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怀茹气得摔门离开。

杨萱并不怕她生气,因为夏怀茹好热闹,总会耐不住寂寞再度过来找她说话。

后来,她避在田庄,也只有夏怀茹惦记她,每隔两个月就会探望她一次。

可不管怎样,杨萱已经决定,这一世再不想跟夏家有任何的瓜葛,不管是夏怀茹还是夏怀宁。

三人在树荫下站了片刻,又到正殿和藏经楼瞧了瞧,看着已近正午,便往后面的院落去。

恰好辛氏从里面出来,正碰了个对面。

辛氏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欢喜,温声道:“正打算去找你们,你们肚子饿不饿?我已经吩咐人准备了素斋,中午就在寺里用饭。”

辛媛立刻道:“是有点饿,我们适才逛了一大圈,这里藏经楼很大,足足五层楼,肯定有许多古籍珍本,可惜只能在底下看看,僧人不让往上走。”

辛氏笑道:“那是一定的,潭拓寺早几百年就有了,历朝历代积攒下来,还能少得了?看不了也无妨,以后托人抄出来,咱们回家里看。”

辛氏难得有这样轻松欢快的语气,杨芷与杨萱都瞧出来了,互相对视了一眼。

回到家中,辛氏将杨萱和辛媛赶回去歇息,独独留了杨芷在正房院说话,“…那位张太太是真定府同知张兆的太太,家里有两儿一女,都是嫡出,长子娶了太常寺寺丞的长女,女儿嫁给了工部都水司郎中的儿子,要说亲的是次子,人你已经见过了,相貌挺周正,已经得了秀才的功名,明年秋闱要下场应试…张太太对你很满意,说要是八字合适就定下来。我也觉得他们家里不错,可还想问问你的意思,你可有什么想法?”

杨芷羞红着脸不能应声,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说:“我不知道。”

辛氏笑道:“这事不急,尤其咱们是女方,更得矜持些,不能贸然答应…你跟你姨娘商量商量,她心思细,想得长远。”

杨芷点点头,出了正房院的门就到了西跨院。

王姨娘早就心急如焚,见杨芷过来,不等她喘口气,就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杨芷事无巨细地将见面的经过说了遍,连同张太太跟她长女的打扮,张继的穿着相貌,甚至杨萱跟辛媛的表现都一一讲述清楚。

最后又把辛氏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王姨娘。

王姨娘思量好半天,才开口,“要是以前,这桩亲事确实不错,对方是五品官,家里清静没有庶出的子女,张继年纪轻轻考中秀才,也算是知道上进。可往长远里想,却是没什么意思。其一,地方官想要调到京里不容易,有些人使出几百上千两银子也不能成事,张兆若是不能进京,对他儿子的仕途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其二,同知离着知府好像只差两级,可是却有天壤之别,如果是知府也就罢了,同知…实在是不够看的。你年龄又不大,有的是挑选的余地,而且你爹…你爹指定是能高升的。你想表姑娘都没说什么,你又不比她差,依我之见,干脆回绝了吧。”

杨芷犹豫不决,一方面觉得辛氏看中的人家必然有可取之处,另一方面又觉得姨娘的话大有深意。

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遂道:“要不我问问萱萱。”

王姨娘正端着茶盅喝茶,闻言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二姑娘才多大年岁,她能知道什么?问了她也是白问,说不定还被她打趣。”

杨芷知道杨萱决不会拿自己开涮,但想想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事情去问杨萱,实在太难为她了。

王姨娘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儿你听我的,绝对没有错。不是有句老话,好饭不怕晚,尽管先挑着,不用着急定下来。”

“可是,该怎么回绝张家?”

王姨娘笑道:“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儿,你只管说不愿意,太太自会寻合适的由头拒绝。”

杨芷默默地点点头。

从西跨院出来,日影已经西落,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空气里弥漫出饭菜的香味,隐约又有汀淙的琴声传来。

悠扬干净,空灵若山谷幽兰,静静地开放,等待人采撷。

是辛媛在弹琴,弹得是《佩兰》。

见杨芷回来,辛媛立刻站起身,打趣道:“秀才娘子回来了?”

杨芷既羞且恼,嗔道:“别瞎说。”

“怎么瞎说了?”辛媛嘻嘻笑着,“难道姑母留你不是说这事儿?我觉得张公子挺好的,年纪轻轻就是秀才公,不过这也说不准,我爹考中秀才也很早,但是考中进士的时候都快三十岁了。”

杨芷不愿意跟她讨论这事儿,没好气地说:“八字都没一撇呢,别说了,好像别人嫁不出去似的。”

辛媛见她生气,脸面上也有点挂不住,撇下嘴嘟哝道:“张公子长得挺好看,又有学问,比起你不是强多了?”

这话说得可太伤人了。

杨芷气得直哆嗦,咬了唇道:“既然你觉得好,那你就答应了吧。”

“我才不稀得要呢。”辛媛轻蔑地说,“我娘总得在京里给我细细地挑…”

第42章

她说不稀得要, 以后得细细地挑, 却说张继比杨芷强太多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分明是说她辛媛比杨芷强出十万八千里去。

杨芷气得没再说话,扭头进了屋子,连晚饭都没出来吃。

第二天一早,在辛氏面前哭着回绝了亲事。

辛氏已听说她跟辛媛发生的口角,耐心地劝她, “阿媛口中没遮拦, 你不用搭理她。姑娘家嫁人好比第二次投胎,千万别因为置气耽搁自己。”

杨芷不说话, 只是哭着摇头。

辛氏又道:“你如今在气头上, 且不用着急, 等过个两三日再答复我也不迟。”打发走杨芷后,转身将辛媛叫了去,板着脸道:“阿媛, 你太令人失望了。平常你也只是心直口快, 没想到竟是丝毫不懂人情,不近人情。”

辛媛辩解道:“姑母, 我确实没想跟杨芷吵架, 就只是开个顽笑, 哪想到她连这点顽笑都经不起。再者我的话也没错儿, 张家公子那点不如她了?杨芷是姨娘生的,能嫁给官员家的嫡出儿子, 有什么不满足?我上面两位姐姐嫁得可都不是官宦人家。”

辛氏也是觉得张继完全配得上杨芷, 听辛媛这样说, 默了片刻道:“不管配得上配不上,你就不该说这样的话,一个小姑娘平常不学点针黹女红,倒是天天把嫡出庶出挂在嘴边,是从哪里听来的浑话?”

辛媛小声嘀咕道:“我娘说的,我大姐二姐是庶出,她们的亲事我娘半点没沾手,都是我爹独自决定,我娘只帮忙置办出嫁妆。”

所以,辛农将他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得意门生。

辛氏顿一顿,语重心长地说:“阿媛,以后你说话前先思量思量再开口,再不许这样胡言乱语折人脸面。”

辛媛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三日后,杨芷再给辛氏回话时,只一口咬定不乐意,其余的什么都不说。

她既然如此决绝,辛氏想着强扭的瓜不甜,便不强求,只得给薛太太写信将亲事推了。

杨萱极是感慨,心想杨芷跟这位张继果真是没有缘分,前后两世都错过了。

而辛媛却悄悄告诉杨萱,“我觉得阿芷姐本来就没看中张公子,不过是拿我当替罪羊罢了。她这人心思真黑暗,你以后可得当心别被她欺负了。”

杨萱笑笑,没应声。

再过数日就是杨萱的十岁生辰。

跟头几年一样,辛氏只吩咐厨房煮了长寿面,并没有大肆操办。

府里众人都备了礼,诸如笔墨纸砚香囊帕子等物,各自不同。

夏怀宁在学里不得空过来,却是打发小厮长福送来一匣子笔,有画人物花鸟的狼毫,有用来晕染的大小白云,还有排刷等等。

杨桐记着杨萱的话,推辞不受。

长福苦着脸打千作揖,“公子要是不收,小的回去免不了一顿板子,您老大人大量,体恤一下小的。”

杨桐想着总是夏怀宁一番好意,笑道:“现下二妹妹大了,母亲吩咐过不得轻易往里传送东西。这样吧,东西我留下,权当怀宁送给我的,我承怀宁的情。”

长福千恩万谢地出了门,拐过胡同,瞧见辛氏旁边的大丫鬟文竹正跟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拉拉扯扯的。

男子像是给文竹什么东西,文竹不肯要,那人却硬塞进文竹手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长福嘴里“啧啧”两声,心道:原以为杨府是书香门第,没想到下人也免不了私相授受,可见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哪处更干净。

文竹怀揣着荷包匆匆忙忙回到正房院,对辛氏道:“我以为谁找我呢,竟是三舅爷。三舅爷说二姑娘整生日,送了样东西。我本是不想要,三舅爷非得给。”

说着将荷包交给辛氏。

辛氏打开来看,里面是只极普通的银镯子。镯身全无纹饰,只镯口做成丁香花形状。

镯子看着挺粗,掂起来份量却不重,应该是空心银,或者里面掺了假。

可不管怎样,总归他心里还惦记着杨萱。

辛氏叹口气,将镯子仍旧放进荷包里,“送给二姑娘吧,对了,三舅爷看着精神怎样,胖了还是瘦了?”

文竹低声道:“瘦了不少,而且看着比往常显老相。”

“都是咎由自取,”辛氏恨恨地道,“自己不上进也怨不得别人。”

文竹不敢应,躬身退了出去。

杨萱见到荷包很是高兴,先没有打开,而是仔细问了辛渔近况,待文竹走后,才欢天喜地地戴在腕间。

辛渔的眼光是极好的,镯子虽然简单却很好看,尤其在丁香花下方,还刻着两个小小的古篆字——忘忧。

萱草即为忘忧草。

杨萱心头一动,想起辛渔束发的竹簪,簪头也刻成丁香花。

于是轻轻旋转着丁香花,旋过五六下,镯口脱落,里面卷着两张字条,一张写着,“遥贺萱萱芳诞”,落款是三舅舅。

另一张则写着,“镯子里可以放仁丹,也可以把你的私房钱放进去”。

杨萱欣喜若狂,将两张纸都撕成碎片,又急火火地翻腾长案下面的木匣子。

匣子里本来盛着她历年积攒的月钱,去年腊月,她把所有积蓄都给了辛渔,现在只有十几两散碎银子。

碎银子却是没办法塞进镯子里,得先换成银票才成。

吃晚饭时,辛氏便瞧见杨萱腕间的银镯子,叹一声,“你倒是跟你三舅舅投契,我给你的碧玺石手串怎么不戴?”

杨萱笑道:“碧玺石太贵重,这几天我要去厨房做菜,怕沾上水沾上油,银镯子不怕。”觑着辛氏脸色,又低声求恳,“我能不能去看看三舅舅,跟他道声谢?”

辛氏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行。”

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

杨萱只得打消这个念头,倒是往厨房里做了先前秦笙说的面疙瘩汤,又跟王婆子学会了用面引子发面以及怎样给包子皮捏褶子。

等到落雪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很熟练地蒸出来一锅包子。

肉馅的包成圆包子,素馅的捏成稻穗状的长包子,再围着摆一圈婴儿拳头大小的葱油花卷,一锅蒸出来既好吃又好看。

辛氏又单独带着杨芷去赴过几次宴,可相看的人家不是没有张家家世好,要么就是人才不如张继上进。

总之,都没能成。

进了腊月,人们开始忙年,这种宴会也便暂且告一段落。

启泰十九年的冬天格外冷,雪一场接着一场,前面残雪未化,紧跟着又落上一层新雪。

京都的柴米粮菜价格飞涨,恨不得是冬月的两倍。

饶是如此,铺子里也常常缺粮少菜。

百姓除了骂娘之外,并不着急,因为今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只苦于路途难走,粮仓里的粮发不到粮铺里。等天气好转,铺子里自然就有了粮。

杨家也不愁,杨修文找了个好天气,到车马行雇上两辆车,从田庄拉回来一车米,半车菜和半车鸡鸭鱼肉,足够他们应急。

杨萱开始学着和面擀皮包饺子。

王婆子本就有一手灶上的好活计,既然杨萱愿意学,少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教。厨房里三个当差的有了口福,连续好几日天天吃饺子。

过完年,雪仍是不见停,全国各地渐渐有灾情传来,尤其是辽东和宁夏,都有房屋倒塌百姓伤亡的情况。

雪上加霜的是,鞑子集结十几万兵马在西北边陲杀戮抢夺。

正月十三,榆林卫接连送来三道战报,道道都是战事紧急请求援兵。

也便是因此,启泰二十年的上元节格外平淡,灯市上没有搭建灯塔,而逛灯会的人也格外少。

杨修文倒是带着杨萱与辛媛去转了一圈,只买了数盏花灯就兴致索然地回去了。

辛媛直抱怨没意思,不若扬州的灯会热闹。

正月十八朝廷开印,太子自动请缨率兵御敌。

启泰帝允他二十万兵马,带足粮草,并亲自送出德胜门。

原先由太子坐镇的几处衙门则分别交由其他皇子暂管。

出了正月,天气一天比一天暖了,下过两场春雨后,柳梢抽出新绿,草芽也发出嫩黄,河面的冰早已解冻,而人心则渐渐开始活泛起来。

杨修文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原本申正之前便可下衙,现在常常酉正时分也不能赶回家。

虽然忙碌,气色却极好,清俊的脸上总是挂着从容笃定的笑。

因为杨修文欢喜,连带着全家的气氛都很好,尤其是杨芷,先前因亲事不顺而沮丧的心情早已不见,又恢复成往常的端庄温柔。

三月里,杨芷满了十二岁。

秦笙给杨萱写信说她的亲事最终没有成,因为男方改了主意不打算往京里调动而是留在大同戍边。

杨萱很替秦笙感到高兴,总算不用给人当后娘了。

与此同时,辛氏也接到了大舅母的信,大舅母打算在京都买处宅院,不日就要启程进京…

第43章

辛媛高兴得要命, 杨芷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以往,她觉得王姨娘窝在西跨院里远不如辛氏见识广,也不如辛氏心胸开阔。现在看来, 王姨娘才是真正聪明之人。

她老早猜测辛农会在京都安家,果然就是如此。

以后是真正要听姨娘的话了。

人还是要多为自己打算才好,要那么贤良大方又有什么用?

就在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时候, 殿试成绩公布出来,张贴在午门外。

因为正值杏花开, 也称为杏榜。

次日,也便是三月十二, 新科进士们要披红挂绿骑着高头大马沿着长安街转一圈,以示皇恩浩荡。

三年一次的状元游街不但是进士们的荣耀,更是大姑娘小媳妇的节日。每次挤在长安街两侧的年轻女子比庙会都多。

辛媛早就惦记着一睹状元郎的风采,匆匆吃过早饭, 就催促着辛氏出门。

尽管她们出门早,可到达长安街时,路旁已经站了了许多人。尤以年轻姑娘为盛,都精心打扮过, 手里拿着杏花或桃花, 也有攥着手帕荷包的,正翘首期盼着。

辛媛寻个人群稀落的地方, 仗着身形灵活, 拉着杨萱钻到了前面。

杨萱这才发现, 不但大街上满是人, 就连路旁的茶馆酒楼也满是人,有无数脑袋从窗口弹出来。

而每隔三五步,便有身穿罩甲腰别长刀的锦衣卫站在路边,维持秩序。

辛媛兴奋得满脸通红,唧唧喳喳地道:“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看,能考中状元郎真是风光大了。今年白鹤书院有六人来应考,不知道他们考中没有?”

杨萱道:“你怎么不早说,我爹爹肯定知道。”

辛媛浑不在意地说:“我刚想起来,而且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问都没法问。”

的确是个不上心的。

杨萱无语,掂起脚尖往后看了看,见辛氏跟杨芷就在旁边不远处,笑着冲她们挥挥手,才又放心地四处张望。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对街,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鸦青色的直缀,灰蓝色的束带,上面别着两只石青色荷包,袍边还垂着块碧绿油亮的玉佩。

那人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一双桃花眼自带三分风流。

正是许久不见的夏怀宁。

显然他最近过得不错,看上去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而且还学会佩玉了。

即便是隔着一条街,杨萱也能看出那块玉品相极好,绝不是夏家能够买得起的。

况且夏家即便有银子也不会买玉,夏太太爱金银,夏怀茹爱绸缎。

相比之下,玉太不起眼了。

正思量着,夏怀宁仿佛察觉到什么,侧头朝这边看过来,杨萱极快地收回目光,假作与辛媛交谈。

恰在此时,午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锣鼓声,人群似是烧开锅的水,骤然沸腾起来。

杨萱踮起脚尖,却被旁边的人挡着,什么也看不见,而身后人群疯狂地往前挤,推着杨萱也不断地往前,几乎快到了街道中间。

“退后,退后!”几名锦衣卫挥动着长刀吆喝道:“快点退后,老子的刀不长眼。”一边说,一边推搡着众人往路边退。

杨萱夹在人群里被推来挤去,脚下不留神踩到石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突如其来一只大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紧接着,头顶传来淡漠的声音,“为了看个不相干的人,连命都顾不上了?”

杨萱仰头,瞧见了萧砺冷冰冰的面孔。

“我就是看看状元郎长什么样儿,”杨萱站定身子,小声解释。

萧砺松开她,冷声道:“往后站,往前挤什么?他们骑的马虽然都是挑出来性情温顺的,可今天人多,万一受惊,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你们这些站在前头的。你不动脑子想想,那个弱不禁风的状元郎能制得住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