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走过石桥,登上留仙苑正门。这里头到没有两进三进之分,偌大一个庭院只修出一栋四层高楼,成了这座小岛的最高峰。

“那是什么?”阿禾问。

“是人。”未等其他人反应,月浓已然先一步冲上前去,拿剑鞘拨了拨横躺在院中的人,“还是个美人姐姐。”

哪知道顾云山凑过来,恶声恶气地教训,“不知道什么叫危险?见着东西就往上冲,不要命了?”

她反应慢,气势上先矮半截,“我就是看她穿挺少的,怕她冷…………”

“…………(必须你来写一个骂人的话)”

“好嘛好嘛,那我下次跑慢点儿就好了。”

这种时候,傅启年就该出场,来个英雄救美,多风光,“云山兄,对待美人怎可如此,要怜香惜玉才是……”

月浓咳嗽一声,傅启年顺势闭嘴——这是他俩之间“我好烦你闭嘴”的暗号。

顾云山看他俩眉来眼去,气得不轻。

好嘛,背着他连暗号都有了,不要脸,特别不要脸!

就在这三人你生我的气我不知道你生我的气你怎么能不知道我生你的气的纠葛中,地上衣着清凉身披红纱的女人醒了。她扶着额,看清了面前几人,先是茫然,后是惊恐。无奈身体还困在药力之中不能动弹,慌忙叫了几声救命,目光落在彭涛身上,仿佛找到救星,撕开了嗓子大声喊:“彭大人!彭大人救救奴家,救救我——”

除了三德,人人都看着彭涛。他难言尴尬,虚咳一声,艰难颔首,“是我以为旧识。”

杨昭拉长了嗓音调侃,“什么旧识啊,我看是红颜知己才是——”

“不过数面之缘,算不得知己。”

顾云山懒得听他们扯私事,冷着脸问:“你是谁,为何在此,里头发生了什么?”

她在留仙苑里待着,自然是惯会看人的,但顾云山这回青衫落拓,先敬衣裳再敬人,如此一对比,反倒是里头最不起眼的一个。她便再去看彭涛,顾云山却耐不得,一个眼神使给月浓,她心中虽不愿,面上却摆足了架势。蹭一声拔剑指向红衣女子,粗着嗓子恶狠狠说道:“说,不说杀了你!”

真是个活灵活现的山匪路霸。

“大人饶命,奴家红玉,是这留仙岛上的玉仙儿。也不知是怎么的,原是打算出门散散,谁晓得突然间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晓得了。”倒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前一刻还打量谁是领头人,这会子被一把剑吓得直哆嗦。

顾云山问,“玉仙儿是什么玩意儿?”

杨昭熟门熟路,“岛上姑娘分玉金银三等,这还是头一等的好货色,彭大人艳福不浅。”

彭涛低头拱手,“哪里哪里,露水姻缘罢了。”

“你可认得他?”顾云山指向高放手中的人头。

“啊——”红玉一声惊叫,又晕了过去。

月浓去探她鼻息,“没死呢。”

“废话,还真能被一个颗人头吓死不成?”

“怎么办?”

“掐人中,不然谁来扛她?”

第28章 孤岛(六)

第二十八章孤岛(六)

或是月浓天生神力,稍稍使劲,红玉的人中处就给掐得淤血,红彤彤挂在银盘似的面孔正中央,衬着她日日练习的娇柔媚态,莫名滑稽。

但好在人醒了,并非做无用功。

红玉一睁眼,便对上顾云山那张冷冰冰的脸,换了神色,眼神中透着一股狠厉,与她往常所见所遇自不相同。“本官审案,惯常先打一百杖,杀威。现如今没人行刑,便先切了你一段手指头,看你晕是不晕。”

“不敢了不敢了,奴家再不敢了……”原说要晕要倒也不是她的错,但大老爷大权在握,一个不高兴便拿捏你生死,你又能如何?竟从没想过为何要任他鱼肉,这见人就跪的毛病与生俱来,没得改了。

顾云山看着那颗在高放怀里阴森森冷笑的人头,皱眉问,“那人你认得不认得?”

高放上前一步,红玉身子往后缩,眼睛却不敢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颗头颅,最后不知是委屈还是眼酸,点头时顺带落出眼泪,我见犹怜。

“奴家认得,这个……正是岛主。”

少不得要倒抽一口凉气,哑巴没法子发声,阿禾先惊叫,三德扛着无头尸,吓得冷汗涔涔。顾云山问:“你晕倒之前,岛上可有外人闯入?”

红玉道:“岛主有贵客来,却也并不让旁人见。奴家只当是个平常日子,无人登岛,消磨时间罢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

红玉一愣,想了想才说:“难道不是五月二十七么?”

顾云山道:“今日休沐,五月二十八。昨日大朝,自然无人登岛。”

红玉喃喃不置信,“怎地……我竟睡了一连两日…………那……那他们呢…………”

月浓没忍住,嘀咕说:“这位姐姐你真厉害,饿了两天竟还没能饿醒,换我,两个时辰都不行的。”

“哪个是你姐姐?跟谁学的规矩,见着什么猫啊狗啊的就攀亲戚不成?”又是顾云山,满脸凶相像个刁钻鬼毒的恶婆娘。

她生气,也学着威胁说:“顾大人,你小心一点,这回可没有阿辰跟着,我要是一赌气撂挑子,你还指望高大人不成?”

高放捧着岛主的脑袋立刻推脱,“不成的,我一个胖子,跑也跑不动,实在是力不从心,力不从心啊……”

顾云山瞄他俩一眼,顺带把傅启年将要出口的话又瞪回去,吩咐说:“你,你,你,随便来一个把她架起来。”

阿禾最爱偷懒,喜福又小,只有哑仆闷不吭声低头做事。顾云山上前一步同彭涛杨昭几个说:“还是得进去看看。”

彭涛道:“正是如此,既然来了,就没有半路撤退的道理。”

“哟,彭大人几时英勇如此,竟是我孤陋寡闻了。”不必想,依旧是杨昭。

顾云山淡淡道:“既然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我哪有过门而不入的道理,你们要走我不拦着,我自是要进去一探的。”

傅启年头一个应和,“我只管跟着余姑娘。”

月浓居然伸手摸了摸傅启年的脑袋,夸他说:“嗯,好乖呀,可比某人听话多了。”

狗男女!懒得废话,顾云山气呼呼冲向大门,顺带展开双臂,一左一右推开他俩,大路不走,非从他俩中间闯过去,把人撞歪了才解气。

傅启年揉着肩膀偷偷同月浓说:“看见没,小云云吃醋了。”

“怎么又吃醋?”一眨眼功夫,她想明白了,“看来他真的好在乎你。”

“我?”他指着鼻子,茫然一片。

“嗯,你呀。”她点头,讳莫如深。

门开了,向上看,是通天的顶,黑漆漆一片,四层楼梯四四方方横来竖往,远看是销魂殿,进门却是筑经的佛塔,夜风奔来往去,带着森森寒意,刺着你背脊上最后一根骨——彻骨的冷。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阶梯,隐约有风吹树的沙沙声,仿佛还带着女人滴滴的哭泣,一回头似乎是红玉,穿着薄而透的纱倚在哑仆身上,低头饮泣。

“有人没有?都是干什么吃的!贵客登门,竟不知来迎客吗?”

“竟不知来迎客——”

“不知来迎客吗——”

“迎迎迎客吗——”

杨昭的声音绕着横梁再跑回原地,丁铃当啷不知是何声响,听着像是小儿窃笑,嘻嘻嘻嘻……

猪脑子——

顾云山拧紧了眉头,将这一句埋在腹中。

留仙苑主楼依旧空空无人应,唯有枝头一群乌鸦惊起,扑腾翅膀绕过前院往后山方向飞去。

顾云山只与彭涛商量,“你我一人一队,将主楼搜一遍,如有不寻常,大喝一声即可。”

彭涛亦无异议,让三德把尸体陈放在楼梯下方,再熟门熟路地从高台上取下一只小臂粗的蜡烛点燃,领着三德从东侧楼梯向上走去。余下几人便都留下来或是看管一层,或是看管红玉与尸首。

顾云山只管拉上月浓,“你跟我走——”

“余姑娘……”傅启年伸出手却不敢动作,隔空召唤她,如长亭惜别。

顾云山回头说:“楼上有鬼,不怕死的就跟来。”

“你骗我!”

他挑眉,“你试试。”

月浓烦得很,“再耽搁下去,鬼都跑个没影。”

傅启年这才想起自己两个仆从,窜到阿禾身边冲着月浓挥了挥手,“余姑娘,你早去早回啊。”

她提步,慢慢走上阶梯,没什么兴趣搭理人,“我也想找个地方早点睡呀,我困死了都……”揉揉眼,打个呵欠,消极怠工。

随即推开第一扇门,屋子里存了多日的脂米分香扑面而来,暖香之中带着腥,顾云山跟在月浓后头走到屋中间,提着灯笼四处都看过一遍——凌乱的床、缠着黑发的篦子、一壶凉透的茶、一件瘫软在屏风之上的罩衫。他捏着鼻子嫌弃说:“这里头,还指不定刚折腾过什么,臭得很。”

“哪来的臭味,我怎么没闻着?”她好奇,还真去嗅,被顾云山修长的手指捂住了口鼻,“别犯傻,再去隔壁看看。”

“哦——”她一双琉璃眼,亮晶晶映着火光,却又傻傻跟着他一言不发。他指尖有淡淡木樨香,缠着让人学乖听话说的蛊,说不出的好闻。

两人将西侧二层都找过一遍,一棵老松树拔地而起,遮住了西侧几乎所有的窗,窗台向下,是一汪水池,正对着第二、第三间屋,深不见底。屋子里除了一堆让人面红心跳的衣裳物什,再无收获。

恰好对面彭涛也没声响,月浓便顺势走上三层,脚下的楼梯似乎有些经不起了,踩上去吱呀吱呀的直叫唤。顾云山还得像个老妈子似的招呼她,“你就不能慢点儿走,摔死了谁负责?”

月浓却像个男人似的浑不在意,“放心吧,若是脚下不稳,我还能顺带飞起来,你忘啦,我可是大名鼎鼎的江北血手京师魔头江湖第一毒师……哎哟妈呀,这什么啊,崴着脚了……”

她一个不小心扑倒在楼梯上,顾云山再一着急手上不稳,灯笼从三楼阶梯上往下落,应声听见一句,“哎呦,这什么玩意儿还他妈带闪呢!”

他跨步上前,抬她右臂慢慢将她扶起来,“让你慢点你不听,这下好了,伤着哪儿没有?”

月浓摇摇头,忍着痛从背后掏出个玉石摆件来,在他跟前晃了晃,“就是这个,圆圆粗粗的,差点儿绊死我。”

说完又觉着奇怪,自己先摆弄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呀,长这么个怪模样。”

“并不是什么好玩意,你不许碰,这东西……有毒!”没料到他一把抢过来,顺手就扔到楼下。

咕咚一声响,再传来一句“哎哟我操——”

有什么轰然倒地,阿禾抱着傅启年哭,“少爷,少爷你可千万不能死啊少爷!”

月浓扒着栏杆往下看,犹疑道:“傅大人这样是不是中毒了?”

“嗯,对,中毒了。”

毒死他才好呢。

月浓坐在阶梯上,自小兜里掏出火折子来递给他,“先点灯——”

“方才在树林里怎么不拿出来?”

“我忘了呀——”她答得理直气壮。

顾云山摸进一间屋,片刻便端着点亮的千鹤登云烛台到她身边来,微弱一簇光照亮她脚下小小一方天地,也照出栏杆底部一处细微刮痕,细细看,像是指甲抠出来的印,留在栏杆内侧。

他将烛台搁在阶梯上,正要去碰她脚踝,却堪堪被避开。一抬头撞上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水汪汪泛着桃源世外的净与静。

一个字,一段音也听不见。

他的心漏一拍,蝴蝶飞过花蕊,春雨润过嫩芽,是昨夜少年青衣打马走过鲜花满山的春夏。

月浓说:“你不要以为我崴了脚你就能趁机欺负回来。”

“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哦,楼梯太窄,我怕一个不小心就把你扔到楼下。”

“所以呢?”

“所以……所以你少碰我!”温雨转疾风,少女娇俏的脸染上嗔怒,却依旧美得让人不忍垂目。

方才的闲情旖旎云散烟消,顾云山撑住膝盖站起来,抖一抖袍子继续向前走,“没事就赶紧站起来继续搜,成日里就会给老爷我添麻烦,真不知道拉你来岛上做什么,昏了头了不是?”

她脑子里那点小小青涩都被他一句话气跑,她再一次活过来,生生让他气出了精神,也不管脚下疼或不疼,再难受也忍着,要吵完了分出胜负再谈其他,“呵,方才也不知是谁,在树林子里吓成个可怜样,要不是我,恐怕是要哭爹喊娘好一阵的。”

“傅启年就是那副破德行,今儿可算让你见着了。”他接得稳稳当当,面不红心不跳。

“不要脸——”

“说谁呢?没大没小!”顺势推开第二扇门,猛地一袭黑影朝着他迎面扑来。当下脑子里跑马似的飞奔,身体却一动不动,原地等死。

他后悔,早知道就不该不乱吓唬傅启年,谁晓得原来真是有鬼——

第29章 孤岛(七)

第二十九章孤岛(七)

如是鬼,则应当冷冰冰没生气。可迎面冲过来的那东西分明带着体温,还有……毛。

在它一双利爪抓破他娇花一般的面庞之前,已经被人扼住喉头,半空中扑腾翅膀,没多久就咽了气,彻底消停。

他壮着胆子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原来是只乱飞的乌鸦,现如今已被月浓活活扼死在手心。

“怎么就给弄死了?”

“力气稍微大了点儿,没控制住。”

他退后一步,稍稍离乌鸦远一些。“办案要留活口,指不定是什么重要证人。再说了,你爹是不是打小儿给你喂大力丸啊,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大劲呢……”

他一个劲叨叨,她却只管歪着脑袋盯着他,一语道破天机,“话这么密,顾大人,你难不成……害怕啦?”

“……”

“你该不会真以为有鬼吧?”

顾云山端着烛台绕开她往前走,刚要去推第二扇门,犹豫了片刻回头冲她使了个眼色,“你来——”

月浓还沉浸在抓住顾云山小辫子的得意中,顾不得脚上的疼,大摇大摆走过来,窃笑道:“方才吓唬傅大人的时候,我还当你真不害怕呢,没想到,原来是个纸糊的大虫,光会唬人。”

“行了,少废话,快开门。”

“吓破胆了不是?门都不敢开。”她做个吊死鬼的可怜样,翻着眼皮凑到烛光近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怪声,“如澜小弟,我在下面好生想你……”

他那点小破胆,真给唬住了,举着烛台不住地后退,最后顶在墙壁上,退无可退,“你你你,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替他喊。

两个人双双愣在当场,不知是否有风来,烛火突然间左摇右摆,照得月浓的脸忽明忽灭,恍然间在对面扯出一面巨大的影,依稀是女人的脸孔,你看不清五官,却偏偏知道她就是,她正透过脚下肆意蔓延的黑暗紧盯你,带着讥诮,嘲讽你的愚昧与无知。

他的呼吸停在这一刻,楼下撕心裂肺的惊叫却并未停止,有人大喊:“你去哪,给我回来!”

月浓闻声,一拍围栏,翻身越过。只听见风声过耳,人已落地,剑鞘击在阿禾腰腹,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恰好将他打落在地。

“叫什么叫呢,烦人!”偷偷扭了扭右脚脚踝,嘶——还是有点儿疼。

阿禾被吓得魂不附体,顾不上腹部的疼痛,拼了命的也要跌跌撞撞爬起来,离开这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