就等于是向另一家示好,一旦他轻举妄动,鲁国公府这个中立的立场就维持不下去了。

被人这样的算计,苏晋阳会发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个苦果思量之后只怕他还是得要生咽下去,是以秦菁并不怕在他面前撕破脸。

“你——”苏晋阳显然是马上想通了这层关系,他猛的抬手指向秦菁,额角的青筋暴起。

秦菁扬眉传递给他一个挑衅的眼神,苏晋阳冷笑之余,最终还是将手指收握成拳缓缓的垂于身侧,目光之中极尽嘲讽之色的突然反问道:“白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秦菁没有想到他就纠结半晌最终关心的会是这个,诧异之余不禁莞尔:“本宫行事,应该犯不着事无巨细都要对他言明吧?”

猎场之行以后秦菁便不再隐藏,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荣暗长公主不简单,至于她跟白奕的私交却是藏在暗处的。

苏晋阳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目光阴沉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往前逼近一步,凭借身高上的优势居高临下的俯视秦菁诘问道:“宣王原本应该在宫里,现在却是混在他白家的仆从里头出的城,你敢说他不知情?真当我是瞎的吗?”

外面的天空之中突然一声响雷炸开,闪电映在窗棂之上,将他的面孔渲染的几乎狰狞。

“随便你怎么想!”秦菁仰头直视他的目光,嘴角有轻蔑之意泛起:“白家人多眼杂,本宫就是暗中收买一两个仆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又何必非要对号入座把这盆脏水泼到白家人身上?白丞相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家人忠君爱国,历来只对位上的君主尽忠,从不参与皇子之间夺嫡的斗争,这一点有目共睹。

苏晋阳死抿着唇角,却是不以为然:“白穆林是白穆林,白奕是白奕,你敢说这件事不是你跟他串通一气一起做下的?”

在人前她对白奕一直都很疏远,秦菁并不觉得苏晋阳能看出什么端倪,只是他这样不依不饶的质问分明就是处处针对白奕,想要把白奕拉下水。

秦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白奕穷追猛打,但这件事是绝对不能让白奕掺和进来的。

她的目光冷凝,语调不由的拔高了一个音阶,冷声道:“苏统领,你这是在质问本宫吗?”

苏晋阳被她的气势喝住,方才察觉自己的语气过激,已然是逾越了彼此的身份。

他的面上闪过一丝难看,气势上头终于还是软了下来,深吸一口气甩袖往旁边挪开两步避开她的锋芒,却并不打算就此作罢,平复了心绪之后仍是执意道,“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快,你只告诉我,你此时甘冒奇险把宣王偷运出宫到底意欲何为?”

以秦菁对他的了解,总以为在碰了钉子之后他索性就会让你自生自灭不予理睬,却不想他会这样的穷追猛打,不肯罢休。

“我做什么,不需要对你解释!”秦菁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指着外面漫天铺洒下来的雨幕冷然道:“夜深人静,你我共处多有不便,苏统领请吧!”

彼时苏晋阳正是侧身对着门口,屋子里原本的四盏灯此时已经被风吹灭了两盏,光线晦暗并不十分分明。

秦菁站在门口的雨幕之前神色冰冷的望着他的侧脸,下一刻却只觉得面前一花一道人影疾闪而过,房门再度闭合,她的手腕竟是不知何时被苏晋阳牢牢的扣在指下。

秦菁一怔,抬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冷峻面孔不由的勃然大怒,道,“这里是本宫的卧房,你今日擅闯已是大不敬之罪,难道真要本宫公事公办吗?”

她用力试图甩开苏晋阳的手,奈何两人力气相差悬殊,而且苏晋阳似乎又是发了狠,秦菁只觉得手腕剧痛放佛骨头就要被捏碎一般,脸色都跟着有些泛白。

苏晋阳的目光忽明忽暗,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在她反抗尤为激烈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压抑的怒喝一声:“秦菁!”

即便是在前世,他也绝少直呼她的名字。

秦菁的身子剧烈一震,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情绪翻滚涌动,她只觉得胸中热血翻腾,冲撞着很多不堪的记忆重新袭上上心头,那种感觉——

荒唐又可笑!

怔愣片刻之后,她已经完全放弃了挣扎,只是目光一寸一寸缓缓上移重新落回苏晋阳的脸上。

他这个人性格冷淡却是极少发怒,此时目赤欲裂的样子着实有些骇人。

秦菁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片刻之后突然就如释重负的笑了出来,“你不会是觉得这样就抓住我的把柄,由你为所欲为吧?”

其实苏晋阳话一出口也便察觉自己失言,被一个女人算计的滋味固然不好受,可他厮混官场毕竟也不是一两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沉不住气,但是无可否认,秦菁就是让他破了攻了。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变化的万般精彩,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总是带有几分难堪。

秦菁眉眼凌厉毫不避讳的望着他的脸,他的目光却是落在自己抓握的那只皓腕上久久未动,神情复杂。

半晌,就在秦菁的耐性即将耗尽之时他才若有似无的苦笑一声,声音嘶哑道:“从一开始你指名找上我的时候就是别有目的对不对?”

这是个问句,他却用了一种异常笃定的语气,而让秦菁惊讶的却是他的语气,竟然完全不见愤怒,满满掺杂的都是挫败的叹息声。

一向眼高于顶意气风发的苏晋阳,竟然也会有这样沮丧的时候?大约被一个他一向都不怎么喜欢的女人算计到,这种打击丝毫不逊于在沙场上输掉一场战争吧!

秦菁微微晃了下神,随即便是了然。

“是啊,我就是故意的,蓝家的那些人对我虎视眈眈,要是没有苏统领你这样的大人物为我保驾护航,怕是不等出了京城本宫就已经死于非命了。可是你知道的太晚了!现在我已经拉了你下水了,这要怎么办呢?”她挑眉,语气可以称得上是欢快:“我们随行的队伍里头不过百人,白家的所有仆从和行李也都过了你苏晋阳的眼,你不是没有见过宣儿的,可是现在我们已经从云都出来整整三天你才说发现他混在队伍里,就算你现在押着我们折返,到了父皇面前,这话说出来有人会信吗?欺君是什么罪名,你比我清楚,到时候我若是开脱不了,苏统领你想要全身而退就更不容易了,只怕还要千里迢迢把鲁国公大人请回去一起聚一聚,说几句体己话儿呢!”

秦菁的目光中满是讽刺的笑意直视他的双眼,摆出一副我就是坑你了你能怎样的表情。

苏晋阳牙关紧咬死死的瞪着她,良久不说一句话。

无论是永安侯郑家,还是蓝淑妃作恶被罚的事他心里都有数,眼前的这个丫头笑起来人畜无害,可真要发起狠来鱼死网破不在话下。

若在一般的情况下他未必就肯受她的威胁,可偏偏她慧眼识英,就是死抓着鲁国公不放,明明就是踩准了他的软肋不撒手,简直就是可恶至极。

苏晋阳的脸色越是难看,秦菁脸上笑容便愈加绚烂:“其实我本来也不打算为难你,只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回头我办完事,咱们回到京城之后就各走一边,你还做你的禁卫军统领,就算日后东窗事发,我做的事自然也不需要你来埋单,这样不是很好吗?”

苏晋阳冰封的目光微微有了一丝松动,秦菁知道他动摇了。

就算他自己无所畏惧,但是鲁国公一门兹事体大,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决然不会把他们拉下水,就像是当初他宁肯自己身败名裂也一定要保全鲁国公的声名一样,这一次的结果也是没有悬念的。

“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你好自为之!”短暂的权衡之后苏晋阳的情绪终于慢慢稳定下来,却仍是深深的看了秦菁一眼,固执道:“但是我还有一句话,你必须回答我!”

既然是他答应不掺和,那么他们之间也就没了牵扯,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但是以苏晋阳的性格,秦菁并不觉得他会说些废话,是以仍然留了一寸余地,漠然道:“你可以问,但我不保证回答!”

“你——”她这样滴水不漏的防备让苏晋阳的心里又是一恼,但是无计可施之下也只能再度妥协,语气冷硬道,“这一次你要做的事,白四他也参与其中?”

他已经答应不与自己为难,对于一个纨绔子弟的白奕自然更没有穷追猛打的必要,秦菁心里着实不解他两次三番的质问究竟有什么目的,但总归她还是要把白奕撇清就是了。

所以她只是漠然的看他一眼,坦然道:“我的事情,与他无关!”

这一句的本意虽是无情,但言辞之间维护之意其实是十分明显的。

苏晋阳的眉心拧成疙瘩,最后却是怒极反笑,冷厉道:“那么你和他之间呢?这一趟的结伴出行真的就只是个巧合吗?”

“那就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了,与你无关!”秦菁不想再跟他纠缠于这些鸡毛蒜皮,抬起下巴冷漠的斜睨一眼他的右手,沉声道:“我话已至此,你还不放手吗?”

苏晋阳一愣,这才恍然记起自己还一直抓着秦菁的手腕忘了放开。

方才从进门的时候起他的心情就非常不好,此刻醒悟过来自然也知道失控之下自己是下了重手的,他身上血液一僵,如同被烫了一般猛的松了手。

秦菁的手腕上已经被他捏出五道惨白的指印,其实因为血液流动被阻,她的中指甚至能感觉到一丝的麻痹,可她的脸上却无丝毫痛苦的表情,反而神色泰然的就势垂下袖子遮掩,扭头再度拉开了房门。

外面的雨势未停,地面上已经是一层积水,密密麻麻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上面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冷风迎面而来,将屋子里原来还有几分沉闷静谧的气氛冲刷的干干净净。

秦菁开门之后就不再理他,转身回到案后姿态从容的去收拾那些散乱的纸张。

苏晋阳站在门口,外面屋檐上的雨水成股的往下流,砸在门口青石板的台阶上,在他深色的棉质袍子上留下醒目的水渍,等他察觉的时候,下摆已经脏了好大一片。

他仓皇的转身往外走,出了门又鬼使神差的扭头去看屋子里的秦菁。

屋子里秦菁还在案后埋头整理东西,透过冰冷的雨幕,她的身影映在灯光下柔和美好,却怎么看都显得不真实。

四下里的雨声很大,那些混乱的声音冲击着苏晋阳的听觉,让他的脑子里突然有种浑浑噩噩的错觉,然后下一刻,他突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如果我帮你呢?”

这个声音很低,但是在遍地雨水的冲刷之下还是显得突兀。

秦菁只觉得自己突然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幻觉,手下动作停滞片刻,还是茫然的抬眸往门外看去。

苏晋阳站在雨中,虽然他只走出去几步,但此刻全身上下也都已经湿透了,冰冷的雨水沿着他线条冷峻的面庞流下来,秦菁根本无从捕捉他脸上的表情,因为只在她抬眸的瞬间他已然转身快速的从她的视线里消失掉。

秦菁愣了一愣,她觉得自己是真的听到了那个声音的,可是待到仔细回味时又成了空白,比梦境还要飘忽三分,完全的无迹可寻。

这时门外又是一阵湿冷的夜风卷进来,放在跟前书案上的灯也被吹灭了,她赶紧收拾了散乱的思绪快步走过去把房门重新合上。

那晚苏雨到底是没有跑去秦宣处,气愤之余她就只想要孤身离开,不想却被从外头回来的苏沐察觉,在客栈门口拦了下来。

苏沐是秦菁身边最得力的侍卫,执行任务的时候杀伐决断从不手软,也很有些手段,只是对这个妹妹相依为命的妹妹苏雨完全的没有办法。

墨荷追出去的时候兄妹两人还在拉拉扯扯的争执不下,墨荷叹一口气,上前对苏沐使了个眼色,两人强行把苏雨拉回房间换衣服。

关上房门,墨荷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苏雨听后也是吓坏了,再不敢使性子,草草的换下湿衣服就跟着墨荷回去偏院看情况。

三人进门的时候发现苏晋阳已经走了,秦菁一人正坐在案后看书,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的迹象。

苏雨自知闯祸,神色间就变得小心翼翼,低垂着脑袋怯怯的唤了声:“公主!”

苏沐则要直接很多,不由分说已经抢前一步砰的跪在地上,以头触地磕了个头,沉声道:“小雨不懂事,让小殿下的行踪外泄,都是奴才这个为人兄长的管教不严,不过请公主看在她年纪尚小的的份上饶她一次,奴才愿意领罪,请殿下责罚!”

苏雨见到兄长要为她抵罪,惊吓之余就哭了出来,忙是挨着苏沐跪下去,哽咽道:“公主,都是奴婢不好,是我一时冲动坏了您的事,您要怎么罚我都没有关系,可是不要怪罪我大哥啊!”

墨荷进门先是四下里扫视一圈,察觉无异,此时才是忧心忡忡的走上前去,试着道,“公主,苏统领已经走了吗?”

秦菁并不答她的话,只是由书本上移开目光,面无波澜的抬眸看了跪在面前那两人一眼。

“小雨!”苏沐心里一紧,忙是拿眼角的余光对身边苏雨投去警告的一瞥,低声的喝止她。

苏雨却是脖子一梗,做出一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强硬表情,毫不理会。

秦菁的目光从苏雨满是泪水的脸孔上一掠而过,最后却是缓缓定格在苏沐身上,苏沐的心里突然有了一刻安定,他本是做好受重罚的准备,不想下一刻秦菁却是从右手边捡起一个信封往前推到桌角上,淡声道:“找个妥实的人,把这封信传回京城,送给母后!”

这些年,服从秦菁的命令已经成了他本能的反应,苏沐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起身过来取过案上的书信,书信到手这才反应过来苏雨的事。

“公主——”秦菁的命令他从不违背,这一次却是迟疑着不肯离去,脸上爆红几乎要滴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