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萄的父亲,死了。”席临川淡言了一句话后,一声长叹。

周围的气氛凝住,红衣紧张地看向小萄,见她焦急地上前一步,顿时心中一栗。

小萄怔然望了席临川半晌,末了,道出的话却是:“那席焕、席焕会怎么样…”

席临川看向弟弟,微蹙的眉头中仍有因他冲动惹事而生的愤怒,少顷,这愤怒终是平静下去。

他轻颤说:“按律,赤手杀人致死,杖一百,充军。”

席焕惊得向后跌退两步。

“这、这怎么行…”红衣惶然道。小萄全然惊住,良久,终于回了神,蓦地跪倒,央求之语撕心裂肺:“兄长您救救他…且不说杖一百能不能吃得住,就算单是充军…眼下没有战事,充军不就是…”

没有战事时,所谓“充军”就多成了发去边关做苦役。一两年下来,能活着回来的,比从战场上拼杀后活下来的人还少。

“我试了。但律例在前,最多能将‘杖一百’减至五十。至于充军…”席临川苦笑着低下头,探手从袖中取出一物。

是柄丝帛卷轴,卷轴明黄的色泽在笼灯的照耀下显得刺目:“这回真得感谢已经死了的那个老汗王了。”

第168章 收拾

看到那道圣旨、再听到“老汗王”这字眼,红衣心里“咯噔”一下,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再听席临川同席焕说的事情,果然,她猜的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如今的新汗王有意与大夏讲和,但是无奈新王年轻,本就难以服众,王廷里又有不少忠于老汗王的人。他们理直气壮——其实该说是“冥顽不灵”地仍在妄想可与大夏继续较量下去。

倒是没有直接对大夏动兵,目下的情况,是有人自立为王,要将如今的汗王从王位上推下去。

“汗王亲笔写信求陛下派兵相助,陛下答应了。”席临川将那道旨意递给席焕,“你可以先看看,这是要下到军中的旨意。”

席焕没接那卷轴,目光在那明黄上停了一会儿,只问席临川:“那我…”

“随大将军去吧。”席临川颔首,“虽然也很凶险,但好过去服苦役不见天日。建功立业回来,之前的罪名便是小事。”

他说罢一搀仍跪在一旁的小萄,再度看向席焕,凝睇他许久之后,语中的几许颤抖终于完全平静下去。短舒口气,又说:“明天自己到刑部把那五十杖责领了。回来好好养伤,目下局势不明,离开战大约还有一阵子。”

“好…”席焕轻咬着牙,点点头,抬眸向红衣道,“有劳嫂嫂帮我照顾小萄。”

“自然。”红衣应下,席焕很不放心般地又说:“她总患得患失地有心事…原因嫂嫂也清楚,您别嫌烦。”

“…我知道。”红衣稍一瞪他,拉过小萄的手又说,“我跟小萄孤身闯去祁川的时候,你还没来长阳呢。要你叮嘱我?”

至此,此事也算有个并不是太糟糕的结尾。

大抵因为席临川“天生自带战神属性”,席焕上战场的事便也不那么叫人担忧——至少没有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举家哭天抹泪的情况在。

但红衣仍闷闷不乐的。席焕和小萄回房后,她也同席临川一起回广和苑,夜色下府中景致静静,垂柳枝条轻轻拂动着,更有隐隐花香四下弥漫。

这样宁静的夜晚,夫妻一同走在花草间的石子小道上,该说是惬意得很,实则却是硬生生一路无话。

临近广和苑的时候,席临川终于觉出点不对劲来,探手掐了节细柳,在手中挽来挽去编成了个柳圈,侧首戴在红衣头上——她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抬眸扫了他一眼,就又神色冷淡地继续往前走。

嗯,果然有心事。

他猜着原因默默跟着她往里走,进了屋,她就在案前坐了下来,也不摘那柳圈,下颌搁在案上,蔫耷耷的样子不能更明显。

席临川挑眉,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看一看她,问道:“怎么了?”

红衣低垂着眼帘,羽睫微微颤着。半晌,轻言说:“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什么?”他道。

“我怀孕五个月了。”她蹙起眉头,眉眼仍是未抬,“还有五个月就要生了…也可能只要四个月,这个时候军队出征…”

“这是没办法的事。”席临川声色冷漠地打断她的话,一顿,又道,“但这一战远没有此前的战事凶险,我相信席焕会活着回来。”

红衣抬眸望向他,听着他的话,一时居然觉得这人有点陌生了,觉得这不是他平日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她不可置信道,“你觉得我是在担心席焕?!”

他执起茶盏在鼻边嗅着,轻一笑:“不然呢?”

“谁是我夫君啊!”红衣心中大感意外地看着他,“谁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啊!”

她觉得他的反应太匪夷所思了。方才,她只是觉得席焕着意交待了劳她照顾小萄的事,而席临川什么也没说,觉得心里有点不爽。但她可没想到她这样直接说了出来,他居然是这个反应?!

“我啊。”席临川理所当然地应下。复一睇她这满是愠恼的样子,站起身绕过案桌,走到她身边又再度坐下。

红衣别过头去,赌着气不理他。片刻,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自己脸颊上杵了杵…

“烦!”她毫不留情地挥手打开他的手,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你说呢?”她扭过头来反问他。

席临川憋住笑,迎上她的目光:“我是你夫君、我是这孩子的父亲——可是,你夫君和这孩子的父亲…不出征啊!”

…哈?!

红衣愕然哑住。他又正正色,轻咳道:“好吧,你想听我交待点什么?我满足你便是。”

喂…

红衣面上满满的愠怒瞬间转变为窘迫,悻悻一笑:“你、你不出征?”

“我当然不出征。”席临川下颌微扬,一副“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出征”的样子,“我妻子怀孕五个月了,我要是出征、又是深入赫契腹地帮汗王的忙去,大概很难在她生之前赶回来。”

他说得风轻云淡,她很是愣了一会儿:“那席焕…要自己去?”

“若非如此,他必是随我去,干什么还放在舅舅军中?”

红衣傻了,突然就为席焕担心了起来。席临川在她额上一敲:“又瞎想?这么跟你说——上了战场,决定死活的是兵法战术,不是他跟将领有多亲近。除非我把他藏在营中不让他去打,可你觉得…我会吗?”

不会。

所以他这说法完全是对的,觉得他不去席焕就危险、他去席焕则安全,不过是她自己胡乱脑补而已。

红衣思量之后点点头:“这样啊…”

“嗯,你安心养胎就是了。”席临川认真道,“这一战于大夏而言不是难事——若不是何将军迷路迷惯了,陛下连舅舅都不会派。眼下舅舅去了,就决计用不着让我也去。”

如此这般,红衣安下心来。再想想自己方才那没闹明白情况就跟席临川赌气的糗事,不禁面红耳赤。

席临川见状,自然更要拿这个调侃她。直说得她先是大呼着“闭嘴”伏在桌上,伏了一会儿还是觉得难为情,继续弯腰,想钻到桌子底下去!

他一边嘲笑着一边把她往怀里揽,她也没辙,自然就栽到他怀里去了。

头也不抬,红衣将脸死死埋在他胸口,左拱右蹭:“烦人!闭嘴!刚才绝不止我误会了你信不信!席焕和小萄铁定也觉得你要出征来着!”

“我不管,我就看见你一个犯傻了。”席临川低笑着,酝酿出耍赖的口吻,“一路都没理我,好大的脾气!”

“讨厌!讨厌啊!”红衣悲愤地一拳拳砸在他肩头上,“欺负孕妇,你个禽兽!禽兽!”

“你别激我。”席临川俯首在她额上用力一吻,“万一我忍不住真‘禽兽’了…”

“闭嘴!!!”红衣红着脸大喝,又不讲理地生硬道,“不许说话了!不然明天还不理你!”

“…”席临川立刻乖了,双臂将她环住,一个字都不吭,安静得像个彩绘俑。

.

席焕在翌日上午,心情复杂地离府去了刑部…

据说刑部官员看在席临川的面子上很是照顾来着,但毕竟“五十杖”这个数字放在那里,席焕还是“走着出去的,趴着被送回来的”。

帮忙送他回来的禁军到了府门口时,还跟席临川夸呢:“令弟好胆识,一声都没叫!”

——然后,阖府上下,听他撕心裂肺地叫了至少半个时辰!

红衣和席临川坐在院子里品着茶,耳闻又一声惨叫传出来,抬眸,看到那群刚落回枝头上的麻雀再度飞起…

“你能不能小点声!”房中传来小萄的声音,她一贯温柔体贴,眼下都受不了席焕这个叫法了,“兄嫂都在院子里…方才我出去的时候,嫂嫂正数你叫了多少声呢!”

她已将声音压得极低了,无奈眼下只要席焕不叫就没有别的声响,窗户又半开着,字句都传得清晰。

席临川一睇红衣,淡笑的眼中就一句话:背后笑话人被抓到了吧…

红衣回瞪一眼,意思是:怎么着?

他们边较着劲边等着,小萄给席焕上完药,到外间净过手后走了出来,松气地一笑:“郎中说没什么大事…多谢兄长打点。”

“嗯,没事就好。”席临川略一颔首,而后看向红衣。

红衣则看向小萄,沉吟片刻,道:“你父亲去世,席焕这边算是按律办了,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丧事上…你叔伯兄弟刚到了席府,要你一同料理丧事。”

小萄一怔,头一个反应却是往屋中看了看:“可席焕现在…”

“府里自会照顾好他的。”席临川微一笑,“家中的事你大可放心去办——坦白说,这事到底是我们不对,你若有怨气也不必强忍着。我们知道你平日都小心得很,其实…”

“其实你要发一通火也没关系。”红衣直言接话。

她越看越觉得小萄平日里压抑自己压抑得太过。包括昨日听闻父亲死讯时,她都愣是只问了席焕会如何、替席焕求了情,除此之外半个字都没有。

红衣和席临川冷静下来一想,愈发觉得她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不仅是家人间总存着这样的小心不好,就算不顾关系,她总压着自己的情绪,对身体也有害无利。轻则得个抑郁症什么的,重则减短寿命甚至直接自杀…何必呢,她是个好姑娘,他们也不是那般不讲理的人,这僵局还是早点打破为好!

是以红衣和席临川商量着,正好可以这事做个引子,引着小萄把心里不快的事都发泄出来。这坎过了一次,日后大概也就都会好些了。

便见小萄静默了许久,低垂着首,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终于又抬起头来,轻点了点,低声说:“好…那我发一通火。”

“嗯。”席临川看向她,“我听着。”

小萄轻一抿唇,沉吟了须臾,问席临川:“我的叔伯兄弟在哪儿?我先去见他们。”

“都在正厅…”席临川刚答出来,她便提步向外走去。脚下步子之快,甚至让他们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

第169章 真相

小萄这反应显然不对劲。

红衣和席临川相视一望,连忙举步跟上。因为知道那边多有些蛮不讲理的“前科”,便多叫了几名家丁同往。

入了正厅,二人如常落座,小萄却在几位长辈面前停了脚。

“各位叔伯。”她略颔首,又看向站得靠边些的一个男子,“哥。”

几人皆没说话,小萄深吸了一口气,淡声道:“我知道你们是来找我回去办我爹的丧事的,但今日…我夫君也伤得不轻,我离不开。”

…居然是来拒绝长辈的?!

一时连红衣都吓着了,磕磕巴巴地要劝她:“小萄…”

“嫂嫂先别忙着说理。”她垂眸默了一会儿,又看向那几位长辈,“我原没往丧事这处想,但既然几位叔伯在夫君重伤、等着充军的节骨眼上为此来找我了,我就不得不问问…”

她话语稍顿,目光定在其中最年长的那位面上:“大伯,我在家的时候您待我最好。您跟我说句实话,我爹他,真是被夫君打死的么?”

红衣与席临川皆愕住。

那被她唤作大伯的人一时未语,旁边另一人则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嫁了人,就一味地偏帮着夫君了?便忘了自己姓什么!”

“小叔。”小萄视线微挪,面容平平静静的,“我是想弄个明白,您若上来就骂我…我只好请您别忘了,您现在在席府里,我可以把您赶出去。”

这话说得那人面上一怒,却到底不敢再妄言什么。小萄看向席临川:“兄长听听我的道理?”

席临川颔首:“你说。”

“今天早上夫君离府去刑部后…我越想越觉得奇怪。”她的目光依次划过面前几人,带着寒涔涔的森意,“我夫君年轻气盛,失手打死了我爹无妨…但当时兄长也在旁边、拦着他来着,就算一时没拦住,让我爹多挨了几拳,当真就严重到他让丧命么?”

她再度看向大伯,苦涩一笑:“从前天出事、到昨晚我爹离世,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伯。”

大伯看上去是个老实人,被她这样逼问着,一时应付不来,偏首躲避她的目光。

她小叔却轻一喝:“你知不知道轻重!”

“我当然知道轻重。”小萄的神色倏然一凌,冷睇过去,轻笑着说得明白,“这事我可以不弄清楚,兄长和嫂嫂许我去办丧事,我糊涂点,这一篇就翻过去了——但你们眼里早没了我这号人,未丧事专程找我究竟是图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若不弄个明白就跟着你们去,街坊四邻都看着,更会觉得席家理亏…日后兄嫂岂不是要由着你们蹬鼻子上脸!”

“小萄!”这回,是红衣出语喝住她,看看她又看看那几人,压音道,“你…客气点!”

小萄咬唇忍了忍,短吁口气,又道:“当然,我也明白。这事我弄明白之后,若真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由…便是我娘家害我夫君背了黑锅,害得他受完杖责还要充军,我在席家就待不下去了,但…”

她一哂,声音维持着镇定:“但我还是必须弄个明白。苦日子我不是没过过,不怕再过一次。”

她说得这样明白,且是当着席临川和红衣的面,把一切都说得这样明白。那几人却始终没说话,包括那气势汹汹的小叔,都像是哑巴了一样。

没有半句辩驳,就这样完全傻住,让他们这样简单地就能看出谁对谁错。

等了许久,小萄清亮的眸色终于一点点地黯淡下去,轻轻道了句:“我知道了。”

红衣和席临川皆未想到,让她来见这一趟后,会是这么个结果。

小萄盯着地面,强忍了良久之后,呜咽声还是从喉中滑了出来:“你们从前任由着我自生自灭…现在就别来拿我算计啊!”

她擦了一把眼泪,新流下的泪水却很快就把那泪痕续上了:“我爹逼我去人家家中当婢子的时候我才六岁!差点病死那年我九岁!你们谁管过!”

她说得激动起来,红衣下意识地想上前劝她,被席临川在手上一按。他目光在她小腹上一睇,提醒她怀着孕,别被小萄误伤了。

红衣只好继续安心坐着,小萄又道:“进了席府,这么多年的月钱我自己一文都没留过!我知道大姐二姐都死在人家府里了,就怕我爹嫌钱不够再逼着小茉出去!”

她嗓中迫出一声森笑:“后来倒好…我嫁人了,我爹就想把小茉送进来做妾!他死了你们又要把罪名安到席家头上…你们亏不亏心啊!怎的不想想我在中间怎么做人…”

“你住口!”小叔终于喝住了她,定了定神,怒道,“发什么疯!你爹就是席家打死的,官府都治了你夫君的罪了,岂由你信口翻案!”

“你们不说个清楚,我就是死也不让你们要挟席家!”小萄毫不示弱,红着眼眶的样子看上去弱不禁风,语中的凌厉却愈发足了。

红衣有些心惊地听着…她到底是忍无可忍了,许多委屈她已是忍了两辈子。上一世的死,这一帮“家人”也算始作俑者,她忍了那么久…

难怪昨日听说父亲的死讯时,她只是全心全意地担心席焕了。

争吵中,席临川的面色已一分分冷到极处。终于,在那位小叔上前一步、一把推在小萄肩上的时候一声断喝:“住手!”

几人顿时一静,席临川看向红衣,唤了婢子上前:“扶她回去歇着,别再动了胎气。”

红衣点头,立即道:“小萄跟我一同回去吧…”

他却说:“小萄留下。”

她们怔了怔,红衣颔首示意小萄安心,依言搭着婢子的手先行离开了。

越想越觉得…在这种事上一作对比,便忍不住要感慨二十一世纪的好。虽然重男轻女的事情到那时也没能完全解决,但至少在她身边,也是难以碰上小萄这样奇葩的家庭。

.

不知他们在正厅中又经过了怎样的过程,红衣在南雁苑里胡猜个不停,一会儿觉得兴许会请刑部或是禁军都尉府来重新查办此案,一会儿又觉得也许没的可查——死无对证,那边若咬死了不松口,这事也拎不清楚。

独自吃了午餐、又一直等到天色渐暗,终于,听得婢子在外叩门道:“娘子,他们好像走了。听说公子和少夫人往少公子那边去了。”

红衣一愣,忙也往那边赶去。仍是比他们晚到了一会儿,进入屋中所见景象,是席焕仍趴在踏上养伤,小萄坐在榻边哭得呜呜咽咽。席临川则坐在略远些的地方,沉默地品着茶,一言不发。

“…怎么样了?”她问道,席临川一叹:“他们自己说清楚了。是小萄她爹好赌,在外面欠了钱。债主听说他被打伤,怕这钱要不回来,就堵上了门去。”

红衣心里沉沉的,问说:“然后呢?”

“然后争执了几句,也动了手,她爹当时就不行了。债主一见,就去要挟她叔伯,说若不把钱还上,还会再收拾他们。”席临川无奈摇头,又道,“所以他们还能如何?”

无计可施,就到席府来“碰瓷”了。

柿子捡软的捏。逼得没办法的时候,就全家都来捏小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