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病了人就胡思乱想了。

“老爷你放心,你不能着急啊。”家眷们含泪又含笑说道,“咱们家没事,大哥儿二哥儿都接到消息正往回来,三哥儿四哥儿都将被朝廷荫补,你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又病倒在公厅里,陛下仁慈,不会置咱们家不顾的。”

刘校理越发挣扎的厉害,口舌也越来越不清楚。

不要回来,快走,都快走!

对于去而复返的周六郎,程娇娘没有意外,或许有吧,反正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婢女将两杯茶推过来。

“六公子。还是那种茶,您要不,喝白水?”她笑问道。

周六郎端起来一饮而尽。

秦郎君含笑慢慢的吃了口。

“这是什么茶?”他问道。

“凝神补脑。舒心养气。”程娇娘说道。

周六郎一脸狐疑,仅是如此?

“哦那可真是好茶。”秦郎君笑道。“人活着不容易,思虑过多,确实改好好补养,凝神静心。”

“你们两个别跟我打哑谜,这种鬼东西到底是什么毒?”周六郎闷声说道,将茶碗放下。

“这东西没有毒。”程娇娘说道。

“那怎么就害他得了风疾了?”周六郎瞪眼问道。

“那要问他自己。”程娇娘说道,“自来病由心来。能害他的只不过是他自己。”

“刘大人是太过于谨慎小心了,其实人生在世还是要活的肆意畅快一些,该笑就笑,该哭就哭。喜怒悲怨愤,人之常情,不是都说大哭大笑也是一种治病嘛,而刘大人真是太过于自律了,这么多年。难免郁结与心。”秦郎君含笑说道。

郁结于心,再用着这舒心养气的墨茶香,一方紧一方松,一惊一乍,一露一藏。生生将弦崩断了。

听着这两人一简一繁的话,周六郎似明又不信。

“这是好茶,为了打探你父亲的事,我可买了好些,特意送给政事堂吏部中书门下所有人吃。”秦郎君说道,“还特意留了一些,你要不要拿回去吃?”

“你没关系,不用怕,你这种暴脾气,动不动就跳脚大喊大叫,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喜怒哀乐,这一辈都得不了风疾。”秦郎君笑道。

婢女忍不住掩嘴跟着笑。

周六郎甩袖起身。

“走了。”他说道,不待回应就先大步而去。

秦郎君笑着跟着起身,一直走到门口上车,却见周六郎反而勒马不走。

“怎么了?”秦郎君问道。

周六郎看了眼已经关上的程娇娘的院门没有说话。

“不急,不急。”秦郎君明白了,笑着说道,一面放下车帘。

马车与马儿驶入热闹的乱哄哄的街道。

街上繁华依旧,说笑唱闹喧哗,对于京城泱泱大众来说,谁病了谁死了谁来了谁走了,就如同一滴水落入河中,连一朵水花都溅不起来。

相比于大街上的热闹,此时的德胜楼则安静的很。

桥廊上没有花枝招展的说笑待客的妓女,也没有来往穿梭买酒知客,德胜楼的繁华只有在夜间才显。

一间房内,垂帘幕张后,端坐一个纤瘦的女子背影,似是尚未梳洗,乌发垂散,只穿着亵衣,露着白皙瘦骨肩头,只看这个背影就让人心生怜惜。

此时此刻她的身子微微发抖。

“果然,果然,当真么。”如同黄莺般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姐姐,当真的!那姓刘的得了风疾,没人能治,只能等死了。”

内里转出一个小丫头,捧着一个铜镜,面色激动的跪坐下来,咬牙切齿说道。

镜子里映照出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容,十六七岁的年纪,吹弹可破的肌肤,此时粉黛不施,秋水的般的双目泪光闪闪,只让人一眼沉醉。

“啊呀..”

美人伸手掩面,哭出来。

“爹爹,母亲,这一日终于等到了。”

这哭声传到门外,一个捧着铜盆的十岁左右的小丫头站住了脚,踌躇一刻,听得内里哭声不仅不停,反而越来越大,最后是两人似乎抱头痛哭。

小丫头歪着头似是不解,迟疑一下将耳贴近门,还没听几句,就听身后有人喊了声。

“春灵!”

小丫头吓了一跳,忙转身,看是一个打着哈欠衣衫不整的妓女。

“姐姐,有什么吩咐?”她忙含笑恭敬问道。

“周姐姐可洗过了?”妓女问道。

“还没。”小丫头忙说道,不待那妓女再说话,就忙说道,“眉姐姐我这就再去打一盆来给你。”

妓女带着几分满意点点头。

“好,你快去吧,我就喜欢你这么伶俐,到时候跟妈妈说说,你来跟我吧。”她说道,一面笑吟吟的打量这小丫头,“你长得挺俊的,好好教导一下,也不差嘛。”

小丫头一脸感激的道谢,待那妓女打着哈欠进了屋子,她抬起头脸上半点笑意也没,取而代之的是几分不屑。

“跟你…”她自言自语,撇撇嘴,视线又看向这边传出哭声的屋门。

不管在哪里,要跟,就要跟人上人,要做,就要做人上人。

这样才有机会让那些曾经看不起的自己不屑的自己的人,得到报应,让她们后悔去。

不止为了自己,也为了妹妹。

小丫头咬住嘴唇,眼中闪着几分光亮。

第六十八章 受苦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十天过去了。

太平居早已经恢复如常,当时徐茂修几人被抓入牢中时,吴掌柜一个人硬撑着也只停业三天,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此时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厅堂客满,等候的人在门前凉棚下或坐或站,或者吃着免费的茶点,或者看着门匾的字说笑,完全没人知道这短短十几日,围绕这太平居发生了什么事。

徐茂修带着几分轻松从窗前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室内时又几分忧色。

一只手颤抖着握住一双筷子,伸向盘子里的菜,但很快啪嗒一声,筷子落在地上,裹着白布的手有些僵硬的停留在空中。

一旁跪坐的阿宋嫂掩面哽咽。

“再来。”程娇娘说道。

李大勺应声是,再次伸出手。

筷子落地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响起,门外的吴掌柜忍不住叹口气,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回过头,看到范江林疾步而来。

范江林指了指里面,用眼神询问,吴掌柜点点头,摆摆手。

二人走开几步。

“说了那事了吗?”范江林问道。

吴掌柜摇头。

“一来就问李大勺,三东家也在里面,还没来得及说。”他说道。

提到李大勺,大家的面色都有些忧伤,齐齐的叹口气。

手虽然接好了,但是抓握却不行,更别提将来提刀切菜做饭了。

如果是其他人,有手这个摆设也就知足了。但对于李大勺来说,摆设用的手,跟没有一样。

伴着筷子再次啪嗒落地,李大勺手也重重的落地,俯头在上。

屋子里响起男人的呜咽声。

徐茂修不忍再看,将视线转向窗外。

“娘子,娘子,你不是说能治好的吗?”

阿宋嫂哭着跪行几步。俯身在程娇娘面前,泣不成声。

“阿宋嫂,你这话什么意思?”婢女不悦说道。

“话不是话的意思。”程娇娘接过话说道,“不用急。”

婢女应声是后退一步不说话了。

“虽然接上,但能恢复如何我不能保证。”程娇娘说道,“只能慢慢的养了。”

如果养不好呢?就目前来看,纵然将来能抓握。但要想像以前那样做精细刀工,只怕是很难了。

屋子里沉默一片,只有阿宋嫂的啜泣声。

“李大勺,你几岁开始学厨?”程娇娘忽的又问道。

呜咽的李大勺停顿下。

几岁?

他有些怔怔。

好饿啊…

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站在厨房的角落里,吃着手指瞪大眼看着灶火上忙碌的人,香气四溢,他口水不住的流下。

学做饭就会有饭吃…

我要学做饭。这样一辈子就不会挨饿了.

但长大以后才知道,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程娇娘说道。【注1】

婢女咦了声。

“娘子,还说不会作诗,这真是好诗。”她说道。

“不是我做的。”程娇娘说道。

“那是谁?”婢女问道。

“不知道,想不起来。”她转头对婢女说道。

怎么说起诗来了?门外的范江林和吴掌柜对视一眼,还好屋子里的话题很快又转回来。

“你六岁跟着下厨打杂。”程娇娘说道,“到出师掌勺用了多少年?”

或许是失去往昔,李大勺很容易追忆往昔。

“我笨,学的不好。”他说道。带着浓浓的鼻音,“一直到二十三岁才掌勺,还是托窦老太爷的赏识…”

说到这里心酸痛无比。

当初赏识的窦家的人,如今废了他的又是窦家的人。

成也窦家,败也窦家,所以要这么说,其实他得到的这一切原本就是一场空么。

“你用了十七年。”程娇娘说道,“才练的如今的厨艺。觉得时间长吗?”

李大勺摇摇头。

“那时候你是用右手学厨的是吧?”程娇娘问道。

李大勺愣了下,那是自然。

“你的右手不如以前,但你还有左手。”程娇娘看着他说道,“我再给你十七年。你再重头来过如何?”

左手?从头来过?

李大勺愣愣的看着程娇娘,其他人也看向她。

“吴掌柜,大哥。”程娇娘却没有再说,而是看向门边喊道。

吴掌柜和范江林忙应声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