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一摁着眉心摇头,半晌吐出个字来:“饿。”

“好。”他颔首道,“那就去吃饭。”

尽管不到用饭的时间,他们三人却也叫了满满一桌子的菜。白玉堂尚且饱着无心享用,一口漫不经心喝着酒,一眼如看怪物一样盯着念一吃下第三碗饭。

“不至于吧,早上不是才吃过么,有这么饿?”

说话之际,她已给自己盛了碗汤,三两口便饮尽,念一这才放下碗筷来,长长舒出一口气。

“够不够?”展昭见盘中饭菜已空,又问她,“要不要再叫点?”

“还不够?”白玉堂嗑着瓜子,面色惊讶,“她这都吃了三个人的份了……平时怎么不见你吃这么多?”

“不用了。”念一摇摇头,“我吃饱了。”

光照着她脸色异常的不好,白的吓人,展昭未及多想便伸手覆上她额头……

“又不是风寒,你探这个有什么用……”念一不禁冲他笑笑,却也没把他的手挣开,“没事,老毛病而已,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展昭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那好,我扶你上去。”

走上楼梯时,余光瞥见白玉堂并未留意,展昭方才低低在她耳畔道:

“是做这个留下的后遗症么?”

念一轻点头:“算是。”

看她承认,展昭摇头叹气:“你太冲动了,就算找不到证据也不必如此。万一被人当做妖怪该怎么是好?”

“我没想太多。”念一此时琢磨,也觉得这举动不妥,只好笑道,“下次不会了。”

展昭:“……”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时音老是会朝她无可奈何的叹气,这丫头的性子倔起来真是十头牛也拽不回。

他暗叹道:“那你好好休息,若有事再叫我。”

“嗯。”

关上门拉上帘子,念一实在是累得精疲力尽,倒头就睡着了。

这一睡,便是四个时辰,等她醒过来,窗外夜幕降临,天色大黑,竟已到晚上。

念一掀开被子活动着筋骨,不经意瞅见一旁篮子里静静躺着的那件苍青色袍子。她慢悠悠走过去,俯身把袍子展开来瞧。

昨日才从绣庄取回来,衣摆之处的绣纹果真细致,就是这衫子还得再改改才好……

她偏头琢磨着展昭的身形,正取来剪子要剪,耳边忽起了一阵大风,呼啸而至,砰的一下便把窗户吹开。

念一猛地抬起头,心中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她忙放下衣裳,奔至窗边往下看。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烟尘滚滚,那不远处是个三丈来高的庞然大物,通身呈半透明,依稀能看见它腹中吞噬的鸟兽和活人。它头上顶着一张三四岁女娃娃的脸,笨拙的身子正缓缓朝此地挪动。

“糟了。”念一咬咬牙,“怎么长这么大……”

她披上外衫,匆匆下楼往外跑,踏上街道,迎面就看得那巨大的鬼婴四处在寻找吃的。但凡是有些道行的厉鬼,寻常人的肉眼也能看到,倘若再让它这么走下去,只怕满城都会发现这里有只奇形怪状的野鬼。

看来,这佛光寺中的和尚法力也不怎么样,她还曾希望他们的法事能起到一些作用……

“哇,这是什么——”

随后出来的白玉堂和展昭二人仰首打量对面的东西,眸中惊愕不已。

“还用问?”念一微颦起眉,“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会吃人的鬼。”

“这么大?”白玉堂反应过来,往她和展昭肩上一拍,“等等,我去拿狗血来。”

“没用的。”她握紧拳头,满背生出冷汗来,“一碗狗血不过杯水车薪,看它如今的模样,只怕全城的狗都放了血也不一定有效。”

“那能怎么办……哎,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白玉堂一个转身,往厨房里跑。

兴许是听到这边有动静,鬼婴吃力地转过身来,双目定定望着念一,随即张开大口,厉声咆哮。

声音激起的风波平地而起,险些将她吹走,幸而展昭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

面前的风太大,连路也看不清,念一从展昭怀里挣开,凑到他耳边大声:“我去把它身子定住,待会你见机行事。”

他勉强颔首:“自己小心!”

风吹得她就地打了个滚,正巧此时白玉堂拎着两碗狗血从三楼露台迎头浇下去,那鬼婴身上立时便如同泼了滚烫的汤油一般,白烟四起,呲呲出声。

趁此空当,念一忙摸出五枚袖箭,看准它脚边位置,噌噌掷出,正巧围成一个圆。她单膝而跪,两手食指和拇指摁在地上,只见一道火墙倏然升起,迫得这鬼婴半点也动弹不了。

“展大哥,快点!”

念一补充道,“这火对你不起作用,只管砍就是了!”

长剑离鞘,黑暗中剑光耀眼,展昭一身蓝衣化作一片蓝影,凌空从它肩胛之处劈去,剑锋过处,溅出一片火花。

不承想,饶的是他已使出浑身力气,也不过只斩了这鬼一半身子。

伤口破开的地方不断有死尸和魂魄流出来,阴暗的湿气刺鼻难闻,念一忙跑上前来捂住他口鼻往后退。

“闭气!”

原地里,失了半边身体的鬼婴啕号大哭,叫声刺耳,念一顾不得耳朵疼痛,偏头去问展昭:

“你还砍得动么?”

他握剑的右手微微轻颤,念一伸手把他胳膊扶住,皱着眉面色担忧。

“没事。”

“展昭——”露台上站着的白玉堂扬手朝他挥了挥,“快把剑扔上来。”

展昭立时会意,手持剑柄反身一握,向楼上飞掷而去,白玉堂不过抬手便稳稳当当接住,丝毫没有片刻拖延,一个旋身,剑尖直指鬼婴百会穴,从头穿尾,一剑刺了下去。

铺天盖地的瘴气袭来,白玉堂急忙捂住嘴,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念一身边,憋着气问她: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别说话!”

三人不敢出气,足足等了半盏茶时间,雾气才算散开了些许。

白玉堂倚着客栈前的石灯柱大口大口喘气,眼见前面的确没有了动静,念一这才松开捂住展昭口鼻的手。

自鬼婴体内涌出的尸首和魂魄已然散去,街道上只剩下一滩鲜血和一个死胎。

白玉堂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用剑拄着作拐,谨慎地探头去瞧,那胎儿歪着头,七孔皆是血,连瞳孔也没有,月光落下来格外诡异恐怖。

他打了个寒颤赶紧收回视线。

“真是晦气,居然是个孩子。”

念一静静地望着前方,半晌才道:“应该是柳月的孩子。”

“不会吧……就是他?”白玉堂抬剑去指,她即刻喝道:“别拿剑指。”

他微愣一瞬,忙把剑挪开。

“那眼下怎么办?这娃娃的尸首可要处理掉?”

“不要去碰它,阴气太重了。”念一神情严肃地摇头,“等到明日一早太阳出来,它自己就会消失的,不用管。”

“呃,那就好……”只看一眼就觉得胃里难受,若真是要处理,谁受得了。

想起方才所见,白玉堂仍旧心有余悸。

“你们没受伤吧?”念一往他二人身上溜了一圈,眼见都不曾看到血迹,这才放心,“既然没事,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也是。”白玉堂搓搓手,愈发觉得周围鬼气森森,“再一会儿就要到子时了,这娃娃在大街上摆着,一会儿准得把那打更的吓死。”

“打更的夜里不走这边,不会看到的。”

三人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将往客栈里走。

原地里,那只一动不动的鬼婴食指忽然颤了颤,不远之处便一块摔碎的瓷器碎片被它抬起,在空中晃晃悠悠,蓦地一停,对准了客栈大门的方向,继而如闪电一般飞去。

划破空气的嘶声,三人皆有听到,展昭食指覆上剑鞘,正要拔剑之时,眼前忽然一花。

念一几乎没有多想,脚步一转便挡在他跟前。

“嗤”的一声,左臂上刺痛锥心一般传来,肌肤被撕裂的剧痛又陌生又熟悉。

这一块碎片,他原本只是抬剑的功夫就能挡下来,展昭着实没料到她会替自己挨这一下。而在念一看来,她自知自己便是受伤也不会觉得疼痛,便是受伤也绝对不会流……

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淌出,浓浓的腥味。

念一抖着手在眼前摊开,几乎不可思议地看着展昭。

“我……我流血了?”

知道是这小鬼作祟,白玉堂忙又上前狠狠对着尸体戳了两三回,这才跑回来。

“想不到它竟没死透?怎么样,你伤得如何?没事吧?”

展昭垂眸盯着她胳膊上的伤处,眉头深皱,目光移向她,神情复杂难言。

“胡闹,你替我挡这一下干什么?!”

白玉堂亦是无奈:“就是,何必替他操这个心,他就是手废了,也不至于接不下这点暗器。”

“可、可我……”念一语气微颤,“可我怎么会流血……”

“傻丫头。”白玉堂自是不知,在旁听得发笑,“你受伤了自然会流血,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是我……”

“别可是了。”伤处还在往外渗血,展昭扶住她,尽管也有不解,但此刻亦想不了那么多,“我先带你去止血。”

点上灯,打了热水,取了伤药,展昭尽可能轻柔地将她伤口旁边的衣衫撕开。

这一道口子很长,也很新鲜,皮肉开合之处并不像上次看到她被剑伤过的痕迹那边,这的确是实实在在的血……

“严重么?”见他一直眉头紧皱,念一忍不住发问。

“没有伤到骨头,不过有两块极小的碎片还嵌在里面。”

念一头皮发麻,咽了口唾沫,“然后?”

展昭略带无奈和同情地抬眼和她对视:“然后得取出来。”

听得他这话,她莫名就觉得自己浑身都开始疼了……

第36章【告辞】

拿水将她伤口附近稍作清理,展昭四下里看了看。

“有针么?”

“有。”她点点头,颔首示意床边,“在篮子里放着的。”

白玉堂当即道:“我去拿。”

他在针线之中翻翻捡捡,拔出一根绣花针来,无意中发现那件压在最底下的罗衫。

白玉堂一面回头递针,一面随口问道:

“怎么你还有件男装?”

念一微愣了一下,低声解释:“我喜欢穿不可以么?”

展昭垂眸不经意看了她一眼,却也并未说什么,取了针在烛火上来回烧热,而后方去凝神查看她的伤处。

“可能会有些疼……若是下手重了,你就说。”

听这话,知道是要动手了,念一不敢转目去瞧,只抿唇点了点头。

针尖探入肉中,耳边就闻得她倒抽了凉气。展昭忽然无端觉得心里慌乱,勉强让自己稳住心神,他皱紧眉头,飞快把那两枚碎渣挑出。

“好了,现在给你上药……先别看。”望见她要转头,展昭随即提醒道。

念一只得又把脑袋撇过去。

到底是个大男人,尽管他已经放轻了动作,白玉堂在旁也看得着急,不由道:

“你行不行啊?这么大口子会不会留疤?……要不,我还是去请大夫过来好了。”

他话音刚落,几乎是同时,念一和展昭急忙道:

“不行!”

白玉堂被他俩这气势和默契吓得一怔,半晌才道:“不行……就不行吧,你们慌什么……”

“这么晚了,哪里找得到大夫。”念一垂头不自然地解释,“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伤,用了药就好了。”

伤药是他等习武之人随身必备的,展昭取了干净的巾帕替她仔细包扎好,等了一阵见未再出血,知道是止住了。

“没事,过几天就能好。”

眼见并无大碍,念一才长舒了口气。她已许久没感受过这种痛楚,便是片刻,也激出一头的汗来,展昭随手在清水里拧了巾子递给她。

“没事就好,这大半夜的,也够折腾人了。”白玉堂靠在一边,心里仿若巨石落地,“既然太原城里的风波已经平息,过几日咱们也该上路去五台山了。”

“明天去问问北城门还开不开。”念一翻过手臂来看,“若是不开,我们就从南城门走,大不了绕个远路。”

“行。”他走到门边,“那明早睡醒我就出去问问。”

其实绕远也不过就多出两日的路程,这一带的官道修得平整,山路也好走,若是不下雨,一天半应该就能到五台山山腰。

几乎是在白玉堂关上门的一瞬,屋里的灯烛莫名其妙地灭去。

房中忽起了一团团诡异的白烟,突然在那烟雾里现出一人宽大厚重的袍子来。

展昭就坐在床边,对于这般情形似乎习以为常,面上平平无波,半点没有惊讶之色。

时音双手抱臂,慢条斯理地从黑暗里款步而出,盯着房门冷声道:

“你也真不给我省心,我不过就离开一会儿,转眼就给自己惹出伤来。”

念一靠着软枕倚在床上,也没抬头。

“最近叫你你也不来了,不如不叫……奇怪,时音,我怎么会流血呢?”

他走到桌边,环顾四周。

“你身体是尸块做的,按理说不会流血,没有痛感,也不知冷热。”

“一开始的确是这样。”念一抚过伤口,寻思着望向展昭,“不过这几日总觉得身体有点变化,好像自打认识展大哥之后,就能感受到些许热度了。”

她说着轻轻握住展昭的手,随即笑道:“真的是……展大哥,你手好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