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到醉酒,肖娘有些气:“昨夜里进太子寝宫还好好的,我正在廊下等着,突然就冲了出来,谁也不理,害得我与珍珠担心,整个东宫都惊动了,芳菲郡主也跟着寻找,找了大半夜不见人影,谁知就在书房中趴着睡了,唉,太子殿下要这样用功,皇后娘娘也不用愁了……”

青鸾含一口莲子羹愣住了,许久方咽下去嗤一声笑了,自语道:“哼,捉弄我很好玩儿吗?”

18. 代面

初一这日,青鸾照例前往云台山无为寺,从嘉作陪,青鸾看从嘉牵了马,揭开车帘道,“天气寒冷,牵马做什么?上来。”从嘉迟疑着,青鸾笑道,“别忸怩了,快上来,骑马睡着了,可没有肩膀让你靠。”

从嘉上来了,离青鸾远远的,青鸾在里面角落,他靠着车门,二人正好对角,青鸾拍拍身旁,“坐这儿来。”看从嘉不动,奇怪道,“今日怎么了?”从嘉搓搓手,“青鸾,今日要去无为寺岳父母牌位前禀报订亲之事,我有些……”

岳父母从他口中说出,青鸾心头又浮起奇怪的感觉,这些日子她从不去想订亲成亲之类的事,只是做该做的,与从嘉相处也若以前,从嘉这样一说,青鸾说声是啊,便不再说话,靠着车壁合了眼,脸上怏怏得,怅然不乐。

从嘉唤一声青鸾,青鸾嗯一声,从嘉笑问:“青鸾紧张吗?”青鸾摇头,从嘉又问,“害羞吗?”不等青鸾回答,自问自答道,“青鸾自然是不会害羞的。”又问道,“青鸾心中,如我一般欢欣吗?”

看到青鸾摇头,从嘉的心沉了下去,急切坐到青鸾身旁去抓她的手,“可是因为那一夜……”青鸾任由他抓着手,“我不在意那一夜,从嘉也别在意,忘了吧。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要急着订亲成亲,为何是与从嘉,我想都没有想过,可是皇后娘娘发话,我愿意听皇后娘娘的话。”青鸾有些纷乱,从嘉笑道,“青鸾年纪小,及笄后就开窍了。”

青鸾靠向他,头枕在他肩头,“从嘉,我要好好想一想。”从嘉心中一喜,摩挲着她的手,“青鸾只要知道,喜欢和我在一起就好。”青鸾嗯了一声,“喜欢的。”

青鸾与从嘉带着瓒跪拜楚王与楚王妃牌位,南星在旁敲着木鱼,檀香袅袅,青鸾说道:“父王母妃,我要与太子殿下订亲了,父王母妃放心吧。”

瓒看着青鸾,“订亲了不是该欣喜吗?阿姊为何不欣喜?”木鱼声停了一下,南星看着青鸾的脸,微蹙着眉满脸的茫然。

从供奉的佛堂出来,南星唤一声青鸾,来到她面前,看一眼从嘉道:“我与青鸾说句话。”

从嘉笑说声好,牵了瓒到林子里去玩耍,南星问道,“青鸾可是心甘情愿订亲吗?皇后娘娘可曾逼迫你?”青鸾摇头,“皇后娘娘没有逼迫我。”说着话朝林子里看了一眼,从嘉躲在树后与瓒捉迷藏,青鸾两手紧紧交握,“南星,我喜欢从嘉的,可是,我并不心甘情愿,我想不明白,便不去想,可是三日后就要订亲了,我不能不想。来时的马车上,我想来想去,兴许是我觉得太早了,也许过几年,我就会心甘情愿。”

南星嗯了一声:“甘愿与否,喜欢就好。”

青鸾哦一声,低头一根根捏着自己手指,快要揪断的时候,南星说道:“先楚王的忌日就要到了,青鸾这些日子忙碌,不用若去年一般准备,斋菜与佛事道场,我都会准备好,瓒说今年由他来操持,届时青鸾只要到场就好,什么都不用做。”

青鸾吸一口气:“南星,谢谢,我总是给南星添乱,总是烦劳南星,我不想说谢的,总想报答南星,可我的报答似乎遥遥无期,先说一个谢字,南星莫要嫌我啰嗦。”

青鸾说着话福身下去,南星看着她:“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青鸾能烦劳到我,是你我间的缘分。”

青鸾忙忙起身,南星又道,“瓒一直挂念着辛氏与楚玹,昨夜里我告诉他了,辛氏的真面目。”青鸾蹙一下眉,小心说道,“我本想着等瓒大一些,他如今心里有些希望总是好的。”南星摇头,“青鸾给他的不是希望,是奢望,他有些伤心,也接受了,但依然记挂楚玹,说是他唯一的弟弟,我告诉他,血缘不一定就是亲情,许多时候只是拖累,甚至,是危险……”

青鸾看着南星,南星今日的话,比相识以来加起来还多,青鸾笑道,“南星说的是事实,瓒知道就知道吧,是我优柔寡断了,总想让他心中多一些温暖。”南星点头,“日后若再有烦忧,青鸾依然可以烦劳我。”

说完也不看青鸾,双手合十道:“师父找我有些事,就此别过。”不等青鸾回答,迅速转身远去了,行走间带起的风,拂动青灰色的僧袍,飘逸而从容。

青鸾看着他瘦高的背影,直到他在前方拐个弯再看不见,南星的话,似乎是娘家人对出嫁女儿的叮嘱呢,青鸾眨着眼,吸一下鼻子,转过身看着瓒跑过来,微笑着蹲下身张开了手臂,瓒扑到她怀里,小脸蹭着她的脸:“阿姊,我喜欢姊夫,我有两个亲人了。”

青鸾抱着他站了起来,从嘉忙跑过来,将瓒接在怀中笑道,“这两年长高半个头,以后不能再让阿姊抱了,阿姊是娇弱的女子,会累着,知道吗?”瓒点头,“知道,姊夫会疼我阿姊吗?”从嘉看着青鸾,大声说会。

回去的路上,青鸾靠着从嘉,从嘉以为她睡着了,一动不敢动,也不敢发出声音,青鸾假寐着胡思乱想,父王去世已近两年,时光若那白水河的流水一般,瞧着缓慢却奔涌不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自己与从嘉要订亲,却毫不欣喜甚至抗拒,难不成果真如先生所说不甘心吗?今日见到南星,本想着他能指点迷津,可南星说甘愿与否喜欢就好,这偈语一般的话,令青鸾更为茫然。

半梦半醒间,耳边传来埙声,吹的是将军令,金戈铁马气贯长虹,渐渐又有竹篪相和其中,雄浑中添了柔和,似乎是得胜的将军归来,下了战马卸下铁甲,握住了妻子温柔的手,是父王母妃的埙篪合奏,青鸾慢慢熟睡过去。

回到鸾苑,青鸾捧出一个匣子,从绣袋中拿出玉埙,握在手中往西院而来,先生正在暖阁中忙碌,青鸾进去时,先生正在画一张代面,跪坐着一笔一笔用心描画,画几笔吹一吹干,然后再画,因专注没有察觉青鸾进来。

青鸾静静站在门边耐心等候,许久先生抬起头来,瞧见她一笑,拿起几上代面往脸上一蒙,整个代面涂了黄色,浓眉高耸眼角开阔,眼眸处两个圆孔,露出先生的双眸,点漆一般黑亮,唇瓣若丹,配了画好的嘴角,厚而飞扬,青鸾脱口道,“勇猛之色。”先生放下代面,“勇猛的同时,也是残暴,今日我去勾阑看戏,演一出《马陵道》,这是其中庞涓的代面。”

青鸾笑道,“先生对庞涓孙膑的故事,情有独钟。”先生摆弄着画好的几个代面,“只是提醒青鸾,防人之心不可无。”

青鸾哦了一声,先生指指对面,青鸾坐了下来,案上摆着七个代面,分别是黑红花白蓝,另有金银二色,青鸾端详着,先生问道,“太子被陷害之事,青鸾可查出些眉目?”青鸾点头,迟疑了一下笑道,“明日先生就知道了。”

先生笑笑,指着七个代面,“青鸾喜欢哪一个?”青鸾指向金色,先生笑道,“戴上试试。”

青鸾戴上去笑看着先生,金色的代面与她的乌眸红唇相得益彰,先生看着问道,“青鸾为何青睐金色?”代面下红唇开合,青鸾笑道,“雍容华贵,颜色之尊。”

先生笑了,看向她手中握着的玉埙,愣了愣,青鸾伸手道,“先生可有绳子?”先生环顾四周,抬手解下发绳,是绣着金色祥云纹的蓝色缎带,递给青鸾道,“这个行吗?”青鸾接过去,“这个甚好。”

穿过玉埙挂在脖子上笑道,“改日再向先生讨教,今日想听先生说说这七色代面。”先生逐一指过,“代面的颜色就是人物的性格,黑色刚直红色忠义,花脸,青鸾猜猜看?”青鸾歪头看着,“花脸粗犷,如张翼德,白脸奸诈,如曹孟德,蓝脸嘛,刚猛如典韦。只是先生,这金银二色……”先生笑道,“金色为神银色为妖。”青鸾看着手中的金色代面,拿起银色的在脸上一比,笑嘻嘻道,“我是狐妖,睡觉爱骨碌的狐妖。”

先生忍不住笑,青鸾也笑,青鸾看一眼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廊下有黄门正在添灯油,站起身道,“改日先生教我吹埙吧。”先生笑道,“据说青鸾四肢僵硬五音不全。”青鸾抚摩着那玉埙,低了头道,“是父王的遗物,过几日是父王两周年忌日,今日从无为寺回来,睡梦中一直都是父王的埙声,母妃吹篪相和……”

青鸾顿住了,先生也站起身,“那,青鸾用心学。”青鸾点点头往外而去,先生站在廊下看着她,许久回转拿起那个金色代面,唤一声琴心,“给鸾郡主送去。”

夜里青鸾在灯下把玩代面,玉埙搁在一旁,芳菲走了进来,看着玉埙上的缎带笑,“先生的?”青鸾点头,“找不着绳子,这个正合适。”芳菲拿起那金色代面,“金色虽贵却俗,银色似乎好一些。”

青鸾想起先生关于神与妖的说法,看着芳菲笑,笑一会儿道:“这些日子芳菲与我一起在书房听先生讲授,我才知道,原来不喜读书的芳菲,读过的书比我多很多,且常有惊人见解。”

芳菲笑道,“不过是消遣,我还羡慕青鸾一笔好字呢。”青鸾笑道,“芳菲这些日子练得刻苦,已精进许多,芳菲,这些日子我想来想去,芳菲最适合做从嘉的太子妃,皇后娘娘为何不选芳菲?”

芳菲变了脸色。

19. 胡须

转瞬间芳菲已面色如常,笑看着青鸾道:“从嘉说忘了的时候,我很生气,回家后气了几日也就想明白了,小时候的情分,随着长大总是要变化的,我可是堂堂齐王府的郡主,又何必盯着从嘉一人,如今好了,我可放眼天下,去选中意的郡马。”

青鸾看着芳菲:“我刚进宫的时候,宫里比王府大很多也复杂很多,虽从嘉处处照拂,我依然会觉得人在屋檐下。不久芳菲来了,待我那样热忱,给我讲宫中的规矩,讲每一个人的性情,告诉我怎样对付那些油滑的黄门。最主要的,芳菲告诉我,进宫不是寄居而是客居,皇后娘娘赏赐归赏赐,从嘉馈赠亏馈赠,其余吃穿用度都靠自己,那样,我永远是主人。多亏了芳菲,我才知道以怎样的立场在宫里立足。”

芳菲低了头:“从嘉打小只与我亲密,我听到东宫突然来了一位郡主,心里紧张失落,匆匆进了宫,我想着要为难青鸾的,可是我一看到你,那样的疏朗开阔,丝毫没有姑娘家的忸怩做作,我从心里喜欢青鸾……”

芳菲没再说下去,看着灯下的青鸾,那时候隐约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可是她有从嘉的玉珮,且她有自信,青鸾十二进宫,而她与从嘉,打小就在一起。她不敢掉以轻心,见了青鸾后回到齐王府,她也开始用功读书,用心打听青鸾读过的书目,她不敢有一日懈怠,读过的书早已多过青鸾。

青鸾握住她手,“我们是一见如故的,芳菲。”芳菲点着头,低低嗯了一声。

第二日一早,青鸾去向皇后娘娘请安,随之皇后下懿旨,从嘉寝宫中几位侍女离开东宫另行安置,从嘉身旁来了几位沉稳持重的姑姑。

因从嘉待人宽和,几位侍女离开前都哭着磕头,恳求留在太子殿下身边,从嘉只温和得笑:“皇后娘娘的懿旨,唯有遵守。”看着侍女们离去,从嘉心中甜蜜温暖,青鸾这样在意着我,不愿意我身旁有别的女子,成亲后,她该是爱吃醋的悍妒妻子吧?

下学后青鸾带着玉埙来到西院,先生问道,“青鸾为何那样做?”青鸾笑道,“查了几日没有头绪,我也烦了,便都送走省心。”先生嗯了一声,“釜底抽薪,倒也是良策。”青鸾捧起茶盏,“先生的话,青鸾听不懂。”

先生瞧着她晕在茶气中的脸,这小丫头许是查出了什么,不想与好友动干戈,便遣去太子身旁所有侍女,以后谁再想嫁祸,也苦无对象,只是太子为何没事人一般不动声色?青鸾难道便无怀疑?

青鸾拿出玉埙,先生从五音教起,宫商角徵羽,青鸾聪颖学得快,只是把握不好节拍,打着打着就乱了,先生无奈而笑,“果真是五音不全的。”青鸾也笑,“不是人人都能象先生一般样样精通的。”先生哦了一声讶然道,“青鸾缘何以为我样样精通?”青鸾板着手指头,“满腹经纶,写得一手好字,骑术高超,精通音律,棋艺高超……”先生摆摆手,“听着不是说我,说的是神仙,也别再提棋艺,南星将我打得落花流水。”

青鸾就笑,那次先生落败南星,她很替南星得意,心里也大大贬损一番先生,这话却说不得,先生瞅着她笑,“那次,青鸾心中十分得意吧?”青鸾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一声是,先生嗯一声,“小丫头倒是坦诚。”

青鸾不服气看着先生,“谁是小丫头?我明年就及笄了。再说了,先生这胡子,是贴上去的吧?我见过先生没有胡子的样子,年纪也大不到那儿去吧。”先生有些气,“小丫头胡说,你何时看见的?梦见的吗?”青鸾摇头,“就那夜,我虽然迷糊,还是记得的。”

“都说了迷糊,缘何会记得?”先生下意识摸一下胡子,没有松动吧?

“既然是真的,先生敢让我揪一揪吗?”青鸾说着话,身子向前作势伸手,隔几就要探过来。

“别胡来啊,尊师重道,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先生身子往后一仰。

青鸾笑嘻嘻缩回手去,“吓唬先生的,先生不用紧张。”先生松一口气,最近对这丫头是不是过于和气了?青鸾看着他疑惑道,“就算先生是假冒的,自己长胡子出来就行了,为何要粘假的上去?难道说……”青鸾指着先生,“先生是不是与无诗一样,长不出胡子。”

青鸾压低了声音,先生看着她,也压低了声音,“是啊,青鸾,我是个太监,真的。”青鸾愣了愣,“先生逗我呢。”先生似笑非笑,身子向前成压迫之势,“怎么?鸾郡主瞧不起我们太监?”青鸾忙说不是,身子往后撤了撤,扬声唤琴心,琴心小跑步进来,青鸾劈头问道,“琴心,先生为何用假胡子?自己蓄须不就好了?”

先生来不及喝止,琴心快人快语,“说来奇怪,头发长得好,这胡子却一直细软,人都说刮得多了就长粗了,闲下来就刮,也不管用……”琴心说着话,一眼瞧见先生紫涨的脸,愣怔着捂了嘴,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小的这就去自裁。”

青鸾吃吃笑起来,“长不出胡子?就说先生年纪不大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乳臭未干不长毛……”先生脸色转白,起身跨过几案,拎起青鸾衣领,一直拎到院门口,隔着门放在门外咬牙道,“日后休要不请自来。”

青鸾有些慌,“先生真的生气了?我与先生顽笑的。”先生咬牙道,“我是先生你是学生,师生之间岂可顽笑?”青鸾绞着手,“先生大人大量虚怀若谷,青鸾以后……”

“没以后了。”门哐当在青鸾面前关上,青鸾瞪着院门瞪了许久,方转身回去。

蔫头耷脑回到屋中,没胡子就没胡子呗,就算是太监也没什么呀,怎么就真的生气了?看着脖子上挂着的玉埙,刚分清宫商角徵羽,唉……捧了玉埙在唇边,宫商角徵羽,羽徵角商宫,来回反复。

芳菲笑着进来了,“青鸾能吹出音了,有长进。”青鸾放下玉埙垂着头,“芳菲取笑我。”芳菲歪头瞧着她,“谁教的?”青鸾摇头,“好不容易找到能教我的高手,以后就不能够了。”

芳菲笑道,“这人死了?”青鸾忙举手指在唇边,“不是,我惹人家生气了。”

“青鸾也会惹人生气?”芳菲奇道。

“唉,我也不知为何,不依不饶得逞口舌之利,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青鸾叹口气。

“是先生吗?”芳菲指指蓝色缎带,“起初的时候,青鸾很讨厌先生,如今与先生倒亲近了许多。”

青鸾说一声是,心里也奇怪,从那一天起开始和平相处的?为何就不追查他了?无诗曾来向她禀报,说琴心确实是个高手,她摆手道:“算了。”

已笃定他是假冒的贺先生,他也不是贺先生庶出的弟弟,他究竟是谁,又为何而来,青鸾都不想知道了,青鸾只知道,他对从嘉没有恶意,他是让自己满意的先生,这就够了。

青鸾沉浸在心思中,抬起头芳菲已走了,唤一声肖娘道:“后日就是初四了,明日我去独孤园探望小婶娘,我有些话想与小婶娘说说。”

小叔父接了独孤园的差事后,因兢兢业业,被擢升至正六品,小婶娘疼爱那些孩子,一家人搬到独孤园居住,每年端午冬至春节,青鸾总要带着瓒过去住上一夜,与小婶娘说说话。冬至那日曾与小婶娘提起订亲之事,小婶娘笑道,“好事啊,青鸾终身有靠了。”青鸾说心里总觉得奇怪,小婶娘笑道,“年纪小,尚懵懂着,过两年就明白了。”

她知道小婶娘解不了她的疑惑,她也曾求助南星,可见过南星更加茫然,今夜里本想着问问先生,先生不是说,于情之一字,深有了悟吗?可却得罪了先生,先生大概再不会在课堂外为她解惑了,本来还要跟先生学骑马的,从嘉带着她去过几次跑马场,可从嘉怕她摔着又怕惊了马,她束手束脚的,只能骑在老马背上缓慢绕圈,去了几次兴味索然,也就不去了。

青鸾手捂了额角,还有从嘉寝宫中的事,她查探下来直指芳菲,她不想再查下去,便遣去所有侍女,让从嘉眼前清净。

似乎从皇后娘娘提起订亲那日起,各种事纷至沓来,心中再也没有安宁过。睡下后入梦,梦中来到一个园子里,园子里绿草如茵鲜花烂漫,青鸾却无心欣赏,一心找着出口,可兜兜转转,四周都是围墙,她望着头顶的蓝天,天空中几缕白云若带,一直向外延伸,她想着,若能生了双翅,飞出去该有多好。

睡梦中挣动着,惊醒过来的时候,满身都是汗水,坐起身看着窗外晨光微曦,呆愣一会儿不由得笑,订亲就订亲,楚青鸾,你真是矫情得可以。

复躺下安然睡了过去,次日也没有去独孤园,明日小婶娘一家进宫自能见到。坦然进了书房,先生进来时恭敬行礼,先生不看她,青鸾却朗声问道:“先生还会接着教青鸾吹埙的吧?”

青鸾笃定,先生抹不开脸说不教,不想先生冷哼一声:“不会。”

一时冷场,从嘉自门外进来,看着青鸾紧绷的脸问道,“怎么了?昨夜里没有睡好?”青鸾愤愤得,“天底下果真有心眼儿比针眼儿还小的男人。”

贺先生额角跳了跳,从嘉笑道:“百人百性,无论男女。青鸾怎么不去独孤园了?我一早就在宫门外候着。”

青鸾歉疚看向从嘉,低声道:“之前有些事,我想不通,昨夜里一场梦后,我想通了。”

从嘉笑问何事,先生看青鸾一眼,青鸾没有看他。

20. 告辞

明日就是初四,要应付诸多宾客,夜里青鸾早早睡下,芳菲房中的灯亮到很晚。

梦中有埙声相扰,兹兹啦啦曲不成调,象当娘的为孩童把尿似的,嘘嘘嘘作响,青鸾被吵醒,就听廊下有宫女小声说:“这什么声音啊,听了总想如厕,都跑好几趟了。”

青鸾蹙了眉,虽不成调也能听出是埙声,这东宫中吹埙的只有一人,可西院离这儿远,按理说不会如此清晰,又吹得这样难听,应该不是先生吧,刚闭了眼,曲调又变了,裹挟了风云气吞山河席卷而来,是父王常吹的《将军令》,青鸾坐起身凝神细听,原来声音就在窗后。

应该是先生不想被说心眼儿小,又肯教我了吧。

青鸾欣喜着穿戴整齐,嘱咐珍珠看好人,绕到屋后,一人懒懒靠着树正在吹奏,瞧见她的身影,拿开唇边的勋笑:“总算出来了。”

青鸾笑道,“先生要接着教我吹埙吗?”先生摇头,“大半夜的,青鸾不困倦吗?我可是睁不开眼了。”

先生说着话手掩了唇打个哈欠:“我在这窗下吹了许久,自己都忍不住了,你才醒?真够坚韧。”青鸾有些赧然,“我睡觉是打雷都不会醒的,何况是埙声……不过最终还是醒了,还是先生有韧性。”

先生翘一下唇摆摆手,“有几句话跟青鸾说,男女之间的喜欢分好多种,关乎亲情的,比如青鸾与小楚王瓒,关乎友情的,比如青鸾与南星……”青鸾摇头,“我与南星也是亲情。”先生哦了一声,“自作多情也算一种吧,还有关乎爱情的,比如,青鸾与……以后青鸾会遇见的。”

青鸾愣了愣,“先生为何与我说这些?”先生笑笑,“我与青鸾是师生,有师生情,这也算是一种吧。”青鸾依然怔怔的,“那依先生看来,我与从嘉是哪一种?”

话说到这份上,小丫头还不明白?事事聪明,独于男女之事上笨得可以,先生叹口气:“青鸾自己去想,总之,此喜欢非彼喜欢,不是喜欢的人就可以做夫妻,我言尽于此,告辞。”

先生施施然走了,留给青鸾一个背影,直到那高大的背影消失,青鸾依然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我与从嘉,是哪一种?亲情?友情?自作多情?师生情?还是爱情?先生似乎就说了这几种,青鸾仔细回想着先生的话。她一直以为,男女之间除去亲情就是爱情,师生情不用说,自作多情是先生嘲笑她的,原来还有友情,就是说,象她与芳菲?

一夜没有睡好,次日订婚宴上,青鸾依然精力充沛大方得体,皇后瞧着她的身影,笑对皇上道,“这孩子任何时候,都坦然大方,合我的眼缘,有她在从嘉身旁,我就放心了。”皇上笑道,“芳菲小时候,你也如此夸赞过芳菲。”皇后嗯一声,“芳菲呢,气势上输青鸾一些,不过两个都很好,可是从嘉认定了青鸾。”

帝后笑着看向从嘉,从嘉正隔窗望着青鸾,因在孝期只着了浅红,头上梳了双髻,簪金色芙蓉花步摇,明艳生辉,从嘉的目光追随着青鸾,一刻不曾离开,笑得心满意足。

皇后抚着皇上的手:“从嘉十二的时候,我看他不喜读书,开始为他物色太子妃,芳菲与青鸾也在其中,我心中更属意芳菲,因为青鸾没有母妃教导,那辛氏又小家子气,我不太看好,可又听说青鸾小小年纪,就能护着幼弟操持王府,我特意去无为寺求国师卜卦,国师说,青鸾乃是皇后命格,我就先摁下了订亲的事,暗中留意楚王府,风平浪静了两年,楚王突然去了,我知道会起风波,派人盯着楚王府,楚王府那些日子的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青鸾所作所为很投我的脾气,我就喜欢这孩子了。适逢南星与从嘉提起,从嘉来求我,我想,这就是天作的姻缘。”

皇上凝望着她:“茵茵,以后不许那样劳心费神了。”

皇后嗯一声,知道时日无多,反而心中平静,为从嘉安排好亲事,借着过年册封了两位公主,年后议亲,只求去时心中无憾,可是皇上,她看向皇上,知道她的病情后,皇上鬓边添了华发,夜里她从梦中醒来,皇上总靠坐在身旁,定定瞧着她,不动也不说话,自己去后,皇上会如何,她不敢去想,曾试着提起让两位公主的母亲跟着回宫,皇上十分恼怒,恼怒着就红了双眼,她不怕皇上动怒,只怕他伤心。

青鸾跟各位贵妇一一见礼,楚氏的几位命妇也在,只不见辛氏,小婶娘坐在最前面,瞧着青鸾骄傲得笑,青鸾一一招呼过,来到帝后跟前想要禀报一声,正好听到皇后的话。帝后两相凝望,没留意到近旁的青鸾,青鸾脚步有些发僵,走到僻静无人处,扶着桌子坐在凳上呆呆出神,皇后命格,原来我注定要与从嘉成亲的。

发愣间芳菲过来了,与她相对坐下笑道:“男宾那儿我偷偷瞧过了,瓒来了,只是不见先生。”

说着话紧盯着青鸾,青鸾没听到一般,“芳菲相信命格之说吗?”芳菲笑道,“为何突然提起命格,要看是谁测算的命格了,街头的算命先生权当一乐,寺庙中的老方丈半信半疑,放眼大昭,只有一人测算的命格从无错漏,只不过轻易不会为人测算。”青鸾苦笑道,“芳菲说的这个人,是国师吧。”

芳菲笑说然也,握一下她的手,“怎么呆愣愣的?累了?青鸾,贺先生没有出席哦。”青鸾哦一声随口说道:“许是先生不喜这样的场合吧,太过纷杂。”

芳菲一笑看向窗外的从嘉,从嘉瞧见她对她做个手势,芳菲扭一下脸,假装没看到,笑对青鸾道,“你呀,得了空就歇息一会儿,倦了吧,昨夜里,谁在屋后吹埙扰人清梦?”青鸾笑道,“是先生,先生跟我说了几句话,芳菲,我这会儿心里很乱,想静一静。”芳菲却不放过她,抚一下她头发道,“有句话,我斟酌来去,还是说与青鸾,我总觉得,青鸾对先生,似乎有些不一样。”

青鸾摇头,“哪里不一样了?”

“崇拜依赖,总是找借口去西院,青鸾与先生之间,不只是师生之情吧?”芳菲试探道。

“芳菲想多了。”青鸾疑惑看向芳菲,“昨夜里,芳菲听到了我与先生的话?”

芳菲笑着站起身,“我都睡死了,如何听到?”

青鸾手支了颐发呆,国师说我是皇后命格,那我与从嘉之间,究竟是友情还是亲情,似乎已不重要了。一笑打起精神,起身去到人群中,得体微笑着,礼貌寒暄。

傍晚来客散尽,青鸾径直往西院而来,轻轻叩响门环,一位小黄门应声而出,躬身笑说:“启禀鸾郡主,贺先生今日天不亮就动身了,说是要回东都一趟,已禀报了皇后娘娘。”

青鸾有些急,“先生可说过何时归来?”小黄门摇头,“没有准确的日子,如今已是腊月,先生回东都正好赶上春节与元宵,怎么也得过了节再动身回返吧。”

青鸾怏怏转身,猛然想起先生昨夜说告辞,原来是要回东都去了。何时归来?可还会归来吗?想到先生可能不会归来,青鸾心头有些慌乱。

回到鸾苑,芳菲过来辞行,青鸾捉住她手,“芳菲何日再来?”芳菲笑道,“大概青鸾与从嘉成亲的时候吧。”青鸾看着她,“芳菲,有些事我一时想不清楚,慢慢我会想清楚的。”

芳菲上了马车看着青鸾笑:“或许,过了二月二,我就又会来的。”

夜里青鸾染了风寒,鸾苑闭门谢客,连从嘉也不见,说是怕过病气给他。肖娘看青鸾沉默着,终日不发一言,不由想起楚王去后那些日子,青鸾也是这般,眸光沉沉,似乎在暗暗打着什么主意,都与太子殿下订亲了,她为何事烦恼?

腊月初十乃是楚王忌日,青鸾一早神清气爽出门,从嘉作陪,掀开马车帘看着青鸾,青鸾笑笑:“从嘉,避嫌吧。”从嘉有些委屈,许多日没见了,一见就要与他避嫌,青鸾接着道,“我的病没好利索,从嘉也别骑马,还是坐车,天气冷。”

从嘉方笑了,原来是怕过病气给我,又怕我冻着,青鸾这样关切着我,兴高采烈登上了另一辆马车,青鸾放下车帘闭了眼,早已习惯了从嘉在身旁,一路说笑着,累了就彼此靠着,今日马身旁空落落的,心里也发了空,青鸾将披风裹紧了些,虽空落,却已不再懵懂。

南星将一切准备得妥当,祭奠过父王与母妃,青鸾恳切看着南星,“我想求见国师。”南星不问为何,只说一声好。

21. 命格

国师四十上下年纪,身形较常人高大,着自在闲适的靛色海青,不戴僧帽,黑色布带简单束了一头墨发,如瀑般垂于腰际,青鸾踏进院门的时候,国师正亲自打着蒲扇在廊下熬药,旁边两位垂髫的药童垂手侍立,屋顶上一双白鹤轻快盘旋来去。

看到青鸾进来,国师说一声奉茶,有童子打帘请青鸾进屋,青鸾刚坐下,茶童奉了茶过来,雨后天青釉的瓷盏薄得几近透明,嫩绿的茶叶缓缓浮沉,煞是好看。

如今这样的时节,茶叶为何依然嫩绿?青鸾看向窗外,树木萧瑟花叶凋零,又回头看一会儿茶叶,待沉了底方轻轻捧起,浅嘬着咦了一声,隔着茶几另一张椅子扶手旁,有一座树根做成的花架,花架上红陶花盆中牡丹开得正艳,碧绿的枝叶间,同根同枝,花开白黄粉红紫绿黑蓝八色。

难道是绢制的花?青鸾不敢伸手去摸,俯首去嗅,鼻端清香袭人,柔嫩的花瓣触在脸上,不由讶然自语:“竟然是真的,怎样栽培出来的,又如何做到一枝八色?难道国师是神仙,变出来的?”

侯了盏茶功夫,听国师在外吩咐:“药钵拿棉包裹了,骑快马,趁热送进宫中。”

然后听到马铃声起,国师脚步笃笃往里而来,青鸾忙站起身相迎,国师进来看向青鸾,疏眉细目,目光温和而慈悲,青鸾恭敬施礼,国师微笑道:“休要拘束,且自在些。”

声音醇厚亲切,青鸾坐下看一眼国师欲语还休,国师鼓励一笑:“青鸾可畅所欲言。”

青鸾一笑:“初四那日青鸾与太子订亲,青鸾无意中听到皇后娘娘提起,国师曾为青鸾测算,言说青鸾是皇后命格。”

国师点头,“确有此事。”青鸾低了头,“这命格之数,可能破解吗?”

国师微微有些诧异:“为何要破解?”

青鸾斟酌道:“青鸾与从嘉同窗两载,不曾有一日分开,平日也很亲密。只是论及亲事,青鸾心中总是懵懂。若是有朝一日,成亲前他不愿了或者我不愿了,是不是可以分开?若分开这宿命可能破解吗?”

其实青鸾避居鸾苑这几日,早已想明白,这是她头一次认真去想终身大事,从嘉于她是兄是友,却不是她想要的夫君。

国师怔怔看着身旁的那盆牡丹,慢慢就看得痴了,许久不曾言语。青鸾不敢说话,待国师回过神,起身施了一礼,“青鸾来得不巧,这就告辞。”

国师摇头:“青鸾的话让我想起些许往事,是我失态了,青鸾还请坐。”

看青鸾坐下,国师又吩咐一声斟茶,笑对青鸾道:“青鸾也看到了,我尚留着三千烦恼丝,只因我于尘缘中尚有牵挂。虽不合规矩,可我是国师,谁也不敢非议。”

青鸾不由笑了,一笑去了紧张,国师笑道:“青鸾不若常人屈服于命格,反想要破解,勇气胆略可嘉,可叹我不是神仙,只能测不会解,若我会解,也不会落得只能守着这牡丹花……”

国师看着那盆牡丹,雍容华贵国色天香,青鸾屏息不敢扰国师神游,心想国师与传说中大不一样呢,国师似乎能看出她的心思,笑道:“尘世纷扰,红男绿女烦恼甚多,无能为力时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仙,寄托不安自我安慰,于是,便有了国师。”

青鸾忙道:“国师确是大昭国民心之所系。”国师摆手,“我是受人之托,要守着她的江山。再过一年多,我就要放下了,交给南星来坐神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