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斐道:“此名绣娘向四弟与小王说,这苏州府,竟有人敢往万岁脸上抹黑。小王觉着,该知会张公才是。”

张思远眉目一惊,挺身先往正东拜了一拜,才肃然向嘉斐道:“王爷还请谨言。小人不过是个奴婢,此等大事,若是属实,当恭请圣裁,若是诳语,那就其心可诛了。”

“兹事体大,其中究竟,恐怕得劳动张公亲自查问才是。”嘉斐说着,轻击一记手掌。应声,一名侍女袅袅婷婷从屋内屏后转出身影来,拜在座下,正是绣娘萧蘅芜。嘉斐看一眼蘅芜,再看张思远,低声道:“我兄弟两个是皇子不假,但要说离圣上最近的,到底还非张公莫属,小王又怎么敢越俎代庖呢?”这一回话音里已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一来二往,话中有话,意思却已明明白白。张思远盯住眼前那女子,片时沉默,深深吐息道:“既然如此,小人也不妨直问一句,靖王殿下卖给小人恁大个人情是为的什么?”

嘉斐正色道:“父皇一向以‘孝廉’治国,偏有人打着父皇的名义收刮民脂贪敛钱财,岂非当众给父皇耳光?身为人子,不可视而不见,此其一也;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百姓苦不堪言,危害社稷根本,为人臣者,不能视若无睹,此其二也;至于其三,”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再看向张思远,缓了神色接道:“说句私心话,小王长在禁中,公门中事多有难言,小王也是深知的。父皇究竟为何派下三位同行,你我心知肚明。此间水混,小王不便深涉,张公又自有难处,不如互补长短,岂不正好?况且,观此一路行事及当日织造局内种种,张公的才德,小王多有钦佩,助公一臂之力实乃发自真心。”

好一番说辞,于公于私竟全是无懈可击,张思远一时寻不出破绽,便也不再推脱,将萧蘅芜仔细询问一番不提。

及至将张思远这一桩事暂了了,嘉斐终于释重负躺回榻上,舒了一口长气。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但好在诸事尽如意料,倘若能得一帆风顺,也不枉他挨这一下。他凝神阖目歇了好一会儿,又缓缓睁开眼,看住靠在一旁的嘉钰,轻声开口问:“四郎你怎么了?”

从方才起一直默默不语冷眼旁观的嘉钰这才抬起眼瞥了嘉斐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个冷笑道:“再装啊,装得你多大公无私啊。”

“怎么是‘装’呢。”嘉斐不免失笑,按着伤处侧起身,“我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并无虚言啊。”

“对,你说得都是实话,就是最大的那句实话没说出来罢了。”嘉钰扭头负气哼了一声,再回过脸来时,眼眶却已红了。“还疼么?真下得去手,对自己都这样狠…”他倾身凑上前去,将手抚在嘉斐胸口伤处,低了头,深黑眼底似有水波。

“没事,皮肉伤而已,你别担心了。”嘉斐握住那只手宽慰。

嘉钰却断然将手抽了回来。“真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么?你为了他如此冒险,万一他还是不领你的情,你又打算怎么办?”他看着灯台上滴落凝结的蜡,如是沉声问时,却又静恍如屏息。

嘉斐良久没有应声,只是默然去拉嘉钰。

但嘉钰又挥手将之拍开。“从这会儿起,靖王殿下就在灵岩古刹静心养伤了。”他用指尖一点点剥掉挂在灯柱上的红泪,低声叹道:“你去罢,二哥,我留下,替你看着这里。”

“嘉钰…”嘉斐不由略吃一惊。

“你一开始不就是这么盘算的么,总算遂你意了不是正好?”嘉钰哂笑,回身看牢了嘉斐,眸色已如秋凉,“不过我可告诉你,二哥,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样子,所以懒得跟着你烦心。你可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要是胆敢少了一根头发,我——”他忽然住了口,憋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不出什么狠话来,索性不说了,甩手爬上床去翻身蒙头大睡。

嘉斐推了他几下,拉低他被头,顺着他微乱的长发叮嘱:“今日那个躲在树后的人多半是陈思安派下的,这阉奴看起来是个白包子,馅儿里还不知道装些什么,你自己要千万小心。我已飞鸽传书叫玉青回来,明早他便会入寺,有事你就使唤他。我会尽快赶回来,在那之前——”

“你若是真担心我,不去好了。”嘉钰被唠叨的心烦意乱,截口将之打断,又扯了一把被褥将脑袋蒙进去,闷声怨道:“要么你留下陪我,要么再睁开眼我就不想看见你。”

一语中的,看似气话儿,却针针见血,堵得嘉斐说不上别的来,只得缄口不语。他呆坐了半晌,暗叹一声,默默把嘉钰苍白的手从被褥里拉过来,将那被灯蜡烫得发红的指尖细细抹上了药膏。

盛和三年盛夏,靖王嘉斐以“静居古刹疗养”为障掩人耳目,星夜兼程,暗中北上居庸关,为后世史称“应州大捷”之役,写下了举重若轻的第一笔。

第6章 六、今生只此唯一

长风卷地,碧波倾天,肥草翻滚着引出了大青山下连绵的白色斡帐,映着火把星光,仿佛丝绒上流动的白玉珠。草原姑娘冠上的珠帘与五彩裙摆一起,在嘹亮歌子里飞旋成了盛开的花。无边穹庐之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和乐。

一处僻静小帐外,却有个汉人打扮的青年正坐在火堆前,拿着把长剑烤什么东西。红火热气烧得他面色微红,汗水从额角攀过眉峰,又划落脸颊,终于消失在衣衫湿痕里,但他却全无知觉般一动不动,挺直了腰正坐着,薄唇微抿,眉心紧锁,一双乌黑的眼睛自始至终紧盯着面前那堆挑动的火焰,似有冥想。分明是个瘦削的人,不知缘何就被肃静环绕了,仿佛早已越出了这喧嚣尘世,令人不敢打扰。

远处歌舞欢声不绝的斡耳朵前,年轻的蒙族可汗巴图猛克背手而立,遥遥望住这团遗世独立的清冷火光许久,唤了两个力士,切下一条还正滋滋冒油的肥美羊腿,拎在手里,蹦上马轻拍一记马屁股便一遛儿小跑过去。“甄贤,吃羊肉?”他拎着那条羊腿,绕著汉人青年转了一圈,眯眼笑得像匹扑倒猎物的狼。

甄贤头也不抬,冷声应道:“我说过,不吃你的羊肉。”

巴图猛克跳下马,将羊腿送到甄贤嘴边,不死心地用手扇了扇,软声诱道:“吃吧,好吃的。”

甄贤皱眉扭头避开,“每天来这么一回王子你真是闲得无聊。”

一听“王子”二字,巴图猛克顿时黑了脸。原来他虽自幼承袭了汗位,又将草原蒙族各部从瓦剌手中重新夺回,使得蹶入低谷的部族渐渐复苏振作,但南边那些汉人却还是瞧不起他,非但不承认他“大元可汗”的汗位,更拿他幼年袭位的事来取笑,戏称他为“小王子”,即便如今他已年及廿岁,也还是这么叫。“小王子”,这是他巴图猛克最恨的称呼,在他看来,这便是对他本人还有黄金家族先祖们的辱蔑。这个甄贤,虽然把“小”字给他去掉了,也不过是半斤八两好不到哪儿去!巴图猛克恨得牙痒痒,把这人拽起来咬上两口的心也有了,当下跺脚怒道:“行!有种你就什么都别吃别喝!”撂完狠话仍不解恨,憋屈地百爪挠心,转了两圈没找着出口,又恨恨补了一句:“你就算吃草,那也是草原上长出来的!”

甄贤仍旧连一眼也没冲巴图猛克瞧,接道:“这山芋原本生于天地,我挖回来自己种了自己吃,跟你没关系。”说时,把手中剑翻转一面,原来剑身上串的却是个带皮山芋。

巴图猛克龇牙恨道:“你别忘了你呆在这里用的水吸的气可都还是草原的!”

甄贤镇定接道,“两气、五行、万物皆在于天地,你是天地的,天地还是天地的。”

巴图猛克一口咬定:“草原是我的,天地也是我的!”

这话说的大声大气,甄贤闻之不禁怔了一瞬,旋即,竟抬起头看着站在身边瞪眼睛的蒙族青年笑了。

他如是一笑,巴图猛克不由也怔了,回过神来却莫名愈发着恼,愤愤质问:“你笑什么?”

甄贤收回目光,微笑依然,叹道:“‘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王子虽有气魄,可惜少了些敬畏。”

一言毕了,巴图猛克又怔了怔,良久抱怨:“…你能说点儿听得懂的吗?什么弯弯绕的,草原人也有先贤说过:‘狼吃羊,羊吃草,就是真理!’”

但甄贤却不理他了,而是浅笑着兀自将烤好的山芋掰开送进嘴里。

巴图猛克拎着条羊腿被晾在一旁好久,又恼又没趣,打了个呼哨唤回马儿,蹦上马背扬鞭走了。

待马蹄声渐渐与远处的歌声一起融在了夜色里,甄贤才咽下一口烤山芋,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草原上的风很清冽,带着青草与泥土的芳香,只可惜不是家乡的味道。

一晃四年,他呆在这里,看长草春绿秋黄,南望,看不见故土边关。

巴图猛克每天都会来这么一趟,然后又这样话不投机的走掉,次日再来,好像只要能让他吃一口草原上的羊肉,就能把他留在草原一样。

其实至今他也没弄明白,他是何时惹上了这位“小王子”。

犹记四年前,他跟随朔州总兵白皓仁查走西北四镇,巴图猛克忽然领着一队鞑靼骑兵直接冲破土城占了延绥镇,将镇中百姓押在阵前指名点姓吆喝着要甄贤只身来换,一个时辰不来杀一人,若是全镇人都杀光了还不来,就再占了榆林镇继续杀,还不来,就要一路杀来,直取朔应二州,气焰嚣张得当真要逆天了!

且不说假若真被鞑靼攻下朔应二州则居庸关乃至京师危矣,单说延绥一镇老少的性命,也容不得半点懈怠拖延。

于是他不顾白皓仁阻拦毅然单骑赴会去了,却看见那杀人不眨眼的“大元可汗”竟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甚至眉眼还尚带着稚气的虎贲少年,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巴图猛克要他助大元南侵复国。他自然不答应。僵持不下时,巴图猛克曾经怒问他:“那皇帝杀了你全家!你还替他卖什么命?难道你眼里就只有皇帝没有亲长?”

他断然答说:“甄贤不为任何人卖命,只做该做之事。”他不想去追问这位“小王子”为何会知道他的家事,亦不愿与之多做解释。皇帝杀了他全家又将他流放岭南不假,但天子不等于天下。天子杀他祖父母兄,天下黎民却与他无仇,他若因一己私仇助纣叛国,惨遭铁蹄涂炭之百姓何辜?皇帝之命,国之安危,他自认还分得清楚。然而这些,他不认为一个斩杀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也如宰羊的鞑靼小子能懂。

巴图猛克当然不服,信誓旦旦赌咒:“总有一天我会要你心甘情愿替我卖命!”

他觉得那简直就是小孩子置气,便笑着回说:“你还是省省心罢,商亡尚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我圣朝江山犹在,难道我还会吃你的羊肉?”

但巴图猛克却十分当真,眨眼就对峙了四年,四年如一日天天拿着羊肉来找他,刁钻古怪的坏点子也没少使,有一回,甚至又打算冲去延绥镇捉人来胁迫他,幸好被其妹苏哥八剌别吉说漏了嘴让他得知消息,于是他赶在骑兵出行前找到巴图猛克说:“你若敢让这支骑兵踏过长城半步,我立刻就能在这里割下我自己的脑袋!就算你把我的尸体剁烂了抛去喂这草原上的狼,我的魂魄也会回归故土。你这辈子都再无可能让我臣服于你。”

他一直都记得很清楚,那时,巴图猛克从震惊与困惑中跳起来,一脸愤恨地吼叫着招回骑兵的模样,活像只被气到竖毛抓狂的小狼。

到如今,虽说巴图猛克依然还是没能成功让他吃一口草原上的羊肉,但他却已愈来愈觉得,这个草原上的年轻王者简直是个狼养大的孩子,拥有同样的凶狠与武力,却也同样继承了那份纯粹与骄傲。

会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顾一切甚至不折手段,但从不掩饰,不屑伪装。这便是勃儿只斤巴图猛克,成吉思汗的后裔,而今的草原之王。

这种暴戾杀气他当然完全无法接纳,但对这份率真坦白他却并不厌恶,甚至可以说,他其实是赞赏的。假使没有家国安危民族大义的鸿沟,或许他还会更赞赏一些。

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他实在很难优先看待这个整日想着如何打过黄河去的家伙的好处。

四年了,他要什么时候才能重回关内?如果早知会这样莫名其妙地身陷鞑靼,当初再离京城时他还会不会义无反顾?那个被他甩手抛在京中的人呢?又是否还和从前一样,是否安好,是否…还记着他?

三年边关,四年墙外,毕竟,已然七年不见。

七年了啊。都不再是热血奔涌的少年郎,或许该忘的早已忘了,该冷的都已冷了,该变的也已变了。

思绪蔓延中,似有无数洪流袭上心头,燥热里又卷着冰渣,瞬间便锋利地刺痛了那鼓动不息的柔软,又在刹那,将尘封已久的伤疤惊醒。那些还残留着往昔腥冽的血猛一下涌出来,染得眼前一片殷红。

不曾忘记,亦不能忘。

至少,是他的不曾与不能。

他又深吸一口气,放下没吃完的山芋,将手仔仔细细的擦干净,缓缓从怀里取出那本书来。那本《柴扉小札》。当年走得匆忙,只剩下这一本随身携带的书,七年间反反复复地看了无数遍,小心翼翼,视如珍宝。这本书就是他的回忆,满满的全是,那些无法磨灭的过往,与无法漠视的阴云。

他捧着书,也不翻开,只是一瞬不瞬盯着封面上那恣意纵横的墨迹,一时竟是黯然成痴。

忽然,却有人猛拍了他一下,一巴掌落在肩头,惊得他胸腔里突跳,不由自主“啊”得叫出声来。当下回头去看,见一个青衫红裙的少女正站在自己身后,罟罟冠上缀的红玉映着鹅黄小半臂,整个人都宛似草原上盛绽的鲜花。

那是巴图猛克的小妹,苏哥八剌别吉。记得当初他才到这草原时,她还是个只会跟在哥哥身后乱跑的小丫头,一眨眼,竟也到了这般似玉佳年。

一瞬思绪走远,便听苏哥八剌出声问他:“这个是什么?”

甄贤下意识将手中的书收回怀中去,看了一眼姑娘手里拿的两个还裹着青叶的棒子,应道:“这是苞芦,从西洋传过来的,西洋人把它当粮食吃。”

听说是能吃的,苏哥八剌立刻两三下剥开外面的叶子,可一看见那些澄黄雪白的米粒便又不知该怎么办了,差点没直接塞进嘴里去。

甄贤见状忙将两只苞芦棒子都拿过来,扒下叶子垫在下面,用剑勉强划出垄子,在掌心里转着一搓,不一会儿就把米粒都搓了下来,堆在青叶上。

苏哥八剌捡了一粒塞进嘴里,立刻很雀跃地欢呼起来:“甜的,很好吃呢!”说着,便将那些米粒都收进随身的布袋里,又往嘴里塞上几粒,开始拿着剩下的两个秃棒子玩闹,一边问:“在中原,也吃这个东西吗?”

甄贤道:“我们通常把它拿来磨成面,或者碾碎了熬粥吃,也可以直接上水煮熟了当点心吃。”

“甄大哥,你怎么能什么都知道呢?”苏哥八剌在甄贤身边坐下,扭过脸来看着他,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我听汗兄说,你是中土最有才华的人,你们的皇帝主持一个什么比试的时候,整个京城的人都涌去押宝,赌皇帝到底是会封你作‘状元’还是‘探花’。”说到此处,竟然满眼里羡慕又崇拜。

会被两只苞芦和一个漫无边际的传说俘获,这是只属于单纯孩童的天真烂漫,说到底,这个小姑娘还是个孩子。甄贤一时觉得好笑,一时却又惆怅起来。一点落寞从心深里涌上来,落在唇边,便才成了叹息。他勉强将之咽了下去,解释道:“那叫‘殿试’,由天子亲自主持,读书人若能通过‘殿试’,便能施展抱负,为国效力。”

苏哥八剌问:“‘状元’和‘探花’呢?”

甄贤道:“‘状元’是对‘殿试’中由天子钦点的进士一甲第一人的美誉,一甲第二又称为‘榜眼’,‘探花’是指一甲第三。”

苏哥八剌又问:“那第二那个‘榜眼’到哪儿去了?为什么把它漏过去不要?”

甄贤道:“相传唐时每每殿试揭榜后,都有进士游园的惯例,游园会上,要挑选其中年少俊美者撷花相迎状元,称为‘探花使’,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民间传闻,说‘非才貌兼具不可为探花郎’,其实殿试乃是为国举贤的大考,看得还是文章策论才学,跟样貌没什么大关联。”

他虽如是说,苏哥八剌仍旧十分笃定,拍手欢道:“噢,我知道了,那甄大哥你一定也是‘探花郎’了,对不对?”

甄贤不禁失笑,将话题岔开去,问:“王女,你又跑来这里做什么?”

苏哥八剌盯住他看了一会儿,反问:“甄大哥,为什么你一直喊我‘王女’,而不是‘公主’?”

甄贤略微一怔,答道:“因为我是个汉人。你是蒙人的‘别吉’,却不是我的‘公主’。”

“所以你也不肯称汗兄‘可汗’。”苏哥八剌低下头去,想了想,再问:“但为什么那些被抓来的奴隶却会称我为‘公主’呢,难道他们不是汉人吗?”

甄贤闻之又是一怔,唯有叹道:“他们是汉人,但他们也要活命。”不知真是这小姑娘尖锐,还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接二连三的疑问,不好答。他不想说些违心话哄骗她,却也没办法跟一个蒙族孩子说些复杂的大道理。

苏哥八剌却问:“那你呢?你难道不要活命?”

他静了片刻,才缓缓道:“对有的人来说,有些事比活命更重要。”

苏哥八剌歪着头,沉默了好一阵子,眼底困惑重重。“我不明白。我们是蒙人,但汗兄和我从小都学汉文读汉史,我们也都知道先唐的‘天可汗’,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啊。”她把那些脆甜的苞芦粒慢慢塞进嘴里,细细嚼过,咽下去,又转脸望住甄贤,道:“其实‘公主’也好‘王女’也好,不过一个称呼,没所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你这么说,我还是觉得有点难过呢。即便我们像现在这样肩并着肩坐在一起,中间也永远隔着那长长的城墙吗?甄大哥,你当真一点点留下来的可能都没有?”

甄贤怅然道:“你兄长大概不会主动放我走。但只要有机会,我就一定要回去。”

“为什么?难道你不是从你们的都城逃出来的吗?”苏哥八剌似有些焦急起来,连连追问。

逃?甄贤心弦一颤。他知道巴图猛克多半是查过他的家底,但没想过连苏哥八剌竟也知道。其实也对,说起来,他的确是逃了。从徽赫帝阙繁华京城的云烟缭绕里,从那个让他追逐、敬畏又牵挂的人身边,从他心底难以言明的胆怯里,逃走了。但即便是逃,他可也从没想过要越过长城逃到这儿来啊…

苏哥八剌不等他回话,兀自又道:“甄大哥,再怎么样,你到草原上也已经有四年了,难道你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汗兄对你的确是打心眼里喜欢的。他是草原上的狼,是王者,从来没有谁敢顶撞他,那些冒犯他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他请你来,是真心想你能助他。你是一块金子,为什么偏要把自己埋在沙里?留下来,跟我们一起驰纵天下不好吗?”

金子。呵,若真是金子,就算是埋在沙里,也是烧不熔炼不化的,总有一天会发出光来,无论需要多久。最怕的,不是金子被埋在沙里,而是自以为自己是金子,于是在红尘潮水里打滚得忘乎所以,待回过神来时,已然满身漆黑了。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却原来只是换了个人来劝他。甄贤喟然道:“你兄长无非是认为我在京中二载,曾与当朝权贵有所往来,又在应州呆了三年,与白总兵相识,或许,能对他破城南下有所助力。但你们既然打探过我的底细,难道不知我的为人脾气?不要说四年,就算是四十年,我也还是当初那句话,头可断,血可流,卖国求荣之事我甄贤决不会做。”语声不高,却已不容辩驳。

苏哥八剌咬着嘴唇,看住他半晌,跺了跺脚,道:“那么,如果我说,我并不想和你谈国事,也不想管什么蒙汉之争,我只是作为我自己来请求你,我喜欢你,请你为我留下来,你会答应吗?”说时,一点红晕从鼻尖上绽开,将双颊染上胭霞。

甄贤不由吃了一惊,这才终于仔细看著面前这小姑娘,旋即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不好吗?”苏哥八剌见他摇头,知道他是肯定不会答应了,急得一把拽住他胳膊,直问时,眼底闪动的欢欣已不见了。

“不,你是个好孩子。”甄贤叹道。

“我不是孩子了!”苏哥八剌嚷着跳起来,俏脸已然从羞涩红润转成了涨红。

“对我来说,你还是个孩子。”甄贤安静地驳回她的辩白。他就着衣袖将自己的佩剑仔细擦拭干净,还回鞘中,抬起头道:“而我心里,早已被另一个人填满了。早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音色从容,眸光却已望南投向了遥不可知的远方。

“是个漂亮的汉家姑娘吗?所以你一定要回去,回去就可以见到她了。”苏哥八剌懊丧又不甘地站在一旁。

“就算是吧。”这说法令甄贤不由自主微笑起来,心里想着:若是那人知道自己成了“漂亮的汉家姑娘”,还不知会怎么着恼哩。但是没关系,反正也不会被知道吧,不如就对这意料之外的不知者无罪睁一眼闭一眼好了,毕竟…他们这辈子都再也不会相见了…

他又似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去了。苏哥八剌呆呆望着他,喃喃地问:“她有那么好吗?你就这么一心一意想着她?”

几乎不假思索,甄贤已应道:“是的,在甄贤心里,今生只此唯一,不会再有别人。”嗓音里,眉梢上,全是坚定的温柔。

苏哥八剌被震得下意识张了张嘴,却终于是黯然垂下眼帘,再说不出别的。

第7章 七、三个条件

一时沉默相对,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谁也没再开口。

忽然,却又有人声呜噜哇啦地响起。

“甄贤!原来你拐着弯儿骂我是‘无知小人’!”巴图猛克满脸被人耍了的愤怒,气急败坏地策马冲来。

苏哥八剌立刻跳起,一把拽住巴图猛克坐下马的辔头,飞快地用蒙语说了些什么。

巴图猛克这才不吭声了,但翻身下马时仍黑着脸,怒气冲天地立眉瞪著甄贤,一手把一本蒙文注译的《论语》扔在地上,另一手攥着马鞭,连骨节也咯咯作响。

甄贤抬头看那鞑靼小王子一眼,面上并看不出什么神情波澜。那本《论语》被巴图猛克揉得折了页,躺在泥沙和木灰里,他暗叹一口气,将书拾起,拂去尘土,细细地理平整了,缓声静道:“我只是说,此世间唯有天地是永恒的,无论你、我或是别的任何人,都只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罢了。”至圣所言之“小人”与这蒙古小王子所言之“小人”绝非同样意思,只是他也懒怠详加辩说了。

但巴图猛克仍很激动,连带着汉语也说得不利索起来,混含着蒙语口音生硬地吼道:“过客?你睁开眼看看清楚,直到今日,这片辽阔沃土仍然为我所有,即便是‘你们的’中原,哪怕是天地也都曾在我先人的掌中!这些丰伟功绩是永垂不朽的!”

甄贤起初仍安稳坐在地上,不料,但闻此言,唰得便站起身来。“丰伟功绩?你在说那不足百年的野蛮混乱血腥的专/制?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礼制崩毁,文明覆灭,从东杀到西,不把人当人看,你还很骄傲是不是?”平和的眼底终于迸出激愤的光芒来,原本微拧的双眉亦在连声质问中深刻皱起,点燃傲然神色,竟连那柄傍身文剑也随之肃杀了起来。他紧盯住巴图猛克混合着勃勃生气与无畏杀气的眼睛,忽而却轻笑了一声,接着问道:“你也睁开眼看看现在吧,你们真的永恒了么?”

瞬间,巴图猛克瞳光一紧,锋利地狠绝也随之暴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拽住甄贤前襟,扬起手中的马鞭。

苏哥八剌惊呼一声,扑身将兄长的胳膊死死拖住,又焦急吐出好一长串蒙语。

甄贤依稀听出她是在劝和。他当然知道,与巴图猛克争执是无谓的。甚至,巴图猛克可以直接用鞭子活活抽死他,激怒这位小王子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只是,听到那样一些话就实在很难再一言不发地继续保持平静。

许是被妹妹拖得紧,巴图猛克到底没能打下手去,平复了好一会儿,语声仍旧饱含愤恨。他反问甄贤:“照你这么说,你又是在做什么?反正一切都是烟云,风一吹就散,总有一天会消亡。你还在坚持什么?还有什么好执著的?”

坚持。执著。如今,这样的字眼落入耳中,映照此情此景,简直叫人五味杂陈。甄贤默然良久,眸色渐渐幽邃起来,那些瞬间沸腾的激越又归落了,沉淀作嗓音里深静的韧力,“的确人死万事休,但既然还活着,就总有活着的意义。人各有志,各有所求,我知道我不可能改变你的追求,但我更不可能去赞同和支持你挑动战争、血洗山河、践踏我的同胞和家国!你的追求违背了我的道义。如是而已,你不明白?”

闻之,巴图猛克似怔了好一会儿,冷哼一声,昂起头撒开还揪住甄贤前襟的手,“我没你那么多乱八七糟的道理。但是你听好了,我巴图猛克是黄金家族的后裔,这片最肥美的草原就是我的!而我族失去的天下迟早也会是我的,我要把它夺回来,然后留传给我的子孙,世世代代传下去!你如果不帮我,那就乖乖在这儿等着看好了!”

甄贤轻笑,将视线收起,“甄贤只是个小人物,王子大可不必同我置这份气。”

但听这一声“王子”,巴图猛克心里的火又噌噌蹿得老高,偏又打也不行骂也无用,不知该怎么发泄才好,只得抓住自己的头发,恼得跺脚大恨:“你们的皇帝也没给你旌节,你学什么‘苏武牧羊’?”

甄贤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兀自望着远方茫茫长草,轻声呼出一口长气,“我什么也没学啊,我只是在做我自己罢了。”

“那你就做你自己去吧!别怪我没先提醒你!”巴图猛克阴沉着脸又哼一声,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等等。”甄贤见状,出声将之唤住。他知道巴图猛克的性子,这分明是有话没说完又闹上了别扭,等着他去追问的。这小王子还是个孩子心性,但手段狠辣却也是罕见至极的,倘若置之不理,保不齐又要生出了什么血腥恶事来。他可不与这种孩子一般见识。甄贤想着无奈,只得问:“你又想干什么了?”

顿时,巴图猛克眼里又冒出光来,脸上又有了些得色,“干什么?今儿早晨从瓦剌那边抢过来一个南边的‘小王子’,”他故意也用了一声“小王子”,说得重重的,一面打量着甄贤表情,回身把脸凑上前去,“我原本打算来喊你去见一见,不过,现在我又改主意了。”

“什么意思?”甄贤心下一惊,声音已急促起来,下意识拽住巴图猛克袍袖。

难得相触。巴图猛克低头看住那只修长的手。明明已在这风沙草场之地这样久了,这人却仍旧是个南人的模样,精致的眉眼,瘦削的身子,象牙色的皮肤…为什么呢?难道这人真的永远也不会变吗?呵,怎么可能,就是大青山巅的云天也能被他踏在脚下,何况一个人?天底下没有走不完的路,就没有征服不了的东西。巴图猛克想着,心中似有无名之火腾腾旺起,眸光却渐渐凉极,淌落在唇角溢出的笑意里,“还用我再说一遍吗?你们皇帝的儿子现在在我手里,我怎么处置他好呢?不如扔去喂狼吧。”言罢,猛一把将甄贤挥开,蹦上马,扬鞭就走。

甄贤被他推得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心里陡然一阵慌乱突跳,紧接着,又沉到无穷无底的深渊里去了。

巴图猛克性好赌狠,但从不诓人。他那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究竟是…又抓了谁?

殿下…殿下…难道是…

几乎是出于本能,甄贤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嘉斐。

但他立刻又把这念头否决了。

不可能。莫说是这一位殿下了,就算是其余哪位皇子忽然跑到这种地方来给鞑靼人掳了也几乎是绝无可能的事,何况…那人此时难道不该是正在京中兢兢业业圣眷正浓么。

对,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明明今生今世都再不会相见了啊。

且不论那鞑靼小王子究竟掳了什么人,总得去看一看才好。

如是想着,甄贤才渐渐松下一口气来,回神见苏哥八剌正从旁一脸忧色地望着自己。“你不要太担心,我会帮你的。”少女用眼神如是对他说。他勉强微笑了一下,向巴图猛克的金帐走过去。

宝石与金花簇拥的斡耳朵前,火把攒动,人声马声与狼啸犬吠已此起彼伏成了一团燥热的吵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