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数额,放在天下诸侯军中,算中上水平的。但实话说,它还是非常少。

老父老母,遗孀子女,四五人的话,最多也就两年生活,很节俭了。

调查结果也明明白白,确实如此。

贫民家中往往这是顶梁柱,一垮一家子凄凉,如今壮劳力都不值钱,更何况老弱幼小?多是贫苦困顿,夏无果腹之食,冬无御寒衣炭。

这问题姜萱和符石等人商议过的,有人提议增加抚恤金,但被否了。

不提郡守府财政是否能长久支持,单单论这个增,哪怕翻一倍,也是治标不治本。

姜萱后来琢磨了一下,她有些想法。

“前些时日,郡守府添了许多田庄土地,我昨日大致算了算,有七八百倾之多。”

这些都是之前清洗军政两边得的,丁洪不少心腹都是硕鼠。

“反正耕种田地也要人手,我们不妨将这批地划出来,作为军田。”

“军田?”

“没错。”

姜萱点头,“作为安置阵亡将士遗眷之用。”

“老弱妇孺力有不逮,每逢农忙,可轮流安排军士去帮忙垦收。”

她笑笑:“人也不用多,万数军士忙个十天八日就够了,轮流来,想必他们是很愿意。”

是啊,肯定很愿意,谁敢说自己每次出征都能活着回来?定阳军大多都是有家眷的,这么一来,去了后顾之忧,谁不乐意?

必定感恩戴德,军心大大凝聚。

“好!”

陆延一击案,霍地站起:“此策乃仁政,极好!极好!”

都不是枉顾兵士的将领,他激动,徐笙刘振等将也激动,众人连声叫好。

卫桓已听明白姜萱的意思:“不战屈人之兵?”

他看向姜萱,姜萱微笑:“正是。”

吕逊略略思索,也明白过来了,“确实,二娘好计策,一石二鸟!”

两件事是可以联系在一起的,卫桓此政一出,感激归心的仅他麾下亲信部属吗?

不!

里头还包括许靖麾下的普通兵卒。

普通兵卒并不管上位者的夺权争斗,甚至他们可能还很厌恶,府君让他们后顾无忧,他们就感激府君。

上有卫桓军令,下有底层兵卒归心,只要稍稍注意些,哪怕出征在外,许靖也翻不出浪花来。

这是阳谋。

光明磊落,无懈可击。

姜萱微笑:“有了军田,再加一个育幼堂,此事便周全了。”

收容孩童的善堂也很必须,世风开放,妇人改嫁寻常,阵亡消息一传回,不管主动被动,都会掀起一轮改嫁风潮。差的直接卷了钱财扔下孩子走了,没办法,这年头,带着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基本难嫁得好。

好一点的扔给夫家,但这样的,孩子也泰半过得不好的。

徐乾击掌:“好!此策确实好!二娘巾帼不让须眉啊!”

众人大赞一番,卫桓遂定下按此策行事,接着他就安排众人任务去了。

二次大战的抚恤金已发下去,遗孀家人情况还得探访统计,再有就是量度土地以规划安排,事情非常多且繁琐,众人领了任务纷纷告退,议事厅很快就空下来。

就剩卫桓和姜萱两人。

卫桓直接起身,从上首下来坐到姜萱身侧。

“阿寻此策极妙。”

人后,褪去清冷,他说话时目露骄色,一如姜萱先前看他端坐上首气势显露时。

姜萱抿唇一笑,睨了他一眼,笑着说:“如此,咱们的屯田之策也顺利开头了。”

屯田之策,乃她上辈子一个如雷贯耳的人物发扬光大的,曹操。

打仗损耗的国力,这点人所共知,三国也是乱世,可对比起吴蜀,曹操可是越打实力越强。

为什么呢?这很大程度得益于他的屯田令。

曹丞相政务也是一把好手,军屯、民屯、商屯,扩大税基,减低税赋,长久下来百姓归心,军粮不绝,这就是曹魏的底气。

姜萱打算从军屯开始,既不徒耗太平时的军力,还能让军队自给自足。

不过眼下这并不能轻举妄动,因为上郡,表面还是通侯属地,大改革和大肆聚拢民心都不能做。

好在姜萱也没打算一步到位,潜移默化,不知不觉打好底子才是上策。

现在这个军田和育幼堂就很好,两战伤亡大通侯也很清楚,奏报递上去,他也必认为是卫桓新官上任三把火罢了。

“况且我们又多了一个军粮渠道,日后更不需受晋阳钳制。”

意外碰上裴文舒,很是给了二人一种压迫感,他们目前要做的,是尽快悄然无息让上郡具备完全独立的能力。

认真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认真工作的女人同样是,姜萱说话是,眉目飞扬,一双清亮明眸熠熠生辉。

卫桓有些移不开眼睛。

“阿寻。”

喃喃唤了一声,不知不觉他倾身过去,一手搭在她坐的圈椅背上,另一手越过公文,握住她的手。

“阿,阿桓。”

姜萱骤一侧头,他近在咫尺,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往后一退。

却撞在他的手臂上。

卫桓这个姿势,差不多将姜萱半圈在怀里。

不动还好,她一动,他禁不住心中一热。

“阿寻。”

他低低唤了她一声,二人距离太近,他的鼻息喷在她的脸颊上,灼热一片。

姜萱心有些慌,脸颊被他呼吸喷触的位置隐隐烧了起来,她难得结巴了。

“你,你干什么?”

第56章 第56章

晶莹面目微染一丝红晕, 眼神有些慌乱,卫桓何时见过她这般女儿之态?

有些痴了。

本来没打算这么快的, 怕她不自在怕吓到她,只此情此景,他怔怔的,慢慢地往前靠了过去。

灼热的鼻息近在咫尺, 他的脸越来越近, 姜萱心跳也不禁快了起来。

她大约知道他要干什么。

有些慌, 心里乱哄哄的, 下意识往后一仰,却撞在他的臂弯里头。

他将她圈在臂膀和椅背之间。

“阿桓……”

她绷紧,低低一喊, 下意识抬手, 挡在他的胸膛上。

“寻寻……”

他低低应了一声, 似叹慰, 似呢喃,定定凝望她,一双深邃凤眸柔光满溢,隐有一种渴求终得的痴意。

姜萱心绪百转千回, 本欲推开他的一双顿了又顿,僵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

她微微阖上双目。

卫桓狂喜。

他屏住呼吸, 慢慢的, 慢慢地靠近她。

微微低头, 一点一点的, 轻轻贴合上两瓣红唇。

如花瓣颜色淡淡粉红,柔柔的软嫩的触感,轻轻触碰上,一阵战栗自尾脊直达心脏,心脏不可自抑在颤栗着。

他微闭双目。

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浅浅地碰触着,好一阵,才恋恋不舍分开。

他微微低着头,眉心碰触她的额头,二人气息都急,灼热地混在一起。

直到姜萱推了推他,他才坐直回去。

“我要回去了。”

姜萱脸皮热热的,有些烧,垂着头快速收拾案上的公文,“我那边事儿不少。”

她没看他,低声说完站起就要走。

“阿寻。”

才举步,就被卫桓握住腕子,“我送你。”

他凤目晶亮,眉梢眼角洋溢着甜蜜欢喜,忽想起一事,“阿寻你等等,我要送你一个东西。”

他拉着她,快步回到外书房,拉开左手边的木屉,取出一个扁平的黄杨木匣子。

“那日就说送你了。”

后来因一连串变故耽搁差点给忘了。

这小匣子可在他怀里揣过不少时候,当时还盼着能借它表露情意呢,虽如今不用了,却也是卫桓亲自给她挑选的第一支簪子,意义很不同,一想起来,他忙飞奔折返取回。

“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样儿,我随便选的。”

他瞄了她一眼。

“嗯。”

姜萱低头应了一声,正要接过小匣,不想这会院门传来说话声,却是符石匆匆来了。

她一慌:“我回去了。”

小匣也顾不上接了,飞快转身,急步回隔壁自己书房去了。

“阿寻!”

卫桓本来要追上去,不过符石事急步快,三步并作两步入院拉住他,“这是怎么了?”

望一眼姜萱急匆匆背影,符石有些奇怪,姜萱向来温和有礼,这听见他来没停下打个招呼还是第一次。

这么一打岔,那抹纤细身影已从飞快侧门出去了,十分失望收回视线,卫桓只得敛起心神,先处理公务。

他把小匣子揣回怀里,只得等会再给她了。

……

这么一等,就直接等到晚上。

这一天都非常忙,从上到下忙得连轴转,卫桓还得抽空去了一趟城西大营,有心想寻姜萱说话,可根本分不开身。

一直忙到深夜,才大致忙完手头事务,匆匆过去一趟催促姜萱下值休息。

已经亥末了,接下来的几日还是高强度工作,虽很想独处,但惦记着她休息,卫桓还是把心思压下了,将人送到房门前,叮嘱:“你快歇下。”

她身体可不比他,他一夜不睡没什么影响的。

姜萱瞅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正要转身入房,后头卫桓想起一事,忙唤:“阿寻!”

怎么了?

姜萱不解回头,卫桓把那个又在他怀里揣了一日的黄杨木小匣取出来,“差点忘了。”

他递过来。

瞥见这个小匣,难免就想起今早那事儿,他唇角翘起目光灼灼,姜萱却很不自在,瞪了他一眼,飞快接过小匣进屋,“啪”地把门掩上了。

卫桓半点不在意,侧耳静听轻盈的脚步声转入的内室,又站了一回,这才依依不舍转身。

……

姜萱直接把外间的灯吹了,这才转入内室。

立在屏风后,能看到卫桓的身影映在房门的隔扇窗纱上,他站了有一会,才肯离去。

轻轻吁了一口气,她掬起铜盆水拍在脸上。

水是凉水,深秋的夜里寒,水冷冰冰的,脸颊上微热的温度一下子就下去了。

平静下来,心情复杂。

站了一会,在镜台前坐了下来。

手里还攥着那个黄杨木小匣子,看了一眼,她拨下搭扣,打开匣盖。

一支红梅累丝的嵌明珠流苏簪子静静躺在红丝绒的垫子上。

昏黄的烛光映照,明珠浑圆晕光朦胧,赤金流苏流光溢彩,簪身流线修长,精致简约不笨重,卫桓嘴里说随便选的,只一看就知他用了十二分的心。

姜萱抬手,食指轻触了触唇。

轻轻叹了一声。

这样也好。

不得不说,这样直接的肌肤之亲,很强势地给了人一种真切感。

她清晰地意识到,她和卫桓的关系,是真真的不同了。

是好事,她长吐了一口气,把小匣子阖上,腾出镜台下一个小木屉,将它仔细收好。

......

整理好心情,再和卫桓相处,姜萱觉得自然了不少。

不过实话说,两人也没多少闲暇时间独处,连续几日都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忙碌是有成效的,大家齐心协力,两战的阵亡伤残兵士及家眷的的情况统计出来,由于时日短,情况还没有很太糟糕。

具体情况由符石及徐笙等人继续跟进造册,卫桓和姜萱则抽出一个时间,去城郊视察田庄。

田庄土地已重新丈量过,规划妥当,第一批军眷和残兵已经进驻了,正忙着建房,深秋的冷风并不能阻挡他们的热情,有些皲裂的面庞喜笑颜开,小孩子在欢笑着帮忙捧着泥石。

深秋时分的并州郊野,干枯褐黄一大片,风干冷干冷的,只姜萱心情却很畅快,与卫桓并肩而骑,她侧脸笑道:“咱们再去看看育幼堂吧!”

寒风吹散她的声音,只欢跃却掩不住,卫桓立即应道:“好!”

二人调转马头,率一众亲卫往南奔去。

育幼堂建在南城门十余里处,就在军田边缘,和其中一个军眷区是建在一起。

无法自理的由年老的军眷带着,稍长些的练武再习些字,等再大一些学习之余帮助农庄干活,待到十三四岁了,从军或者干什么,就自己决定。

姜萱并不打算建个温室把人圈养起来,这样是不对,从小干力所能及的事,学会自力更生非常重要。

离得远远的,便见黄土夯的数十排房子已建好墙体,正在搭瓦片,这样的黄土房子厚实暖和造价不高,还能建火炕,非常实用。

得迅卫桓姜萱来,远远一大圈男女老少迎上来见礼,“见过府君,见过姜大人。”

卫桓言简意赅:“起。”

“谢府君。”

这里头有工匠,还有一大群以后入住的孩子在帮忙,领头的是一个二十年纪的姑娘,正是个熟人,徐乾的妻子程氏。

育幼堂缺一个管事,当时姜萱斟酌说要不考虑女的,或者多配一个女的副手,毕竟这类地方有女管事更好一些,徐乾次日便举荐了他的妻子程氏。

程嫣是边塞武将之女,性格爽朗骑马打猎样样都行,以前因女子之身多有局限,姜萱领了头,她早心下大动了,徐乾知她,回家给说了,她忙催促他一大早就跟着往郡守府去。

这姜萱知道,程嫣是能做事的人,她欣然应允了。

双方都熟,也不客套,程嫣笑着禀:“入冬前,我们肯定能把瓦片和炕都弄好,能住人。” 她回身一指:“到时候围墙再建大一些,腾个演武场,这个几天功夫就行。”

“初雪下来前,保管一切停当。”

程嫣皮肤微黑浓眉大眼,眼下一颗小小美人痣,明丽爽快一姑娘,据闻她自己领职之后就再三强调不许再称自己程氏了,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

上述都是徐乾嘀咕的。

想起这一对,姜萱便笑,“很好,回去得给伯潜说说,让他不能小看了嫣娘。”

“他敢!”

程嫣笑着挥了挥拳头。

被打趣,她也不羞臊,十分大方应了,一双大眼睛转了转落在姜萱卫桓身上,见后者站在上风位,体贴挡住寒风,她促狭冲姜萱眨了眨眼睛。

姜萱很喜欢程嫣性情,程嫣也很钦佩姜萱,二人一见如故。程嫣算是姜萱来并州后交的第一个女性朋友了,所以少了许多顾忌。

轻咳两声,姜萱装作没看见,“我们过去看看。”

说到正事,程嫣神色果然一正,也顾不上其他了,忙引着卫桓姜萱去视察工程。

姜萱仔细看过,墙体夯实,瓦片质量也不错,屋子距离足够,听程嫣一一介绍规划,她十分满意点头,“不错。”

褒奖过程嫣,又鼓励安抚了孩子们一番,看程嫣精神抖擞继续去督工,姜萱和卫桓缓缓打马,驻足在育幼堂前方的高坡上。

俯瞰下去,看得更清楚,房舍整齐,规划严正,姜萱很满意,“入冬前,育幼堂就能用了。”

“嗯。”

卫桓颔首,不过他道:“建得大了些。”

大致入住人数已经统计出来了,按程嫣方才所禀,约莫就住一半而已,就算预留空间,也建得过分大了。

想到此处,他看了姜萱一眼,有些不解。因为这规划都是经她手的,她向来心细,并不会算出这么大的差错。

姜萱便笑:“定阳城中小乞孤儿不少,既然有位置,不妨暂安置进来。”

并州冬季严寒,缺吃少穿的小乞儿们熬不熬得过去只能看命,现在不求吃得多好,至少有个地方越冬。

这是姜萱一早就规划好的。

卫桓皱了皱眉:“小乞孤儿人员复杂,奸猾者不少。”

毫无疑问会给管理增添许多难度,他是不赞成的,这是个军属遗孤育幼堂,何必自寻烦恼?

“到了明年春,老实不生事的可以继续留下,至于奸猾懒惰的就放出去自求生路罢。”

该做的事情做,但也不能滥好人,姜萱心里有数。

卫桓皱了皱眉,仍不大赞同,不过想着是姜萱的主意,便没说话,算默许了。

姜萱还不知他?

一眼就看出来了。

卫桓身世坎坷艰难,性子偏执孤冷,少仁爱之心,姜萱一直知道的。她不赞同也不愿意他一直这般的,若遇上机会,总会劝教引导一番。

她轻声说:“从前我不是说过了么?”

“我予不过滴水,于受者或许就是活命涌泉,不过举手之劳,咱们何乐而不为呢?”

她笑道:“尝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位置越高,责任越大。

总不能享受权利,不付出义务。

在姜萱看来,这应也是上位者的义务和责任之一。

“我家阿桓现在是一郡之主了,自和从前不一样的。”

她侧头含笑看他,“你说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