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们即将在明年春天把最后的存粮吃光。如果我们后来全都因此而丧生,原因追究起来就是谋杀。

惊恐号的麦当诺医生很久以前就开始怀疑船上的罐头食物有问题,约翰爵士过世后,他把自己的担忧也告诉了我。去年夏天我们第一次到威廉王陆块勘探时,发现所携带的罐头食物——贮放在较底层的罐头——有腐坏及含毒问题,证实了麦当诺的担忧。十月,我们四位船医向克罗兹船长及费兹坚中校请愿,希望他们容许我们全面盘点。接着我们四个人把两艘船主舱、下舱及底舱里数以百计的板条箱、木桶及沉重的罐头搬出来,然后抽样打开检查。一些船员被派来帮忙,我们盘点了两次,以免出错。

两艘船上超过一半的罐头是坏掉的。

三个星期前,在原本专属约翰爵士大而冰冷的舱房里,我们向两位船长报告结果。费兹坚名义上虽然只是个中校,但探险队的新总指挥克罗兹称他为“船长”,其他人也就跟着这样称呼他。参加那次密会的人有:我们四个船医、费兹坚及克罗兹。

克罗兹船长——我必须记住他毕竟是个爱尔兰人——勃然大怒,我从没看过人发这么大的脾气。他要求一个完整的解释,好像我们这些船医该为富兰克林探险队的存货及食物负责一样。另一方面,费兹坚从一开始就对罐头及将罐头封装起来的食物供货商有疑虑,他是这支探险队或全体海军人员中,唯一表达过这疑虑的人,但是克罗兹还是难以相信这种犯罪的欺诈行为会发生在皇家海军的船舰上。

克罗兹惊恐号上的总船医约翰?培第,是我们四个医生中参与海上任务最多的人,不过他的经验大半是在皇家海军玛丽号上,和克罗兹的水手长约翰?雷恩一起,而且那是在地中海上,船上存粮中罐头占少数。同样的,在幽冥号上,我名义上的上司、总船医史蒂芬?史坦利也没有处理过这样大量的罐头。史坦利医生平常注意的是船员该吃他认为能预防坏血病的食物。抽样检查的结果显示,剩下的食物、蔬菜、肉类、汤罐头中,可能有一半有毒或坏掉,他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只有麦当诺医生有自己的理论。他先前和克罗兹船长的主计官黑帕门一起看着这些罐头被装上船。

几个月前,我在日记里写过,除了幽冥号上一万份烹煮后保存起来的肉之外,我们的罐头食物有水煮和火烤的羊肉、小牛肉以及各种蔬菜,包括马铃薯、红萝卜、防风草和各种汤,还有九千四百五十磅的巧克力。

艾力克斯?麦当诺先前是我们探险队医务方面的对外联络人。他负责和德普佛食物供应厂的负责人以及某个叫史蒂芬?葛德纳的人(也就是后来我们的食物承包商)打交道。麦当诺在十月的时候就提醒克罗兹船长,有四家承包商参加约翰爵士探险队的罐头食品投标——侯迦斯公司、甘伯公司、库伯及艾维斯公司,以及刚刚提到的葛德纳先生。令我们大吃一惊的是,麦当诺医生曾经提醒船长,葛德纳的投标金额只有其他三家比他有名的食品公司的一半。而且,其他三家承包商定下在一个月或三个星期内交货的时间表,葛德纳却保证可以立即交货,板条箱及拖运费全包含在内,不额外收费。当然,这样立即送货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他的食物品质真的如他所宣称,并且都是照他所说的方式烹调与处理的话,葛德纳承包这个案子肯定会让他赔本。但是除了费兹坚中校外,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点。

海军总部和皇家探索团的三个委员都参与了这次承包商遴选,除了德普佛食物供应厂的财务长外。他们当下就建议接受葛德纳的提案,付给他全额金钱,也就是三千八百多英镑。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对葛德纳一个外国人——根据麦当诺的说法——更是如此。艾力克斯?麦当诺说,这个人唯一的罐头工厂是在摩拉维亚的哥拉兹。葛德纳接下了海军史上最大的一笔委托案,九千五百罐重量从一磅到八磅不等的肉类与蔬菜罐头以及两万罐汤罐头。

麦当诺带来一张葛德纳的传单,费兹坚一眼就认出来。上面写的内容让我看得口水直流:七种羊肉料理、十四种小牛肉料理、十三种牛肉料理、四种小羊肉料理。菜单上还有罐焖野兔、松鸡、兔肉(洋葱或咖喱口味)、野鸡以及五六种其他野味。如果皇家探索团想吃海鲜,葛德纳可以提供带壳龙虾罐头、鳕鱼、西印度龟肉、鲑鱼排以及亚茅斯熏鲱鱼。要吃点特别的只要十五便士,葛德纳的传单上有:松露野鸡、辛辣口味的小牛舌以及法拉门达牛肉。

“事实上,”麦当诺说,“我们很习惯吃装在马具桶里的腌马肉。”

我在海上的时间已经够长,听得懂他的话:用马肉来替代牛肉,直到后来水手们索性把盛肉的木桶称为马具桶。但是他们能吃到盐腌的肉就很高兴了。

“葛德纳对我们的欺骗还不止如此,”麦当诺在脸色苍白的克罗兹船长及气得频频点头的费兹坚中校面前继续说,“他为便宜的食物贴上定价贵很多的罐头标签,比方说,平常的‘炖牛肉’装在贴着‘炖牛腰’卷标的罐头里。炖牛肉定价九便士,但是改贴的标签却让他可以收十四便士的钱。”

“天哪,老兄,”克罗兹气炸了,“每个食物供应商都是这么对待海军部。欺骗海军的行为和亚当的包皮一样古老。但这并不能解释我们为什么会突然几乎没有食物可吃。”

“不是的,船长。”麦当诺继续说,“问题出在烹煮与焊接。”

“你说什么?”这个爱尔兰人追问,显然正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克罗兹的脸在他那顶旧帽子下面,显得又红又白。

“烹煮与焊接。”艾力克斯说,“就烹煮来说,葛德纳先生夸口他可以利用一套获得专利的流程,把大量的硝化苏打(氯化钙)加到大缸滚水里,使烹煮过程的温度快速上升,主要是用来加快生产速度。”

“这有什么问题?”克罗兹问,“这些罐头已经过了预定交货的期限。总得有人在葛德纳的屁股下面烧把火吧!他哪有专利的制造流程可以让速度加快?”

“是的,船长,”麦当诺医生说,“但是,在葛德纳屁股下面的那把火,比肉、蔬菜及其他食物下面的火还大,匆忙煮食的食物一下装到罐头里。许多医疗界人士都认为,将食物完全煮熟不会残留可能致病的毒素,但是我亲眼见过葛德纳的烹煮过程,那些肉、蔬菜和汤煮得根本不够久。”

 “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呈报给皇家探索团的委员们?”克罗兹责备他。

“他呈报了。”费兹坚懒懒地说,“我也呈报了。但是只有德普佛食物供应厂的财务长听得进我们的话,可是在承包商遴选案上他并没有投票权。”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过去三年里,我们的食物有一半以上腐坏,这是因为烹煮方法有问题?”克罗兹的脸上仍布满红色与白色的斑块。

“是的,”艾力克斯?麦当诺说,“但是,出问题的还有焊接技术。”

“罐头的焊接?”费兹坚问。他对葛德纳的不信任显然还没延伸到这项技术。

“是的,中校。”惊恐号的助理船医说,“把食物保存在罐头里是最近的发明,是我们这新时代美妙之处。但是,根据过去几年的使用经验,我们已经很清楚,如果不想让罐头里的食物腐坏,沿着圆柱体罐头的缝隙把凸缘结实焊接好相当重要。”

“葛德纳的人没把这些罐头焊好?”克罗兹问。他的声音像是一声低沉、带着威胁的咆哮。

“我们检查的罐头有百分之六十没有焊接好。”麦当诺说,“没有仔细焊接的罐头隙缝导致密合不完全。不完全的密合加速了牛肉、小牛肉、蔬菜、汤及其他食物罐头的腐败。”

“怎么会这样?”克罗兹船长问。他摇摇宽大的头,仿佛刚刚被撞了一下而觉得头昏。“我们这两艘船离开英格兰后不久就航行在北极海域里。我以为这里已经冷到可以把所有东西冻到世界末日。”

“显然不是这回事。”麦当诺说,“剩下的两万九千罐葛德纳罐头里,有许多罐已经裂开。另外一些则是因为腐败食物产生的气体而胀大。或许某些有害的蒸气在英格兰时就进入罐头里,或许有些在医学及科学上都还不为人知的微生物在转运过程中,甚至还在葛德纳的食物工厂时,就侵入罐头里。”

克罗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微生物?我们应该实际一点吧,麦当诺先生。”

助理船医只能耸耸肩。“也许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切实际,船长。但是您并不像我花过几百小时的时间,睁大眼睛对着显微镜看。我们不太知道这些微生物是什么,但是我跟您保证,看过一滴水里有多少只这种东西后,你就会变得很清醒了。”

克罗兹脸上的红白斑块本来已经淡了些,听到这几句好像反映他经常不太清醒的评语后,脸又变红了。“好吧,有些食物坏了。”他粗鲁地说,“我们能做什么来保证船员们可以放心食用剩下的食物?”

我清了清喉咙。“您是知道的,船长,在船员们夏天的饮食中,每天有一又四分之一磅的腌肉,每周蔬菜只有一品脱的豌豆及四分之三磅的大麦。不过他们每天都有面包及比斯吉吃。进入冬天之后,为了减少煤炭消耗量,在面粉类食物方面,烤面包的分量减少了百分之二十五。如果我们开始把剩下的罐头煮久一点,也恢复烤面包的分量,不仅罐头食物中坏掉的肉不会再危害我们的健康,还能预防坏血病。”

“不可能的。”克罗兹生气地说,“我们剩的煤只够让两艘船保持目前的温暖到四月。如果你怀疑我的话,可以去问工程师葛瑞格或惊恐号的工程师汤普森。”

“我不怀疑您的话,船长。”我难过地说,“我已经跟两位工程师谈过了。但是如果不把剩下的罐头食物煮久一点,我们食物中毒的机会将相当高。我们可以做的是,把明显坏掉的罐头丢掉,也不要去吃没有焊接好的罐头。但这样一来我们的食物存量就会少很多。”

“用酒精炉来加热如何?”费兹坚问,神情略显兴奋。“我们可以使用野营用的火炉加热汤罐头以及我们担心有问题的罐头。”

这回是麦当诺在摇头。“我们测试过了,中校。古德瑟和我做过实验,用有专利的‘烹调用具牌’酒精炉加热所谓的炖牛肉罐头,结果一品脱的乙醚燃料还不能把食物完全加热,温度还是很低。而且我们的雪橇队——或者我们全部的人,如果我们被迫弃船的话——到了冰上必须依赖酒精炉把冰与雪融化成水来喝。我们应该保留这些乙醚燃料。”

“我们的雪橇队第一次到威廉王陆块去勘探时,我也跟着郭尔中尉去,我们每天都会用到酒精炉。”我轻声补充,“船员们只使用适量的乙醚和火焰加热,罐头汤一开始冒泡,就等不及舀出来吃了。里头的食物只是温的。”

大家沉默了好一阵子。

“根据你的说法,如果需要的话,我们接下来一年或两年的罐头食物,有一半以上是坏掉的。”克罗兹最后说,“我们的煤炭存量有限,不能用幽冥号或惊恐号上的大型费兹尔专利炉或比较小的捕鲸船铁火炉来重新煮食物,而你现在又告诉我,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料来燃烧乙醚酒精炉。那么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们五个人都没作声。唯一想得到的答案是弃船,然后找个气候温和一点的环境,最好是南方某个岸上,在那里可以射杀一些新鲜猎物。

克罗兹好像看出我们每个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笑了,一种独特的爱尔兰式微笑,我那时这么认为。然后他说:“问题是,各位,两艘船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去猎捕或射杀海豹或海象,就算这些动物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也没有人有射击大型猎物的经验,例如我们到现在还没看过的驯鹿,连我们那些值得尊敬的陆战队员也一样。”

其余的人还是保持沉默。

“谢谢你们这次尽心竭力做了盘点,而且给我这么详细的报告,培第先生、古德瑟先生、麦当诺先生,还有史坦利先生。我们会继续把你们认为完全密封安全的罐头,与那些没焊接好、鼓起、胀大或是一眼就看得出腐坏的罐头区分开来。我们还会维持目前所采用的方式:正常分量三分之二的食物配额,直到过完圣诞。到那时候我会推出一个更严苛的食物配额。”

史坦利医生和我穿上许多层御寒衣物,到甲板上目送培第医生、麦当诺医生、克罗兹船长和一支由四个带着霰弹枪的水兵组成的护卫队,展开他们在黑暗中返回惊恐号的漫长路程。看着他们的提灯与火炬消失在风雪中,听着强风在索具间呼啸,夹杂着冰层挤压幽冥号船身发出的碾磨声与呻吟声,史坦利突然倾身靠近我,对着我蒙住的耳朵大喊:”如果他们错过了路碑而在回程迷路,或是冰原上那只东西今天晚上抓到他们,那他们就太幸福了。”

我只能转过头来,震惊地看着总船医。

“活活被饿死非常恐怖,古德瑟。”史坦利继续说,“相信我。我在伦敦看过,我也在船难中看过。死于坏血病更可怕。我还宁愿那只东西今天就把我们全杀死。”

说完,我们就下到阴暗、只有些许火舌在摇曳的主舱,那里的严寒和船外但丁《神曲》中的“第九圈北极夜”有得比。

19克罗兹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五日

十一月第三个星期,星期二的暮班时段,冰原上那只东西登上幽冥号,抓走大家敬爱的水手长汤马士?泰瑞先生,将他从靠近船尾的岗哨攫走,只把他的头留在护栏上。泰瑞所在的船尾岗哨没有血迹,结了冰的甲板或船身上也没有血迹。结论是那只东西把泰瑞带走,带他走了数百码路,进入外面的黑暗,在那里,冰塔像树一样长在浓密的白色森林里。然后那只东西杀了他,将他肢解,或许接着将他吃掉。之后,在右舷或左舷守卫发现水手长不见之前,再把泰瑞先生的头送回来。船员们愈来愈怀疑,杀害同船伙伴及军官的东西,是否真的为了食物而杀?

几个在下哨时发现水手长头颅的守卫,一整个星期都在反复诉说可怜的泰瑞先生的遗容:嘴巴大开,仿佛在惊叫时突然被冻结住,嘴唇向后开到牙齿全露出来,眼睛向外凸。他的脸上或头上没有一处齿痕或爪痕,只有脖子上有残破的撕裂伤,细管状的食道像老鼠的灰尾巴伸出来,脖子里的白色脊髓清楚可见。

还存活的一百多名船员突然间都找到了宗教信仰。幽冥号上大多数船员对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举行礼拜的事抱怨了两年,不过现在,连醉了三天才醒来已经认不得《圣经》的人,也觉得非常需要获得精神上的安慰。汤马士?泰瑞被断头的消息传开后——费兹坚船长已经把用帆布包起来的一团东西放进幽冥号底舱、密闭的死人房——船员开始要求船长为两艘船上所有人举行一场联合主日礼拜。在星期五的夜里,貂脸哥尼流?希吉来找克罗兹,提出了请求。希吉先前出过一次火炬施工队的勤务,去修理两艘船间的冰地路碑,那时候他就趁机和幽冥号上的人谈过这件事了。

“没有人有异议。”副船缝填塞匠站在克罗兹船长狭小的舱房门口说。“大家都希望能有个联合礼拜。两艘船一起,船长。”

“你能代表两艘船上的每一个人说话吗?”克罗兹问。

“是的,长官,我能代表他们。”希吉说,脸上闪现的微笑曾经代表胜利,现在却只是把他所剩六颗牙中的四颗露出来。矮小的副船缝填塞匠唯一有的就是自信。

“我怀疑这一点。”克罗兹说,“不过我会和费兹坚船长谈谈,然后让你知道要不要举行礼拜及如何举行。不论最后的决定是什么,你都可以当我们的特派信差,去通报所有人。”希吉敲他的门时,克罗兹正在喝酒。他向来对这喜欢多管闲事的矮小船员没好感。每艘船上都有自以为是的“海上律师”,就和老鼠一样,是海上生活的一部分。出乎克罗兹意料的是,希吉的文法虽然很破,而且没受过正式教育,他竟然有本事成为艰苦航程中煽动叛变的海上律师。

“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举行一个像约翰爵士——上帝祝福他,让他的灵魂安息,船长——过去主持的礼拜,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全部都…”

“这就是全部了,希吉先生。”

那星期克罗兹酒喝得很凶。过去像雾一样笼罩着他的忧郁,现在就像厚毯一样盖在他身上。他认识泰瑞,认为他是超级能干的水手长,也觉得他的死法实在太恐怖了。不过不论南极或北极,极地同样也提供了无数种恐怖的死法。皇家海军也差不多,不论平时或战时。克罗兹在他的军旅生涯中亲眼见识过几种恐怖死法,所以,虽然泰瑞先生的死法是他见过较不寻常的一种,而且最近如瘟疫般一起接着一起的暴力致死案例,也比他从前在海上见过的真正瘟疫还可怕,但是让克罗兹更忧郁的,却是探险队中存活者的反应。

詹姆士?费兹坚虽然是幼发拉底河的英雄,但他已经开始失去信心了。他的第一艘船都还没有离开利物浦,就因为媒体报导而成为英雄。当时年轻的费兹坚跳船去救一名快淹死的海关职员,这名英俊的年轻军官就如《泰晤士报》记载,“受到身上大外套、帽子及一只高价名表的束缚”。利物浦的贸易商知道,克罗兹也很清楚,被收买而且也拿到钱的海关官员的价值有多高,因此赠送给他一面铭谢银牌。海军部先注意到那面银牌,然后注意到费兹坚的英勇事迹——虽然在克罗兹的经验里,军官下海救人是每个星期都有的事,因为大多船员不会游泳——最后才注意到费兹坚是“全海军最英俊的人”,而且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绅士。

这位崛起的年轻军官,并没因为两次自愿带突击队去对抗贝都因的土匪而名声受损。克罗兹在官方报告中注意到,费兹坚在某次突击行动中折断脚,而在第二次进攻中被土匪俘虏,但这位全海军最英俊的人最后还是逃了出来,使费兹坚在伦敦媒体及海军部眼中成为英雄。

接下来是鸦片战争。一八四一年费兹坚表现出他是个真正的英雄,被他的船长及海军部褒扬不下五次。年纪轻轻的他才三十岁就升为中校,这个全海军最英俊的人还被指派担任单桅帆战船皇家海军克丽欧号的指挥官,灿烂前程似乎全摆在眼前。

但是,接下来,战争结束了,皇家海军前途看好的军官身上似乎都会突然碰上难以捉摸的和平降临,费兹坚发现他没有船可以指挥,只能待在陆上,而且只能领半薪。克罗兹知道,如果皇家海军探索团给约翰?富兰克林爵士的指挥权,算是上帝给这名声不太好的老人的一份礼物,那么皇家海军幽冥号实质的指挥权,对费兹坚来说就是闪闪发亮的第二次机会。

现在“全海军最英俊的人”的脸颊不再粉红,也不再有他从前充满激情的幽默感。每天食物配额即使只有正常时的三分之二,大多数军官和船员都还能维持平常的体重,因为皇家探索团成员的饮食比百分之九十九在岸上的英格兰人还好,但现在是船长的费兹坚中校已经瘦了三十多磅。他的制服宽松地罩在身上,他那男孩般的卷发无力地从帽子和威尔斯假发下面垂下来。费兹坚的脸,过去总是有点圆嘟嘟,但现在在油灯或提灯的映照下,看起来憔悴、虚弱、脸颊凹陷。

这位中校在公共场合的举止还是和往常一样,总是能轻易地把自我调侃式的幽默及坚定的掌控力配合起来。但是在私底下,当他和克罗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话就比较少,也不怎么笑,经常不专心而且有点可怜。事实上,克罗兹为忧郁症所苦的征兆已经很明显了。有时候这情形就像是对着一面镜子看自己,只不过从镜子回瞪他的那张忧郁的脸,是一个标准的英格兰绅士,而不是默默无闻的爱尔兰人。

十二月三日星期五,克罗兹在霰弹枪里装上弹药,然后独自一人走上惊恐号和幽冥号之间那条冰冷、黑暗、漫长的路。如果冰原上那只东西要抓他,克罗兹想,即使再多几个带枪的人陪他,结局也不会有多大改变。约翰爵士的情况不就是这样吗?

克罗兹安全抵达幽冥号。他和费兹坚讨论当下情况:船员们的士气、他们希望能举行礼拜的请求、罐头食物的状况、圣诞节过后随即实施严格食物配给的必要。他们意见一致地认为,在下个星期天举行联合礼拜可能不错。因为船上没有牧师,也没有自封的传道人,在今年六月以前,富兰克林一直身兼这两种角色,所以两位船长都要讲一篇道。克罗兹讨厌这件事更甚于去看码头区的牙医,不过他知道这势在必行。

 船员们的情绪正处于危险状态。克罗兹的执行长爱德华?利铎中尉说,惊恐号的船员们现在开始流行使用在夏天时射杀的白熊爪子与牙齿,来制做项圈及神秘饰品。厄文中尉几个星期前跟他报告说,沉默女士已经躲到船首的锚缆收置间,而船员们也开始省下一些兰姆酒及部分食物配额放在底舱,仿佛要献贡给一个女巫或圣徒,希望她或他能在降灾的神祇面前为他们说些好话。

“我最近一直在想你的舞会(ball)。”克罗兹站起身来准备要离去时,费兹坚说。

“我的卵蛋(ball)?”

“我是指你们和裴瑞在冰里过冬时,侯普纳办的那场大威尼斯嘉年华。”费兹坚继续说,“那时你扮成黑人随从。”

“那又怎样?”克罗兹边问边把保暖巾缠绕在脖子和头上。

“约翰爵士有三大箱的面具、衣物、戏服。”费兹坚说,“我在他私人收藏室里发现这些东西。”

“真的吗?”克罗兹很惊讶。这个爱说话的老人一个星期主持六次礼拜(如果可以的话)也不嫌多,而且他虽然常常大笑,却似乎从来听不懂别人的笑话。他应该是探险队的总指挥当中,最不可能像渴望成为演员的裴瑞那样,把一箱箱轻佻的戏服装到船上。

“那些东西很老旧。”费兹坚证实克罗兹的想法,“很可能是裴瑞和侯普纳的,二十四年前被冰冻在巴芬湾时,你很有可能就是从这些箱子里挑选戏服,里面少说也有超过一百件破旧衣物。”

克罗兹站在约翰爵士原先的舱房门口,准备要走。他希望费兹坚能快点讲到重点。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在近期内为船员们办一个化装舞会。”费兹坚说,“当然,不像你们那次大威尼斯嘉年华那么盛大,因为有那只…讨人厌的东西…在冰原上,不过还是算一种消遣。”

“或许吧,”克罗兹说,用语气传达他对此不太热衷。“等星期天举行过可恶的礼拜后,我们再来讨论这问题。”

“是的,当然。”费兹坚很快地说。他一紧张,咬着舌头讲话的习惯变得更明显。“我要派人护送你回惊恐号吗?克罗兹船长?”

“不,你早点休息吧,詹姆士。你看起来很疲倦。我们都需要保留力气,才能在星期天好好对全体船员讲道。”

费兹坚礼貌性地笑了笑。克罗兹觉得那表情很虚弱,有点让人不太舒服。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五日星期天,克罗兹只留下六个船员在船上,由第一中尉爱德华?利铎负责指挥。他和克罗兹一样,宁可让人用汤匙把他的肾结石刮掉,也不愿被迫去听无聊的讲道。此外,助理船医麦当诺、工程师詹姆士?汤普森也在船上留守。其他五十几位船员和军官列队出发穿越冰原,跟在船长、第二中尉哈吉森、第三中尉厄文、大副宏比以及技师、职员与士官长后面。

那时已经将近十点了,若不是北极光再次在上方闪现、舞动、更移,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破裂的冰上成为无数条长影子,否则在那颤抖的星光下,将会是一片绝对的黑暗。所罗门?妥兹中士脸上骇人的胎记,在五颜六色的北极光照耀下特别引人注意,他带头率领手持毛瑟枪的皇家海军陆战队,在行军纵队的前方、两侧及后方警戒。不过,在这安息日的早晨,冰原上那只白色东西并没有现身打扰。

上回两艘船的船员们聚在一起做礼拜时是在六月的阳光下,在露天的甲板上,当时由约翰爵士主持,只可惜这位虔诚的总指挥没过多久就被那只动物拖进冰下的黑暗中。假设风没在吹,现在外面温度至少有零下五十度,为了安全起见,费兹坚安排在主舱里举行礼拜。巨大的火炉没办法移开,但是他们转动摇柄,将船员的餐桌升到最高处,把船首病床区几面可卸式的隔间板拆掉,也把士官长寝室以及次阶军官侍从、大副、二副与准副舱房的隔间板拆掉。他们还拆掉士官长餐房及助理船医卧室的墙。即使这样,空间还是很拥挤,不过足够容纳所有

不仅如此,费兹坚的木匠维基斯还做了一个讲坛与平台。它只高出舱板六英寸,因为在他们头部上方有横梁、悬垂的桌子及木料,空间有限。不过这高度已经能让坐在最后面的人看见克罗兹与费兹坚了。

“至少这样比较温暖。”当幽冥号上秃头的主计官查尔斯?哈弥尔顿?欧斯莫带领船员们唱第一首圣诗时,克罗兹低声向费兹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