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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物是人非吧,少年时代的心境已经永远一去不复返了。那时候意气风发,以为自己将来一定会遇上最好的那个人,携手同心,永不分离。不过短短数载,已经面目全非。

江西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你将来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伦敦仿佛永远在下雨,湿漉漉的城市,铅云沉沉的天空,过不了一会儿,雨渐渐下得缠绵起来。点点飞过车窗外,落地无声。

计程车慢吞吞地驶过大街小巷,仿佛行进在无边无际的雨帘中。一幢幢建筑在蒙蒙细雨中闪烁着晕黄的灯光,更显得历史悠远漫长。

本来在伦敦有不少亲友,但她们两个都是不爱麻烦的人,于是住了一个酒店套间,正好两间睡房,还有会客厅与餐厅。

守守倒时差,终于睡足了十四个小时,还是江西进来把她叫醒的:“你怎么这么多年一点长进没有,还这样能睡啊?”

守守留恋这难得的睡眠,哼哼唧唧不肯起来:“我再睡一会儿。”

“快点起来吃饭。”

同江西一起去街头小店吃炸鱼薯条,越发像是回到学生时代,守守难得的好胃口,把整份炸鱼连同薯条都吃完了。

雨早已经停了,街道上还是湿漉漉的。街旁的橱窗里有漂亮的帽子和大衣,和江西手挽着手停下来看,像是十几岁的时候,难得放假,从学校出来,一起进城逛街。

江西问:“明天要不要回学校去看看?”

学校离伦敦还有一个多钟头的车程,守守想想就懒:“算了,就在这里悼念一下青春吧。”

话说得似乎有点伤感,其实两个人的伦敦,不是不慵懒。

天气好时跟游客一起去看皇宫换岗,到国家画廊看《向日葵》,或者去剧院看芭蕾舞剧。天气不好就留在房间看电视,叫送餐服务。

天天这样吃喝玩乐,不过两周,守守的脸都长圆了,照着镜子对江西哀叹:“我在英国竟然能长胖,真是太神奇了。”因为十几岁时永远觉得英国菜吃不惯,所以一直瘦一直瘦,没想到此番重来,大吃特吃,竟然连圆圆的婴儿肥都回到了脸上。

江西说:“谁叫你天天吃那么多甜食的。”

守守嚷着要减肥,于是拖着江西一起去爬圣保罗教堂。

虽然一路停停歇歇,爬到耳语廊后守守已经觉得精疲力竭,只觉得又热又渴,所以停下来休息。江西却在感慨另一件事:“当年黛安娜在这里嫁给查尔斯,他明明不爱她,她也知道,却还是勇敢地嫁了。想想看,未尝不是孤勇。这世上,哪有比跟一个明知不爱自己的人结婚更勇敢的事?”

求不得,爱别离,人生种种,都若如是。

有人为了爱赴汤蹈火,有人为了爱一往无回,有人明知那是绝路还是坚持走到了底。

守守没有做声,江西转过脸来,对她微笑:“其实我是很懦弱的人,遇上不爱,就选择离开。但有些人,遇上不爱,却选择继续爱下去。我做不到,只得钦佩。”

守守看着她,心里百味陈杂。和孟和平分手后,江西也消沉了一段时光。但她和顾辰松的开始,却又那样坦然和甜蜜。守守一直想,爱情有没有机会,换个对象,却可以重来一次。

那天晚上守守破天荒地又失眠。本来她来英国后睡眠一直不错,但这天晚上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后来好容易睡着了,却又做了噩梦,半醒半梦之间一直哭一直哭,想要叫喊什么,嗓子眼里却堵着,什么也叫不出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有人把她轻轻推醒,她整个人还在惊悸着抽泣。

江西穿着睡衣,打开床头灯,见她脸色煞白,于是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又轻轻拍着她的胳膊。

守守用手捂着脸,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江西仿佛想要说什么,但最后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安慰她:“没事,是做梦。”

守守捧着水杯,觉得惊魂稍定,有些内疚地说:“把你吵醒了。”

“没关系。”江西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你精神不好,要不明天去看看医生?”

守守觉得疲倦:“我想要回家。”

“那我们明天就回家。”

她们搭乘最快的航班回家去,十来个钟头的飞行,守守一直睡不着,精神又紧张,只得不停地吃巧克力。吃到最后晕机,吐了又吐,几乎连苦胆都快吐出来了。空姐替她倒水,拿毯子给她,最后临近蒙古国上空她才勉强睡了一会儿,等醒过来时飞机已经快要降落了。

江西觉得她脸色异常苍白,于是说:“你以前从来不晕机的,今天怎么吐成这样?”

守守出了一身汗,有气无力:“我也不知道…”话音未落飞机又遇上气流,微一颠簸又觉得胃里如翻江倒海,对着纸袋只是干呕,恨不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好容易熬到降落,江西见她的样子实在憔悴,当机立断带着她走了VIP通道。本来她们临时决定回来,上飞机前江西给顾辰松打了电话,让他来接。出了通道就是停车场,天下着小雨,江西打电话给顾辰松,守守站在行李旁,江西讲电话:“我们在VIP出口这边…”话音未落,突然看到守守正快步向停车场出口那边走去,她步子极快,仿佛一只小鹿,径直就从车辆间穿过去,步子又疾又快,仿佛在追赶什么。江西被吓了一跳,气吁吁地追上来:“怎么了?”

守守却突然又站住了,有点发怔地回过头来,江西更觉得惊讶:“守守,怎么了?”

守守似乎摇了一下头,才说:“没事。”

细雨把她的额发濡湿了一点点,看着有点稚气,像是小孩子。但她站在那里,神色茫然,更像是小孩子丢了糖果,又或是被老师遗忘了。

江西觉得很担心,幸好没一会儿顾辰松就从另一个停车场过来,替她们提了行李。顾辰松很大方地搂一搂江西,又问守守:“玩得怎么样?看你们俩都长胖了。”

江西笑着说:“成天吃喝玩乐,能不胖吗?”

车上顾辰松和江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本来顾辰松很有风度地坐了副驾驶位,突然回过头来对守守说:“守守,易先生的事情解决了,由于证据不足,已经取消出境限制。他约我见过一次面,说是谢谢我。我说不用客气了,江西和你像亲姐妹似的,再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他说没打通你电话,我说你跟江西到英国去了。”

去英国时,她把手机放在了家里,也许潜意识里是想逃离什么,把自己放逐于世界的那端。而如今,紧绷已久的弦终于松弛下来,易长宁并没有事。

初夏的城市正是四季中最美好的季节,郁郁葱葱,清翠满城。守守将头靠在车窗上,机场高速路旁都是柳树,杨柳依依,雨细细绵绵地下着,像是一张银丝巨网,将天地间的一切尽笼其中。

纪南方在最近的出口下了交流道,然后把车滑进紧急停车带,掏出烟来点上一支。

点燃烟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也许只是看错了,当他上车后,无意中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朝自己的车子快步走过来。

是真的很像,但他拿不准,于是本能地踏下油门,几乎狼狈地加速驶出停车场。后视镜里的人影在几秒钟内迅速变成一个小黑点,遥远模糊,最终消失。

其实应该不是她,因为她不会独自出现在那种地方,何况没有这么巧。

他把天窗打开,气流盘旋着吹进来,带着清凉的雨丝。简直如同撞了邪,连看到有一点像的影子,都以为是她。

左侧的车道上车流密集,呼啸而过,如同隐隐的雷声。嘴里有些发苦,于是他随手把烟掐掉了,打开CD。这车他不常开,音响并没有改装过,是整车的原配,效果倒还不坏。CD是一张英文专辑,他没注意在唱什么,只是需要车内有点声音。

红灯的路口,右侧车道上正巧停了部黑色的单门跑车。虽然车子看起来并不张扬,但车牌很好,江西觉得这车牌倒像在哪儿见过,仿佛是哪个熟人的车,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的车。正巧信号灯换了,跑车加速极快,超车又非常灵敏,不过一眨眼工夫就已经挟裹在滚滚车流中,消失不见。车内很安静,而守守闭着眼睛,歪靠在椅背上,已经快要睡着了。

上了高架速度就慢了下来,CD里的旋律已经换了一首,高亢的女声正唱到:“When you're gone…The pieces of my heart are missing you…”

纪南方于是把CD又关了,天窗仍旧没有关,有呼呼的风声,仿佛就刮在脸上。

他和张雪纯约在餐厅见面,已经是黄昏时分,路灯还没有开,餐厅有巨大的落地窗,对着车流熙熙攘攘的街,他比约定的时间到的迟了,张雪纯正托腮望着窗外发呆。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餐厅华丽的灯光映着她脂粉不施的一张脸,显得很干净。

见他来了,她显得挺高兴,叫了他一声:“大哥”。

服务生上来点单,他随便点了几样,然后对她说:“刚去机场送人,路上堵车,来迟了。”

张雪纯微笑,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今天是周末,我也是怕堵车,所以坐地铁过来的。”

他把那个文件袋交给她:“护照、签证、学校的录取通知、经济担保人证明、机票…全在里面,你自己收好。”

张雪纯接过文件袋,并没有打开看,只是默默地把袋子掉过来,又掉过去,摸索着光滑的牛皮纸面。幸好菜很快上来了,纪南方说:“吃吧,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两个人都没什么胃口,这餐饭吃得草草。窗外的街景却渐渐暗下来,到最后骤然一亮,原来是路灯开了。其实很漂亮,一盏盏如明珠连缀,车如流水马如龙,这城市最绮丽的时刻,繁华得如同琼楼玉宇,人间天上。

【二十五】

张雪纯看着纪南方,他正巧转过脸去看窗外,很俊挺的侧面,路灯与餐厅的台灯,明暗交错,显得面部轮廓很深。其实他不是漂亮的那一类男子,但自有一种丰神俊朗。她一时有点发呆,纪南方忽然转过脸来,倒把她吓了一跳。

他说:“我父母为离婚的事,正在气头上,只差没想剥了我的皮。你这黑锅背得太大了,我得安排你出去避一避。你哥的手,反正也好得差不多了,你现在走也可以放心。将来读完书,就留在美国,好好找个人嫁掉。女孩子总要嫁个好人,才会过得幸福。”

张雪纯看着他,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到近乎清冽:“大哥…”

“行了别废话了,吃饭。”

“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哟!你还真替我担心上了?将来再结婚呗,咱俩凑和一下就挺不错的,到时候我去美国找你啊,咱们上阿拉斯加注册,准能把老头给气死。”

她亮晶晶的眼睛里有眼泪,看着他,于是他终于不再说笑,掏出烟来,却没有抽,只是在桌子上顿了顿,又顿了顿:“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已经到了这步,就这样吧。”

“你将来要怎么办?那天晚上我看着你抱着她去医院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过,你真是会骗人…你从前说的那些话,本来我都相信,可是就从那天,我觉得不能信了。你根本就做不到,你把我给骗了,你把你自己也给骗了,你离了她根本就不行,你为什么还要离开她?”

“这事已经过去了。这世上谁没离过一次婚?你替我操什么心?”

“你为什么不跟她说?你那么爱她为什么不跟她说?你还叫我去骗她,你没看到当时她的脸色——”

“张雪纯!”

两个人僵在那里,她胡乱拭了拭眼泪。

“我知道你想成全我,我也只是想成全她。”纪南方终于点上烟,袅袅的轻烟散开在两人中间,他的语气也和缓下来,“把你拖进这种事里来,总是我不仗义。所以你赶紧走吧,学校那边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国外也有可靠的朋友,他们会帮忙照应的。你好好读书,真出息了,到时你把你家里人都接过去,孝顺孝顺你父母,还有你哥。”

“你救过我哥哥,救过我…”

他语气重新轻佻起来:“我那是心血来潮,什么年头了你还打算以身相许啊?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行,今晚上我们就去开个房,把这账给了了。这下你觉得不欠我了吧,觉得可以安心走了吧?”

张雪纯终于还是哭了:“大哥你怎么这么傻啊?你跟她离婚,你要后悔一辈子的…”

“你这丫头不也傻吗?明知道我不喜欢你,你还天天到医院来。就那十万块钱,你还做家教,一点点攒了想要还给我。你明知道我不会喜欢你,我离婚了你比我还急,你不傻吗?”他反倒笑了笑,“这世上,一个人总是另一个人的傻瓜。”

守守想过很多遍与易长宁的见面,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梦见过他。

这次真的重新见到他,却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从英国回来,她一直觉得恍惚,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虚幻而不真实的,人和事,物与非,恍若隔世。

两个人并没有说什么话,桌子上有一点淡淡的阳光,她穿着件七分袖的上装,手肘搁在阳光里,有一点轻暖。咖啡厅里已经开了冷气,易长宁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还是那样,指端带着些微的凉意,他说:“跟我走吧。”

她只觉得辛苦,太辛苦了,费尽周折到了今天,连喜悦都已经消磨殆尽,只余了疲惫。

她很轻易就答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