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2)

在城内漫无目的缓行了一阵后,嘉钰在一家酒楼前让那驾车的仆子下了车,给了他些许赏银许他去好吃好喝一顿,歇上半天。仆子捧着银子,千恩万谢地进了酒楼。嘉钰便叫萧蘅芜驾车往北大门走。

今日城北戍卫都是舅父的人,正是出城的好时候。

萧蘅芜一身骑装,面容如玉,亲自赶车在一众往来进出的行客中多少有些鹤立鸡群。监门戍卫却似是认得她的,又或者是认得安康郡王的车驾,并不盘查,也不要她的通行文牒,便直接放了她出城。

嘉钰让她把车驾去郊野的一片草海,在山丘上的大树边停下,又让她扶着自己下车。

萧蘅芜仔细在树下铺开毯子,把带来的糕点果子也都摆好,安置他舒适坐下,又还特意为他加了软枕。

嘉钰就这么靠在树下,闭着眼养神。

不多时,远处有人唱着歌子走过来,夹杂其中的,依稀还有犬吠声。

萧蘅芜顿时有些紧张地直起身。

嘉钰却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连眼也不睁开,就伸手唤了一声。

“黄龙,过来。”

应声,只见一条黄毛大狗箭一般从草上掠过,飞扑在他怀里。正是嘉斐养在靖王府上的那条猎犬。

萧蘅芜吓了一跳,险些摔倒了,本能就要去撵开那条狗。她原本就没有见过黄龙,不知道这狗的来历。

黄龙显然也把她当作生人,察觉敌意,立刻扭头瞪着她。

紧跟上来的牵狗人是靖王府的家仆,见状十分不安,连忙跑上前来想将黄龙牵开。

嘉钰一手捋着那大黄狗后脖子上的毛,道了声:“无事。”就让那家仆退到一边去。他又让萧蘅芜去将备好的肉脯拿来,亲手挑拣着,撕成一小条一小条喂给黄龙吃。

黄龙便规规矩矩坐在他跟前,跟着他扔肉脯的动作,不断伸脑袋去接。

萧蘅芜僵在一旁看着,掌心里全是冷汗,却渐渐明白了。

四殿下是特意来“喂狗”的。

京城四门由京卫指挥使麾下轮值监守,自然总有合适出城相会的时候。看起来,四殿下已不是第一回在这城郊的草海与黄龙相会,只是带她一起来却是头一次。

心中顿时不知什么滋味。萧蘅芜震惊许久,稍缓过来,便斟了茶水送给那牵狗人。

但靖王府上的家仆都知道她当年混进宫中挟持了甄公子企图要对靖王殿下不利的事,也知道四殿下留她在身边是要就近留下这个活口,当然不肯接她的茶水。

萧蘅芜只能尴尬退到一边,垂头等着嘉钰发话。

然而嘉钰却像完全没有在意她一样。他正全神贯注地喂着狗,一边顺着黄龙毛绒绒的后背,一边低语:“好吃吧。我好,还是甄贤好?甄贤给你肉脯吃吗?”那模样,竟是认真在和狗说话。

牵狗人垂目看着,一副习以为常模样。

萧蘅芜却是愈发无地自容。

莫非在四殿下的心里,她竟连一条狗也不如么?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带她来?总不能是有意折辱她。

胸腔里骤然似有热流涌动,仿佛羞耻,更似愤怒。萧蘅芜低头死死咬着嘴唇,直见了血腥味,觉着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起身跑开前,另一个声音却横插进来。

“四殿下在狗这儿也要争个强啊?可惜好的猎犬是不会因为你喂它两口吃的就背弃旧主的。若真是条一根骨头就能拐跑的狗,你要它对你摇尾巴又有什么意思呢?明天再换别人扔给它一块肉,它也一样会扔下你就跑啊。”

那是把十分爽朗的嗓音,显然是跟那牵狗人一起来的,已在不远处看了半晌的热闹了。

萧蘅芜猛地一怔,还想着这声音是有些耳熟的,就瞧见一个不高不矮的影子忽悠一下,从长草之中竖起来。

那该是个扮成小厮的年轻姑娘,穿着毫不起眼,脸上身上甚至还沾满了尘土和草屑,但遮不住面容俊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亮得就像银河里的星辰。

这双眼睛,萧蘅芜确实是见过的,独一无二,是草原的公主、天朝昭王的王妃殿下苏哥八剌的眼睛。

可她竟把自己装扮如此平庸无奇,甚至可称“低贱”。

萧蘅芜死死盯着苏哥八剌的脸,指甲毫无意识地嵌进肉里。

第112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3)

嘉钰也盯着苏哥八剌。

他每隔一阵都会如此在城外与靖王府的家仆见面,彼此传递一些消息,顺便送些银两。

为了打那一场靖边抗倭的仗,靖王府基本就已掏空了。二哥又不在北京。这几年留守王府的家人们日子实在不算好过。

从前住在靖王府的时候,这些人也都曾把他当作主人一般侍奉,待他都是诚心实意的好。而今他只能如此尽力照顾一二,全做回报。至少不能让忠仆寒心,连带迁怒了二哥。

但苏哥八剌竟会突然出现在此处,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

当年让苏哥八剌陪崔莹和小世子一起北上,一则是她鞑靼公主的身份,回到北疆便是自然而然的威慑,二则是怕她一旦落入陈世钦手里,立刻就会变成嘉绶的软肋,使原本就没什么主心骨的小七儿彻底要对陈世钦言听计从。

而今苏哥八剌忽然回了北京城,那么崔莹和小世子呢?

“…你怎么回来了?”

嘉钰沉着脸,掩不住眼中焦色。

“我自己回来的。”他那一点心思,苏哥八剌早猜着了,就大喇喇上前在他身边坐下,一边拍着身上的草和灰,一边解释:“崔姐姐和小世子都没跟来,虽然白皓仁不怎么靠谱,但有童大哥和那十几个卫军兄弟,还有娜仁她们在,应该没事。”

她仍然对白总兵直呼其名,却已经改口开始喊童前“童大哥”,想来这三年在北疆算是守望互助彼此倚信。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孤身一人返回北京?

“你回来干什么?”嘉钰仍拧着眉疑惑追问。

瞬间,苏哥八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她略颔首,思忖片刻,轻声问:“七郎他…这几年还好吗?”

嘉钰不由一怔,嘲讽已从眼底漫上来,“怎么?我们家小七儿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了?”

话音未落,苏哥八剌眼中转瞬即逝的异样便彻底扩散成惊诧。

“你难道真的就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她正身望住嘉钰,再开口已多了几分肃然。

“我回来,是因为有另一个人要回来了。”

嘉钰眸光一颤,那个名字张口已呼之欲出。

苏哥八剌却将手指放在唇上打了个呼哨。

应声又有一人从草海里竖起来,一溜小跑过来,还没忘了拍着头上的草发牢骚,似乎是嫌小公主让他趴着吃了太久的土。

这种时候还有功夫儿抱怨,不用细看四殿下也知道,只能是玉青那小子。

“今日可真是热闹了。”嘉钰不由看了一眼那牵狗人。

牵狗人拱手垂头向他行一礼,一副谢罪的模样。

嘉钰又瞥一眼自己身边的萧蘅芜,自忖对方虽然没打招呼就藏了苏哥八剌和玉青来吓唬他,但他却也临时起意带来了萧娘,就算心里有火也撒不出来,只能轻“哼”了一声。

既然玉青露了面,看来二哥是真要回来了。

这种时候放了玉青出来传信,说明二哥身边能够真正深信无疑者也没几个,情势依然凶险。

尤其二哥的书信能够指使得了他,未必能差遣那位公主殿下。

说动了苏哥八剌的必是甄贤。

只一想到“甄贤”,嘉钰的脸色就更不好了,立刻阴沉沉地冲玉青一伸手,就呵道:“拿来。”

玉青也不知自己这才冒个头怎么就触怒了四殿下,赶忙小心翼翼把一颗封着靖王殿下书信的蜡丸双手送上,又吐了两口沙子,道:“信和人我都送到了,得赶去与王爷回报。四殿下可有什么口信让我转告王爷么?”

嘉钰攥着那蜡丸,死死不肯松手,好一阵神情恍惚之后,才喃喃吐出一句:“京中万事有我,让他放心保重,我等他回来。”

这种话,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也就是一句表忠心的废话。但四殿下说来,总让玉青心里毛毛的。玉青觉得古怪,又说不上哪儿古怪,也不知怎么回话才好,于是干脆点点头转身逃走了。走前还没忘了伸手揉一把黄龙的狗头。

对玉青这小子黄龙还是熟识的,便耐着性子任之揉捏了一番,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喉咙里发出不悦的低吼,待嘉钰安抚地又扔了一条肉脯给它,才又埋头吃去了。

黄龙是二哥的狗,他固然只是个投食儿的,甄贤又算哪门子的“旧主”了?真要论情分,他和黄龙一起住在靖王府的时日,可比甄贤要多得多了。

苏哥八剌方才那一番话忽然又在耳边回响起来,嘉钰顿时郁郁拢手,将黄龙搂得更紧。

他脸色不善,苏哥八剌也不以为意,只将手搭在额前望了一眼天色,就催促早些返回城内。

她来时是跟着靖王府的车马来的,走时多看了两眼萧蘅芜,便改了主意。

“我来赶车吧。你这身装扮抢眼得紧。万一遇上东厂的盘查,还是我来赶车、你坐车里才像个模样。”她把萧蘅芜往车里撵,自己灵巧跳上去,接过缰绳鞭子。

萧蘅芜正是满怀心事,不由僵愣在当场,怯怯看一眼嘉钰。

只一眼,苏哥八剌便挑眉笑起来。

“怎么了?四殿下有那么凶吗?”

她这是意有所指。

嘉钰闻之暗自冷嗤。

萧娘是如何伤了甄贤的事,毕竟是靖王府按下去的隐秘,大约没有人对这小公主细说过。就算知道一星半点的,多半还不如知道那些“被逼跳崖”、“全家遭难”多。不然她怕是难有这么好的闲心,来他面前锄强扶弱打抱不平。

在苏哥八剌眼里,定是他这个阴险狡诈的恶人在欺负萧娘。

可嘉钰又实在懒得解释,觉得毫无意义。反正他早习惯了。他天生来就是做恶人的,多一桩恶事不多,也并无兴趣让苏哥八剌对他保留什么好感。

他如今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听她的。你过来。”

嘉钰靠在车里,眼皮也不抬,不轻不重如是吩咐。

萧蘅芜得了令才钻进车里,一路缩在角落埋头不敢看他。

进城以后不久,果然遇到东厂戒严盘查。原本以为应付一下也就过了,谁料几个番子推窗瞧见是四皇子殿下本尊带着姬妾也还是不依不饶地,查完了车马还想要搜身。

这些个番役多是看上头眼色行事,指望做得好了即便搜不到什么东西也能凭借“姿态”邀一把功。足见近来确是有什么风向,让这些阉党彻底不把他这个四皇子放在眼里了。难怪母亲在宫中受气,连酒醋面局都能对她摆架子。

嘉钰一向高傲执拗,哪肯让这些宦官近他的身,何况他此刻身上还有一枚装着靖王殿下信函的蜡丸。

他半步不肯退让,那几个东厂内官也不肯罢手就走。其中一个竟大胆就上前来伸手要揪住他腰带。

嘉钰气得脸都白了,却又自持身份不愿和区区宦官拉扯起来脏了手,便抬腿想将那小阉狗踹开。

但东厂的番役虽不一定武艺精湛也都是练过的,嘉钰却是养尊处优自幼体弱,莫说从没有一天练习骑射武艺,就连剑也根本拿不好,如何能与这些人强争?

果然那番子只轻巧一闪便反过来将他的靴子抱住了。

嘉钰重心不稳几乎要摔倒,满脸都是受辱的羞愤,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你们干什么?难道是要反了不成?!”萧蘅芜见状大叫起来,扑身就想上前护住嘉钰,却被另两个番役一左一右拧住胳膊按在地上。

其中一个番子笑得小人得志,“小人们都知道四殿下‘生啖人舌’的威风,万万不敢造次。但我们也是奉上命行事,就请殿下自己配合一二,少受些委屈。”

原来是故意来寻事报复的。想必是早得了消息,知道他带着萧娘单独出城,身边没有别的人,更没有护卫。

嘉钰双眼赤红,下意识死死将那颗蜡丸攥在掌心,已然开始思索对策。

此时街上早已被清扫干净,看不见半个活人了。

静无人烟,是最坏的,却也是最好的。

万一…实在扛不过去了,他衣袖中的护腕里藏着一枚大针,是银质的。自从有一次在前来问诊的御医处瞧见,觉得有趣,他便命人依样制了一套,藏在身边备用。这样的一枚针,可以做许多事,比如试毒,比如杀人,最不济,还可以杀己。

但嘉钰的性子,纵然自损,也定要先咬死对头才痛快。

他唇角噙着冷笑,指尖已压在护腕上,随时都能动手。

可他却忽然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犬吠声。

且不仅有一只,而是一群。

嘉钰不由微微一怔。

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他就看见黄龙率先扑上前,一口死死咬住还正抓住他不放的东厂番子的手臂。

那番役痛得惨嚎一声,只得撒开手去打黄龙。

但黄龙是训练有素的猎犬,虽然已上了年岁,仍然犬牙锋利威风凛凛,当场便将那番子的小臂骨头咬碎了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

它护在嘉钰身前,叼着一条模糊血肉发出威慑低吼。

紧随其后而来的,是一大群毛色大小各异的狗,一望不下十数只,并不都是猎犬,更像是城中人家饲养的,或是流浪街头巷尾的野狗。

戒严冷清的街道上忽然冒出这么多狗,竟比人还要多得多了,全都皱着鼻子龇牙瞪眼地围上来,情状实在有些骇人。

连嘉钰自己都惊吓得不轻。

他看见苏哥八剌躲在车下头冲他使眼色,齿间似乎咬着什么东西。那大约就是草原人驱策猎犬的犬笛。想必是她以此引来了黄龙和城中四处的家犬野狗。

那被黄龙咬了的东厂番役抱着伤残的手臂,痛得蜷在地上打滚,其余几个不知发生了什么,也全都吓得面无人色。

萧蘅芜得了机会,挣脱开钳制,踉跄上前扶住嘉钰。

“殿下,咱们快走…”

她直觉事情不妙,就焦急想扶嘉钰回到车上。

没等迈开步子,已又有马蹄疾驰上来。

犬吠声与争斗声引来了近处的京卫军。嘉钰抬头一看,头一个瞧见的,便是他的舅父万恕有骑着高头大白马,披盔戴甲腰悬佩刀,一脸血气不通怒气上冲地不断催马。

但舅舅可不是自己一个来的。

就在万恕有和他领着的那一队卫军后头,还有一辆车驾,和许多东厂番役。

这情形看,他这位舅父可不是闻讯来救急的,倒像是给人开道来的。

嘉钰心一沉,顿时已明白了,为何京中忽然戒严,还有这么些胆大包天的番子在四处盘查路人。

“黄龙,快走…快走!”

不祥的预感漫过心头,他没来得及细想便急急催促黄龙离开。

但黄龙哪肯扔下他,仍然固执地护着他,冲那几个番役吠叫不停。

其余狗群听见飞奔而来的马蹄声顿时四散逃走,眨眼只剩下黄龙一个仍然寸步不让地守在嘉钰脚边。

“怎么回事?你们几个怎么办事的?瞎了眼胆敢对郡王殿下不敬?”

万恕有一马当先大喝一声,就命麾下抢先将那几个东厂番役拿下,却也并不发落,而是翻身下马,几步小跑到后面那辆车前,躬身开始和车里坐的人说着什么。

距离稍远,万恕有说话声音也不大,嘉钰听不真切,只依稀听见几句“下头的小子不懂事”、“都是误会”之类。

舅父是在为他圆场平事。嘉钰心里懂得。但即便如此,一股油腻作呕的恶心感仍然涌上来,叫他一阵阵忍不住想吐。

那车里坐的必是陈世钦本人。

偏巧就这么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