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个不简单?”陈阿诺诧然相问。

陈药师便接着方才的话道:“她一介女子,脉象却不像女子那般纤细,又不似男子那般粗犷,实在异于常人。”

听到这里陈阿诺很想告诉他这位美人本来就不是女子,可陈药师没有给她插话的机会,仍旧自顾自的说着:“不仅如此,如今他血脉之伤渐渐缓和,可我却始终未能感觉到他的内力,极有可能他的内力高深,足以在我面前隐藏而不被察觉。”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来历恐怕不简单。”陈药师最终下定了这个结论。

陈阿诺却十分不以为然,随手抓了个草根在牙间咬着,吊儿郎当的应付道:“搞不好是爹想多了,他在我们面前有什么可装的,我看他根本就不会武功。”

陈药师却在她脑袋上狠拍了两下,直拍得她眼冒金星、嘴里那截草根都掉到地上,才一脸怒容道:“少在这儿狡辩,不管怎样,明天就把他打发走,听到没?”

陈阿诺只好唯唯诺诺的先应下来,先打发了他爹再说。

陈药师走后,她急忙回了屋子里。

见低垂眉眼的美人掀起眼眸触上她的目光,也不知方才她与陈药师的对话他听了多少去,便换了一脸笑容,加紧至床榻前的小蹬上坐下,握住美人的手,满面诚恳道:“我爹是刀子嘴豆腐心,放心好了,他虽说得厉害,明日我只要一求他,他准就应了。”

她说得那样言辞恳切,美人却似乎没有听进去,复又垂下稠密的睫羽,在眼睑投下半圆的影。

他的目光却是落在了陈阿诺紧握着的那只手上。

陈阿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时激动,便又做出了唐突的行为。

于是在美人逐渐阴沉的眸色中,陈阿诺慌忙撒开手,举到身前,先是一脸无辜的噤了声,继而绽出一脸谄笑,向美人赔礼:“我…我不是故意的。”

如此,陈阿诺又守了那美人一天一夜。

数日来衣不解带的她毫无疑问的再一次栽倒在床榻边睡着了。

自梦中惊醒时,她才恍然意识到险些错过了美人泡药浴的时间。

刚急颠颠儿的赶着起身准备药草,手上无意识的一挥,却发现那床榻上早已空剩下被褥,美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陈阿诺这下惊呆了。

美人周身穴道被封,这村子里也不可能有人闯进她家里来抢人。

那么美人是怎么不见的?

如果在没有被人劫持的前提下,他可以冲破穴道,且在她陈阿诺眼皮子地下离开这间屋子,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她爹娘猜的不错,这位红人美人果然是会武功的,而且应当来头不小。

第5章 美人(五)

不容多想,陈阿诺撒开腿便跑出去找人。

她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美人美人”的叫着。

怎奈何,她跑了一路,嗓子都叫嘶哑了,一直快寻到村口的小溪边也没见那位美人的影子。

难道说昨日陈药师说的那些话让他呕了气,所以趁着她打盹儿时不告而别?

陈阿诺正琢磨着,却见前面林子里隐约有个人影。

她心下一喜,慌忙走上前去,才发现那人身形与美人相去甚远。

一时失望下来,定睛一看,却发现林子里的是多日不见的二狗子。

二狗子并没有觉察到她的靠近,正将身子掩在一棵树后,向前方探出脑袋窥视什么。

因还隔着些距离,前面又有密林阻挡视线,他到底在看什么,陈阿诺也不知道。

她于是心生一计,随即脸上露出一抹浅笑,敛起脚步声,蹑手蹑脚的往二狗子身后靠近。

待到极近处,原本错综复杂的密林则开阔起来,果然是个视野绝佳的地方。

顺着二狗子的目光看过去,原本打算攻其不备,狠狠往他后脑勺上敲一记的陈阿诺却顿住了动作。

林子尽头的溪水潺潺流淌,在馥郁的阳光下呈现出粼粼波光,溪水边有一美人,正背对着他们,遥视远方山峦。

美人的乌发如绸缎般光滑,其上流转的光斑竟比溪流中的波光还要炫目,他的发未束,尽数披散下来,直垂至腰间。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已令人遐想无限。

尽管他身上穿的是款式简单的粗布衣衫,却也并不影响他的矜贵气质。

真真是美人如画,画中美人。

原来二狗子看得失了魂魄的就是这位美人。

寻了半天的人终于有了踪迹,陈阿诺放下心来,索性先将眼前这人捉弄一番。

她凑到他耳边,以极轻的声音对着那目光呆滞的家伙柔声道:“好看吗?”

“好看…好看…”二狗子下意识的连声赞叹,说话间哈喇子都险些要流下来。

“喜欢吗?”陈阿诺又问。

“喜欢…喜欢…”二狗子正在痴迷中,说话都只能两个字两个字的。

看他这副傻样,陈阿诺心下觉得好笑,又莫名有些愠怒,于是略提高了声音道:“如果他是个男人,你也喜欢?”

“喜欢…喜…”二狗子正应着,似乎觉察到不对,忙转过头来,见是陈阿诺又是一哆嗦,却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问道:“他…他是男的…”

“货真价实。”陈阿诺诚恳的点了点头,忽然从腰间掏出把割药草用的匕首,明晃晃的在二狗子面前道:“既然你这样喜欢他,我只好帮你一把,让你做个女人,好与他般配。”

她话音才落,二狗子已是一蹦三丈高,捂着裤/裆拔腿就跑。

见他这样好骗,陈阿诺站在原地笑得前仰后合,俨然忘了他们二人原是躲在暗处的。

于此同时,她亦注意到周围的林子里也有几个村民跟在二狗子后头跑了出去,这才知道原来窥伺美人容貌的还不止二狗子一个。

陈阿诺确实是过于得意忘形了,以至于当她转过身来,看到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已然与她咫尺之隔的美人时,吓得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她刚扯出一脸谄笑,准备说“你叫我好找”时,美人袖摆一挥,手上便多了一条树枝。

当她还在思忖着树枝是如何迅疾的到了他手里时,那树枝已然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明明只是一根普通的树枝,可传递而来的凌厉之气却比剑刃还要锋利。

这更说明了陈氏夫妇的揣测没错,此人武功高强,至少是比她陈阿诺高强许多。

从未见过这般阵仗的陈阿诺双腿下意识一阵哆嗦,手里的匕首也掉到了地上。

她僵着一脸谄笑,极力劝说道:“刀剑无眼,树枝也是没长眼睛的,大侠千万别冲动。”

见美人身上的杀气渐渐缓和下来,陈阿诺于是试探着握住那只树枝,继续陪着笑道:“我知道先前多有得罪,可那也是为了给你疗伤不是。”

美人并没有打断她,她便大胆起来,边说边顺着树枝往美人跟前挨近:“不管怎样,我陈阿诺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是要给你陪个不是,故而今日特意准备了薄礼…”

她模仿者戏本子里那些江湖侠客的语调说着,手上则摸到了腰间。

美人见她寸寸贴近,望着她波光粼粼的瞳眸,双眉渐渐蹙起,显然已不满于两人间过近了的距离。

正当他准备挥动树枝,将她甩开时,却被她抢先一步递了酒壶到唇边,而后一倾,醇香甘冽的美酒便争先恐后的渡进了他的口中。

“怎么样?这酒不错吧!”陈阿诺收回酒壶,一个旋身,及时退出他的势力范围,捧着酒壶开始自卖自夸:“这可是我陈阿诺的独门密酿,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说话间,美人抬袖优雅的拭了拭唇边溢出的酒液,愠怒之余,却又抿了抿仍残留着酒气的两瓣薄唇,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滋味儿。

就在陈阿诺又是紧张又是得意的推崇着她自酿的美酒时,美人忽又举起树枝直直朝她刺了过来。

陈阿诺惨叫一声,闪开身去,险险躲过这一击,心道他武功如此了得,自己只怕不出三招就要成那树枝下的亡魂,于是难掩心下凄楚,趁着躲避的空隙哀怨道:“酒都喝了,怎么还打?”

美人却并不曾听她的,眼见着他正面而来的一击是再躲不过了,陈阿诺只得下意识的闭了双眼,心道这下完了。

却不想那已近在半寸间的树枝忽然一转,连带着锋利之气削掉她鬓角散落的一缕发丝,竟只是千钧一发的擦过了她的脸颊,接着她握着酒壶的那只手却空了。

待陈阿诺劫后余生的睁开双眼时,方才还一脸杀气欲取她性命的美人,此刻正提着酒壶,仰头饮得尽兴。

看他一脸的享受模样,又想起自己方才被吓得半死,陈阿诺一时气节,冲上去一把抢过酒壶道:“给我留点儿!”

说罢她双手抱住酒壶,自己喝了起来。

可也不过才沾了些酒气在唇上,酒壶又再度被美人夺去。

他动作实在太快,陈阿诺甚至连察觉都没有便着了道。

她有些气恼的抬头看他,却被一束自树荫里漏下来的阳光刺痛了双眼。

下意识的抬手去挡,适应了强烈的光线以后,她却被美人光晕中仰头饮酒的一幕怔住。

他单手提着酒壶高高举起,酒液随之倾泻,刚刚好落进他形状姣好的樱色薄唇。

袖摆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滑落至肘间,露出半截白瓷般的手臂,那只手更是纤长素白,与早已老旧不堪的酒壶形成鲜明的对比。

明明是无比粗犷的动作,可不知为何,那美人做来却如画那般好看。

陈阿诺不禁看得痴迷,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记得要去夺回酒壶。

这一次美人并不曾同她多做纠缠,轻而易举的便将那壶酒让给她去。

这次她也学乖了,擒住酒壶赶紧的就先饮了再说,奈何她用了好大的力把酒壶翻倒过来,摇晃了半天,也只摇晃出可怜兮兮的一滴酒来。

这贪婪不足的,竟然一点儿都没有剩给她。

陈阿诺不服气的抬眼瞪他,却见他抬袖拭了拭嘴边的酒渍,接着双眸一弯,竟露出个略带得意的笑容。

这下陈阿诺彻底看呆了,接着便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猛的朝他扑了过去。

美人毫无准备,竟被她毫无征兆的突击扑得靠在了后面的老槐树上。

那惊若天人的一笑转瞬即逝,在他满面的诧然中,陈阿诺整个人挂到他身上,双手捧着他的脸,仍残留着陶醉表情道:“我如今算是明白,为什么那戏本子里的昏君要自己点起烽火戏弄诸侯了,啧啧啧…”

她话正说到一半,却见美人面上渐渐浮起微红,接着毫不客气的就将她摔倒了地上。

陈阿诺一面揉着摔疼的屁/股,一面絮叨:“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恼了,哎哟喂,我的…”

话音戛然而止,陈阿诺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是那美人的素手正掐在了她的脖子上,以他的武功,想必现下随便动动手指,她便会折断了脖子,嗝屁掉。

就在陈阿诺努力的急中生智,好让自己不那么快英勇就义时,握在她颈子上的手力道却忽的松了开来,抬头去看才发现美人正攥着胸口一脸痛苦。

看来是用力过度,触发了内伤。

“美人你怎么了?”陈阿诺一时竟忘了逃跑,冲上前去将他扶住,又是劝慰又是责备的语气说道:“你若真想杀我,方才在屋子里就动手了,既然不想杀我,又何必弄得如此,大家和平相处岂不痛快。”

她边说话边为美人把脉,确认他伤情并无恶化后方才替他抚着背脊顺气。

美人渐渐缓和下来,然而偏过头来看她的眼神却是余怒未消,道道眼锋自他好看的眼眸中发出,“嗖嗖”刺穿了她的五脏六腑。

陈阿诺被她瞪得浑身一阵激灵,险些就要撒手跑开,可看他明显是在逞强,却又迅速打消了念头,好生的扶他。

美人就是美人,美人都是有脾气的。

她陈阿诺也不知着了哪门子的鬼道,平日里人不犯她,她还要戏弄一番,偏就对这位美人格外的包容且有耐心。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江湖恩怨?

陈阿诺这样想着,勉强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心下也就泰然起来。

她将美人扶到溪边的柳树旁坐下,折回去捡起被扔到一旁的酒壶,拍了拍上面的泥土。

方才的那口酒积聚在胸臆里,而今被风一吹便尽数发了出来,陈阿诺觉得身子有些飘忽起来,却也将方才的不快尽数忘了个干净,自顾自的提着酒壶唱起歌来。

第6章 美人(六)

“青山青,绿水长。

一身蓑衣木桨摇。

云中吹箫。

唱一世逍遥。

醉好梦,谁知道。

管他做世事无常。

把酒临风。

属我最逍遥。

…”

陈阿诺朝着溪水肆意高歌,唱得没有力气再唱才停了下来。

回过头来看美人,只见他仍倚靠在柳树上,双目出神的听得认真。

她便提着空酒壶,“哐当哐当”的转身跑到他跟前蹲下,看着他那双轻易就绞住人心的眸子道:“这首歌叫《逍遥调》,小时候我爹娘常弹唱给我听,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她说话的时候笑得眉眼弯弯。

美人与她相视之际微滞了一瞬,继而仿佛被她感染了那般,脸上浮起浅笑点了点头。

陈阿诺捕捉到了他的这一表情变化,忽然一惊一乍呼道:“就是这个!”

美人霎的露出一脸诧色,有些无措的看着她。

却见她壮着但略往他跟前凑了凑,而后锁着他的眸子道:“这样笑起来多好看,美人你该多笑笑。”

眼见着美人的眸色在她说话间隐现怒意,陈阿诺早有所料的往后跳脱开来,及时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观察了一会儿,见美人并没有攻击动作,方才舒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一叫你美人你就生气,那我不叫就是,不如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后我只唤你名字。”

怎料她说了半天,美人却始终不做声。

陈阿诺急了,心道一个名字有甚神秘的,难不成还是见不得人的,又见他不仅不答她的话,方才一直以来都是她一人在说,他竟连半声也不曾出。

“你不是已经冲开了我爹给你点的穴道,应当可以说话了啊。”她再度在他身旁蹲下,不解的与他对视。

美人还是默然不语,良久过后,她似恍然大悟:“难不成你是哑巴?”

说出口,她才觉这话有些无礼,但见他并不发一言,仿佛默认,便有些愧疚的挠了挠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没有笔墨,也不能写,不如我给你取个小字如何?”

“让我想想。”她虽是对他发问,可也不等他表态就径自说下去:“初见你时,你一身红衣,不如就叫小红吧。”

毫不意外的,美人的双眸拧在了一起。

陈阿诺却欢喜起来,边欣赏他面上不悦的表情,边拍手叫好:“这个好,就叫这个,小红…”

她又凑到他近前认认真真的唤了一遭,便立刻跑开去。

美人脸上又泛起微红,也不知是不是给气的,但现在他气力不接,即便是气着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溪边跳脱着一遍遍唤着“小红”。

想到这一点,陈阿诺莫名的有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