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般憔悴的神情,莫非是肚子疼。

有丫鬟推开了房门,捧进来一叠大红的衣裳,对岑笑道:“小姐,今日锦绣庄送来小姐的喜服,小姐先试穿一下吧,有不合适的再送往锦绣庄裁改。”

岑笑摆了摆手,道:“先放着罢。”

她一直坐了许久。不起身试衣也没去歇着,丝毫没有大婚前的欣喜和雀跃。

难道果真如外面所说,恶霸凤熙能取得岑笑小姐,真是用了什么非凡手段才逼得她如此心不甘情不愿地要嫁与他?

(二)

我与师父回到客栈的时候,客栈大门关上了。大堂里面掌着一盏灯,一闪一闪的,大抵是哪个客人来宿以便能随时伺候。

一晚上在外面跑了许多地方,我头都乏得昏昏重重的了。遂我没多想,便上前敲门去。

里面有个睡衣惺忪的声音应道:“来了来了。”随之轻重不一的脚步声缓缓而近,是里面的小伙计来开门了。

可门还未开,忽然我腰上一紧,身旁的师父倏地欺身上前,揽着我便隐身径直飞上了客栈二楼。

客栈门口,小伙计探头探脑地向外望了望,还疑惑地道了声:“咦?怎么没人?”

屋里,一盏灯都没有。

我慌乱地推开了师父,腰上的力道也跟着松了。腰上被师父将将揽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师父离得我近,我闻到他的气息,我便又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桃花林里师父凑近我轻轻碰我的脸,我会想起我做了个梦,师父对我说等了我多少个轮回。

很多,皆是不由自主。但对师父,不能有一个不由自主。师父对我的栽培之恩,不容我胡思乱想给亵渎了去。

我也十分清楚,那些有的没的,全是因为我是师父的小徒弟,他疼爱我才做出的举动。在师父面前我万不可恃宠而骄。

这么一想,我方才渐渐冷静了下来。日后定不能再生出对师父有丁点犯上作乱的想法来。

我中规中矩地对师父作揖道:“师父,徒儿罪过冒犯了师父,请师父责罚。”

“不碍事,将将弦儿敲门,若真让伙计开了门见到了我们天近明时才归,只怕是要徒生猜测与怀疑。”师父顺着墙,身体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还是师父想得周到。但眼下师父随随便便就坐在了地上,地上又脏又凉的,他怎么想不周到了?

我想扶起师父,却又怕再冒犯了师父,只得急道:“师父去榻上歇息,莫要坐在地上。”

许久,师父都不应我一声。

“师父?”

我蹲在师父面前,一连唤了好几声,都不见师父回答我。我轻轻扯了扯师父的袖角,师父却没反应!

“师父!师父!你醒醒师父!”莫不是师父自无涯境回来受伤了,这时才发作?!我急得惊慌失措,一边叫他一边伸手摸上了师父的手腕。

我摸不到师父的脉息,抓着他的手腕便用力摇晃,道:“师父!你醒醒!不要再吓我了!”我不想再看见师父有丝毫的损伤,不想再看见师父在我眼前没声没息地虚弱下去。

那样的话,四肢百骸,身体里的每个角落,都会灼痛,我无法抑制。

一只手,轻轻地捉住了我抓住师父手腕的手。

我一怔,抬起头来,却见师父已经醒来正垂着眼帘看着我,眼里是清清浅浅的笑意,笑弯了嘴角。

他道:“弦儿何时会把脉了?”

我抓着师父的手腕力道紧了紧,心里酸涩无比,道:“徒儿不会,徒儿捉不到师父的脉息,所以才害怕。师父老是这般不声不响的,该让徒儿如何应付。”

师父眼神一愣,淡淡地晕了开来,道:“为师不过是小憩一会儿,弦儿竟如此着急。”

急,我当然急。自上次在师父卧房见师父在我面前昏倒之后,只要师父一刻没声息,我都会提心吊胆的。

我固执地将师父从地上拉起来,道:“师父还请去床榻上休息,地上凉,怕冻坏了师父。”师父听进我的劝了,好好去了榻上躺着。

待师父睡下了,我才蹑手蹑脚地出了房。可屋太黑,还是被我给不小心绊倒了个凳子。身后师父喃声道:“弦儿。”

我身体一顿,应道:“嗯。”

我等了半晌,见师父没了下句,这才小心翼翼从外关上门,去隔壁睡了。

(三)

眼看离城里恶霸娶亲还有三日,这对外人来说是件可恶的事,对凤家来说该是一件喜事;偏偏这个当口,出了意外。

今日上午我与师父一同上了街,才知道城里到处张了榜,说是凤家要寻名医。城里的凡人纷纷揣测,莫不是凤熙恶霸病倒要死了?看他们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便知,不知心里骂了多少回报应。

我不由得想起上次夜里去凤家时见到的那群在院落里跳舞的女子,还有闪闪的萤火。也不晓得那恶霸凤熙是遭了报应还是真有福气。

我与师父是唯一肯掲榜的,也算是他因祸得福。

在回客栈的路上,我问师父:“师父为何要帮一个凡人?”

师父道:“因为榜上有鬼息,这事与那只有执念的鬼脱不了干系。它定是去过凤家了。”

这恶鬼想害死恶霸?恶鬼是恶,恶霸亦是恶,既然同为恶也不知道帮衬着,还要互相掐么。

然路过街边的一处摊子时,我停了下来。那是一摊当街卖书画的。

档主正整理着笔墨书画,欲收了摊子。只是这档主,是个中年书生,我认识。将将下凡来时,在茶楼里听的第一个书,便是他在说。

说的是一个书生与小姐的爱情故事,最后小姐嫁给了恶霸。我心里一顿,仍旧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看着书生,脸色苍白,身体消瘦,尤其是脸颊,简直跟个皮包骨头似的。

见我站在摊前,书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我与师父,先是一愣,随后问:“公子小姐是否要买书画?”

我随意翻了翻摆着的书画,大都十分平常。还不如我昆仑山师父送我的画着一只兔子的墨迹;要是比起师父书房里先前挂着的东华帝君的丹青,更不知是差了多少辈子的功力都不够。

不过,凡人能画出如此平常的书画来,着实已经不容易了。只是我不喜书画。

于是我便问书生道:“你这里可有卖话本,专门讲书生小姐的故事的?”

(四)

书生清淡地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收拾,道:“没有。”

我又问:“那你前几日讲的那个张小姐最后嫁给恶霸的故事呢,哪里来的?有没有类似的话本?”

书生顿了顿,脸色不大好,道:“讲书?”

我道:“对啊,你前几日不是在茶楼里说书么?”

书生拉下脸来,又看了我一眼,道:“小姐要找说书的还是去其他地方找罢。杜某自幼学习四书五经,向往高雅致远,怎么可能会去那等繁杂的地方,又如何会去说书!”

他这话,我委实不爱听。一听就知道是个没见识的迂腐穷书生。

还不待我多说一句,身旁的师父却开口道:“兄台莫怪,我们是认错人了。”

穷书生听师父那般说,面色这才缓了缓,道:“无妨。”

师父不由分说地就将我拉开了。但我确实是没认错人,那穷书生不识好歹。

我向师父解释道:“师父,徒儿真没认错人,之前在茶楼就是他在说书。”

师父道:“为师知道你没认错。”

我愤懑道:“说个书么,会是那么丢人的事情?他竟装作没去说过。”

“读书人熟读四书五经,一生都在修习清廉高尚之道,自然是不愿去市井之地说书的。不过他说没去过倒也看出不假。”

修习高尚么…结果给修习到街上摆摊了。也不见得那迂腐穷书生有多高尚。不过书生那神情,我也瞧出有些蹊跷。特别是他的身体,上次见时没萧瑟嶙峋得这般厉害。

只见师父手指一转,指尖聚起一点华光,轻轻往书生那边一弹。华光钻进了书生的身体里。

虽隔了这么远,顿时我还是感受到了书生身上的气息。师父这是想在书生身上留下痕迹,以便我们什么时候都能寻得到。

只听师父又道:“他是被吸取了过多的阳气。”

我心头一抽,问:“可是恶鬼所为?”

师父嘴角微微扬起,负着手往前走,道:“晚上便知分晓。”

章二十九

(一)

下午时分,客栈外停了一顶轿子,是凤府特意派来接我与师父的。因为我们揭下了寻医的榜。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轿子里宽大得很。我与师父坐在里面,若是再添两个人进来也不显得拥挤。

只是,想着一会要去替人瞧病,我有些忧伤。还是不要指望我了,替师父把脉时我都能将师父的脉息给把没了去,怎么能替凡人治病。

听说凡人治病是要瞧完脉象之后,还得说出病症的,哪里不适非得说出个痛痒来。可惜我是神仙,只会渡仙气。

我抑郁地问师父:“师父,你会瞧病么?”

师父懒洋洋道:“为师不是药君,自然是不会瞧。”师父说得那叫一个中气十足,让我十分佩服。

既然师父不是药君,我就更不会是药君的徒弟了。我亦应该学着师父那般理所应当,宽心些。

没多久我们便到了凤家。

进入凤府之后,里面的光景却让我颇为吃惊。到处亭台楼阁琼楼玉宇,那些装饰用的玉石器皿哪一样不是金灿灿的奢华至极!

上次与师父夜里来时,哪里有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整座凤府看上去清淡得很。莫不是上次因为天黑的缘故,我与师父都眼花了?如今这才真真是配上了有钱二字。

带路的将我与师父带去了凤府的主院。

推门入房时,里面着实躺了个人。

听这里的下人说,此人是他们的少爷,唤名凤熙。自与岑员外家的小姐岑笑定亲以来,身体就一直不好。大夫不知看了多少个,愣是找不出病状,任由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如何都补不起来。

这不,昨夜才终于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昏死过去了。

榻上之人,生得五官深邃眉目精致,十分耐看。若不经人提起,我定是联想不到此人便是城里要风要雨的恶霸。

师父坐在塌边,伸手直接触上了对方的眉心。

没一个大夫会这样瞧病的。面对屋子里伺候着的小丫头露出疑惑的神情,我只得陪笑脸道:“我师父是活神仙,他一向替人如此看病的。”

凡人就是如此,说假话吧他往心里相信,要说真话吧他又该说你是骗子。

丫头嘴上虽什么都未说,但那脸色就是明晃晃地写着几个字:江湖骗子。

(二)

师父不愧是师父,一出手就不同凡响。

榻上的恶霸经师父触一触眉心,他便能说出一套病理来,还头头是道毫不马虎。几度让那些个起初认为我们是江湖骗子的丫头们心花荡漾,露出娇羞的神情来。

她们皆按照师父的吩咐去抓药的抓药,熬药的熬药,一点都怠慢不得。

待丫头们都出了房门后,师父才开始对榻上的恶霸施仙法。恶霸不过是一介凡人,哪里配得师父亲自施法救治。我忙道:“师父,这种事情还是让徒儿来吧。”

师父修长葱白的手指不停地在恶霸身上来回移动,使恶霸的身体很快便镀上一层淡淡的光,道:“不碍事。”

结果不消一刻,师父在恶霸的身上聚集了一团黑气,几经游走才将其锁在了恶霸的额心上,最终给引了出来。

师父说,那些都是鬼息。看来恶鬼接触过了榻上的恶霸。我道是这鬼息有多了不得,不还是一团黑气么。

不过有一点我十分忧心。那便是师父替恶霸瞧病开的药方子。

我问师父道:“师父,你将将给人的药方子,那些药吃了没事么。”

师父道:“为师现在将他治好了便是,那些药应该都是好药,凡人吃了不会死的。”

…只是不会死么。经师父这么一说,我便更忧心了些,若要是恶霸醒来后上吐下泻的,不知我与师父还能不能安安顺顺地走出凤府。

待师父将恶霸全身上下给治了个透之后,恶霸的血气顺畅了很多。府里的下人再给他灌了一碗不知疗效的汤药,脸色愈加红润有光泽。

凤家的老头子见状大喜,愣是要将我与师父留下来食晚饭,还邀我们在他府上多留几天。老头子是恶霸的爹,能养出这么个儿子委实不容易。我们见他如此兴奋如此好客,便勉勉强强地留了下来。

然一顿饭食下来,我心头十分地堵。

凤家的饭食很是丰盛,却没有我最喜的桃花糕。眼见师父那边,凭空多处好些个供使唤的丫头来,满含春色地替师父斟酒的斟酒,添菜的添菜。

师父吃得连连挑眉。

我寂寞地看了看自己四周,哪里有个使唤的丫头。只有主位上的凤家老头子,时不时往我这边瞟一眼。

(三)

晚上夜将将一暗下来,师父独自一人出了凤府。

我知晓他是要去找白日里的那位书生,便要随师父一同去。可师父却让我留在凤府,守着榻上的恶霸。说万一恶霸出了个什么差错,也好及时救治。

我坐在桌边,往榻上望了一眼,恶霸气息安稳眉目舒展,指不定梦里在于哪个姑娘厮磨,还能出个什么差错。

我又看了看窗外师父离去的方向,一时惆怅得很。窗户关着,糊着一层薄薄的窗纸,看不到个什么名堂。

也不晓得师父此行能不能捉到恶鬼。到头来,东华抽风货胁我来人间做的事情,却让师父给做了去。我这个徒弟当得好生窝囊。

忽然窗户上的那层纸动了动,我赶紧打起精神来,一眼不眨地盯着窗台。

有什么东西从外面将窗纸戳了一戳,纸破了一个洞。随即一只亮晶晶灵动的眼睛贴上洞里来。

那只眼睛本是饱含急切之色地往榻上看去,可它在看见了桌边的本神仙时见本神仙也正看着它,眼神抖了两抖。眼睛一下就离开了洞,外面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莫不是哪个凡人想来找恶霸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却恰好被我给撞破了?他定是想做坏事,不然为何见了本神仙就跑。

遂我打开门就往外追去,沉声道:“哪里跑!”

结果还没出院子那凡人就被我逮到了。我很是惊奇,我逮到的竟然是个女娃。女娃在我手里挣了挣,道:“放开我!”

我心生怜惜,便放开了她。她转过头来,倔强地看着我。

这女娃,不就是那夜与师父夜游凤府时见到的年纪稍小的那个吗?那时她还指着天上的萤火天真地道,萤火都飞天上去了。

当时我还料想,那群女子是恶霸抢回来的,被关在一个院落里。可如今这女娃为何却跑到这里来了?莫不是想趁恶霸病危之际向恶霸报仇?

小小年纪,不该存有报复之心啊。

我叹了叹,道:“你走吧,今夜有我在这里守着,你想使坏是万寻不到机会的。”

小女娃却瞪我,撅嘴道:“谁要使坏了!”

她眼睛一闪一闪的。我在话本上看过,凡人一撒起慌来,眼神都会闪烁不定。凡人嗳,还想哄骗我这个神仙。

我未去急着拆穿她,道:“你且先回去吧,对我解释是没有用的。”

女娃却不走了,反而犟道:“我没有要使坏!”

(四)

一时我与女娃在院子里僵持了下来。

按理说,不是我这个神仙不够大度,而是女娃固执得很。我都说要放她离开,可她却不愿离开,非得让我相信她不是来使坏的。

但凡这府里被恶霸抢回来的女子,对恶霸若没有几分怨念,那是没有道理的啊。恶霸一倒,她们还不赶紧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本神仙念她心里执着,欲与她好好说说道理。遂问:“你真不是来伺机报复使坏的?”

小女娃眼睛顿时变得水汪汪了起来,瘪瘪嘴道:“不是。”那神情,倒像是本神仙委屈了她。

我又问:“那你是干什么来了?莫不是来探望屋里那位的病情?”

小女娃咬咬唇,不说话。

看这架势,小女娃对恶霸的怨念还不小。我本着慈悲为怀的心肠,趁有这个机会,欲化解了她的怨念。毕竟凡人为这些念头所困扰不是一件好事,况且这女娃还如此年轻,日后日子还很长。

我吁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心情,看你的样子,也不是这府里的人。”

女娃单纯得很,闻言神情放松了些,不再瞪着我,道:“你也不是府里的人。听闻下午时来了两位大夫,想必你便是其中一位罢。”

我很是矜持地点了点头,道:“如今屋里的少爷已被我治好了,你若想搞点什么名堂却是不大现实的了。”

女娃神色变了一变,大抵是被我说到心坎里去了。

于是我又道:“我也晓得,这凤家的少爷是城里出了名的恶霸,强抢民女无恶不作。莫不是你也是被他抢来的罢。冤冤相报何时了呢,恶霸对你们作恶你们万万不可再作恶回去;天理循环自有它的因果和道理。若是姑娘不嫌弃,待恶霸醒来之后,我不才可以向他说说理让他放了你们…”

哪知我道理还未说完,小女娃像是忽然受了刺激一般,对我咬牙切齿地跺脚,骂道:“你才是恶霸,女恶霸!”

我本是好意想劝劝她,她怎么如此不讲理?遂我耐着性子问:“这女恶霸又从何说起?”

小女娃急得要哭了,眼里包着水花儿,像是我欺负了她一般。我的娘嗳,被骂女恶霸的可是我。

小女娃翁声道:“怎会有你这样多管闲事的大夫!我本是来替姐姐们探望一下凤熙少爷的病情,你怎么如此难缠!”说罢,她掖着莫大的委屈一路小跑出了院子。

我半天没想得过来。恶霸病倒了,她不趁机欢喜反而抽抽搭搭的,委实不应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