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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南方。”她一字一顿地说,“哪怕我们这夫妻做得没意思,但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你不是坏人…”她只觉得急怒交加,“没想到你这么卑鄙!你除了玩阴的你还会什么?你除了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你还会什么?你除了会仗势欺人你还会什么?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子!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他瞧着她,像从来没见过她的样子,过了会儿,他转开脸去,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腔调:“我知道你恶心我,你心疼那姓易的是吗?我告诉你,你心疼他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二十】

守守只觉得急痛攻心:“我瞎了眼才会嫁给你!”

他竟笑了一笑:“后悔了是不是?我知道你早后悔了,当年我要不把你睡了,你肯跟我结婚?当年你要不是为了你妈那事,你会跟我结婚?你不就为要让你爸心存顾忌?!叶慎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算盘!你在我面前玩这套你还太嫩了点!我装了这三年的糊涂你觉得还不够吗?你还想让我怎么样?行!你爱易长宁,行啊,只要你离得了这婚,只要你能,你就去嫁给他!”

守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

纪南方本能地将脸偏了一下,但还是打在了脸颊上,清脆响亮。

守守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模模糊糊想,他知道,他竟然全都知道,而且还这样说出来,连半分情面都不留,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把她根本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的动机说出来。这样龌龊,这样难堪的真相都说出来。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这里不能再待了。她踉跄着顺着游廊往前走,跌跌撞撞,只是往前走…纪南方只是看着她,看着她跌跌撞撞往外走,他忽然追上来,抓着她的手:“守守!”

她拼命地挣扎,挣脱他的手,他力气很大,又箍住她的腰:“守守!你听我说!”

她不做声,只是激烈地挣扎,他想把她的脸扳过来,她顿时想起那天在酒店套房里,种种可怕的回忆一股脑涌现,恶心、恐慌、惧怕、疼痛…她瑟瑟发抖,挣扎得更用力,拳打脚踢:“你放开我!”她踹在他的伤腿上,他疼得弯下腰去,她掉头往外跑,他仍旧追上来,声音里竟有一丝慌乱:“守守…”

她强忍住一阵阵的恶心反胃:“你别过来…”

他嘴唇微动,像是想说什么,他终于抓住了她,只是紧紧攥着她的手:“守守,你听我说,不是那样!”她挣不开,又气又急又怒,怎么挣都挣不开他的手,她又踢又打,他只好更用力地钳制着她,她呼吸急促,只觉得眼前一切渐渐发虚,仿佛找不到焦点,又仿佛镜头里用了滤镜,天与地模糊起来,晃动起来,然后急速地旋转…她身子晃了一晃,终于倒下去了。

她仿佛做了一个梦,梦到小时候被父亲带着去看烟花,那时候国庆节总有大型的焰火晚会,满天绚丽的姹紫嫣红,万点金芒在夜空织成最绚烂的花,一朵接一朵盛开,就像是把最绮丽的水钻银花堆砌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上,那样美丽,那样繁华,集中一个孩子全部的梦想,如同梦幻中的花园。而她仰着小小的脑瓜,连脖子都仰酸了,那时她紧紧牵着妈妈的手,另一只手则牵着父亲,一家三口,永不分离。

慢慢地就哭了,也许明明知道,幸福不过是一场焰火,再美再好,都转瞬即逝。

她的手一直被人握着,醒来后才知道原来真的是妈妈,盛开一直握着她的手,连纪妈妈都关切地守在床前。屋子里有医生护士,章医生也来了,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好啦,醒了。”

“可把妈妈吓死了!”盛开埋怨,“你这傻孩子,稀里糊涂的,真是不懂事。”

纪妈妈则说:“我把南方骂了一顿,你们两个都是糊涂蛋!幸好没事,守守,你怎么不告诉妈妈呢?还有南方…”她回头叫,“还不过来,给守守赔礼道歉!”

纪南方僵在那里不肯动,纪妈妈恨铁不成钢:“你成天就会怄守守生气!你没听医生说吗?守守有先兆流产迹象,你要敢再惹守守生气,看我怎么收拾你!”

纪南方这才抬起头来,而守守脑中“嗡”的一响,顿时只觉得一片空白。

她月事迟了一个多月,因为心事重重,又因为出差往返,只当是水土不服,倒没有注意。况且这两年很少跟纪南方在一起,更是不曾往这上头想过。

盛开只觉得她手又冰又凉,于是轻轻拍了拍,说:“你跟南方都年轻,真是一点也不懂事,这样的事岂能开玩笑?怀孕了为什么还瞒着我们?今天万一闹出什么好歹,可怎么得了?”

“让守守休息会儿吧。”纪妈妈也觉得守守脸色苍白得惊人,仿佛没有半分血色,不由得忧心忡忡,“闹了这大半宿了,有什么事过两天再说。医生不是建议守守卧床休息?这两个孩子,简直让人操不完的心,唉…”

“妈妈…”守守嘴唇微微哆嗦,低声叫住盛开,“我想回家…”

“医生建议你静养。”盛开安慰似的抚摸着她的手,“过两天回家去,好不好?妈妈每天来看你,再说这里跟家里一样,也是你的家啊。”

“妈妈…”

“别耍小孩子脾气,你也是要当妈妈的人了…”盛开替她掖了掖被角,“乖。”

守守拉着她的手不肯放,盛开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但终究夜深了,她第二天还有重要活动,不得不先回家去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守守才掉下眼泪。

一颗接一颗,无声地落在被面上,浸润进去,缎子面的绣花,绣的是梅花,眼泪落上去,洇开一片…纪南方站起来,声音喑哑:“对不起。”

她坐起来,却别过脸去,只觉得难过,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纪南方有点艰难地说:“守守…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有做什么…哪怕你不相信…就是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说易长宁的公司出事了…”

守守猛然回过头来望着他,他仿佛被她的目光刺痛了,转过脸去回避她的直视,过一会儿,终于还是走了过来,走到床前面:“守守,你信我这一次好不好?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惹你生气,其实是因为我心里难过。我受不了…我就是受不了你那样对他,所以我才故意说那些话气你…”他仿佛语无伦次,“可是后来你往外面走,我那时候才觉得,如果我让你走了,我们两个就真的完了。我心里害怕,才会去拉你…我没想到你有孩子,我…”他有点狼狈,伸手想要触摸她,她却本能地往床里头缩一缩,避了开去。

“守守…”他低声下气,“我是真的鬼迷心窍才会那样说,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守守胡乱地拭了拭眼泪,把脸仰起来:“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他整个人伫在那里,无意识地抓紧了床罩上的流苏,又慢慢松开。他看了她一眼,眼中竟然只有哀凉,她自欺欺人地转过脸去,过了好久,才听到他的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守守,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对你。这几年,无论我怎么努力,你都…到最后我都觉得灰心…可是今天我后悔了…看着你往外头走,我就后悔了…”他抬起眼睛,“守守,我知道我不好,但你——给我们个机会好不好?”

她却奇异地镇定下来,平静而冷漠地说:“算了,别费劲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就是因为我怀孕了吗?你不就是想要这孩子吗?你以为这孩子是你的?我告诉你,这孩子是易长宁的。”

他整个人猛然一震,死死地盯着她,手不由得举起来,她反倒很自然地把脸一仰,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可是更多的竟然仿佛是悲哀。她有点不太确定,因为他很快握紧了拳头,她冷笑:“想揍我是不是?你不敢,谁叫我姓叶呢?我要不是姓叶你会娶我?要不是你父母逼着你会娶我?我就给你弄顶绿帽子戴着,没关系,只要你忍得住,咱们就这样耗着。等孩子生下来你再做亲子鉴定,我就怕你到时候受不了那种刺激!”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可是仿佛唯有这样,方才能平息胸口那团炽痛,如同陷阱里绝望的小兽,只得拼命撕扯自己的皮毛。她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支小箭,嗖嗖地往他身上射去,带着无比的痛恨与憎恶,他只觉得浑身发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向她挥拳,在这一刻他精疲力竭,连声音都带着一种嘶哑:“叶慎守,你知不知道,你很残忍?”

她终于爆发:“那你呢?你不残忍吗?你能不能放过我?让我去过我想要的生活?你为什么要强迫我陪着你,成天逢场作戏,一辈子困在这种牢笼里?你明明答应和我离婚,为什么又反悔?只因为我怀孕了,你想要这孩子,你们纪家想要这孩子?残忍?你的所作所为才叫残忍!我恨你!纪南方,我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一个人,厌恶过一个人!可是你的一切都让我觉得痛恨,觉得厌恶!你只会出尔反尔,自私自利!我爱长宁你知道吗?我爱他!你知道吗?算了吧,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因为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你除了花天酒地你懂什么?你除了玩女人你知道什么?你根本就不会理解,你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什么叫爱情吗?”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自嘲般笑了笑:“是啊,我不知道。”

他转身朝外走,走得太猛太急,撞在茶几的角上,正好撞着那条伤腿,他重重地摔下去,大约摔得狠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爬起来。可是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只是摇摇晃晃,扶着墙走掉了。

守守伏在被子里,失声痛哭,哭了又哭,枕头哭湿了,冰冷的缎子面贴在脸上,她仍一动不动伏在那里抽泣着,纪南方虽然走了,事情却没有变。她是没有办法了,因为这个莫名到来的孩子,这个意外萌芽的胚胎,她是再也没有办法了。她这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里。怎么逃也逃不走,怎么挣也挣不开。

她只在纪家住了三天,因为纪南方从那天走后,一连三天不见人影,纪妈妈自然十分生气,连盛开也略有微词。所以守守打电话要回家,她也就松了口,将守守接回家。这下子连纪老爷子也被惊动了,发了一顿脾气,终于让人把纪南方找着。

守守一直在家里休息,没有去上班,虽然医生嘱咐她卧床,但因为纪南方要来,她还是换了件衣服起来了。

她卧室窗外正有一树海棠,开得春深似海,满树繁花绿叶,如织绣堆锦,引得无数蜜蜂嗡嗡绕飞。因为天气渐暖,守守坐在窗前,看着那树发呆,过了好一会儿转过脸来,才发现纪南方早已经来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也在看那花树,她一转过脸来,他就也转开了目光。

宋阿姨本来陪着纪南方上来的,见到这情形,静悄悄就走开去了,随手替他们带上门。

守守说:“坐吧。”

他的腿现在还不能久站,于是他很安静地坐下来。两个人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这几天来,守守费了很多周折,打了许多电话,最后托江西才打听到易长宁出了什么事情。原来易长宁在国内主要的合作客户公司的总经理去香港出差,突然在港离奇失踪,而他的妻儿早已经移民国外。有人匿名举报他是畏罪潜逃,引得警方生疑,追查下来,发现此人不但有利用职权进行境外洗钱的嫌疑,而且涉嫌在多宗商业招投标中收受贿赂。

易长宁的公司一直是这家公司的重点合作伙伴,当然也属协助调查之列。警方经过调查,发现一年前这位总经理的儿子申请去国外深造,易长宁赫然是担保人。而且招投标中,获利最大的亦是易长宁的公司。罪魁祸首已经失踪,巨大的商业案件浮出水面,易长宁难以证实自己的清白,已经被限制出境。公司也正在被审计,接受全面调查。

这一切都像是个精心布好的局,每一个环节都完美得不可思议。

守守想了又想,并没有给易长宁打电话,只是问了几个相熟的律师,但基本上都觉得棘手:“这种经济案件,一旦追查起来就麻烦了,因为没一家公司敢说自己是干净的。公关费、回扣、顾问费…哪家公司没打过这样的擦边球?要是认真,十有八九能查出事来。”

守守一筹莫展,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虽然艰难,终于还是下了决心。

她对纪南方说:“纪南方,我不离婚了,但是…请你放过易长宁。”

他的反应很出乎她的意料,既没有嗤之以鼻,也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非常平静地注视着她。过了良久,他甚至笑了一笑:“守守,来之前我就想过,你会不会说这句话,结果,我果然没有猜错。”

她默然不语,他声音十分的平静:“我们离婚吧。”

守守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去:“算了,当我没有说过。”

他仍旧没有看她,只是侧过脸去,看着窗外那株开得正好的海棠花,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要是真不想要这孩子,就不要了吧。”

守守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有点意外地看着他,而他并没有转过脸来,窗子有一半阴影正好挡在他脸上,所以她也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她,守守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迷茫,仿佛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于是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只是淡淡地说:“我真的爱上了一个人,我希望可以给她幸福。”

守守迷惘而困顿地看着他。

他忽然笑了笑:“其实你见过她,不过你不知道罢了——那天在电梯里,她跟我们一块儿下楼。她坚持要见见你,我只好答应。我是真的——真的很爱她。”

守守蓦得想起来,那个拎保温桶的少女,曾经从反光中偷偷打量自己。原来就是她——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一头长发,气质仿佛温婉,跟平日纪南方的女伴相去甚远。她心绪零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听他说:“我住在医院里,她给我送鸡汤,每天都送。从她们学校到医院,要地铁再换两次公交,差不多要两个小时。但她每天都来。陪我说话,讲她们学校的事给我听,给我解闷,让我高兴。守守,她是个好姑娘,我不打算辜负她,我知道将来的事很难说,但我决心试一下,我想跟她结婚。所以,我们离婚吧。”

守守仿佛有点意外,于是问:“你以前为什么不说?”

他又顿了一下,说:“她觉得介入我们是很不光彩的事情,怕伤害你,后来我跟她说了我们之间的事,我跟你在一起,不过是因为长辈们的压力,这样对谁都不公平。”

守守惘然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

他说:“守守,是我对不起你,我们离婚吧。”

【二十一】

她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是有点发怔地看着他。他说:“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要这孩子,是我硬…”他终于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发红,沁满了血丝,也许是没睡好,也许是这些话太难以出口,“你要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涩,有些语无伦次,“我陪你去医院…”

她嘴角动了动,最后终于说:“要是爸爸妈妈知道了怎么办?”

他重新转过脸去,凝视着窗外那棵花树,春日艳阳斜斜,已近黄昏时分,那一团团、一球球、一簇簇的花瓣花朵,像是千只万只蝴蝶,簇拥在绿叶中,点缀着明媚春光。

最后,他说:“我们先瞒着他们,不让他们知道。”顿了顿,他又说,“要不我先接你回我的公寓,过两天再做手术,这样他们就不知道了。”

守守只觉得气闷,原来他早就考虑好了,连后路都留好了。也许是房间里不通风,但窗子明明开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烦躁,心烦意乱地说:“随便。”

他又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守守自欺欺人地转开脸去,望着窗外。屋子里安静得如同深潭,听得到那些绕树的蜜蜂,发出嗡嗡的蜂鸣。

守守本来以为他已经走了,回过头来,才发现他仍旧站在那里。

这一次他没有看窗外的树,而是在看她,但她一转过脸来,他已经避开了她的目光,她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眼神,但他的脸色仿佛很苍白,也许是累的,因为他的腿还在恢复期,一直在做复健。

她问:“你腿好些了吗?”

他短促地说:“瘸不了。”又说,“我先走了,明天叫司机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