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绳梯还有足够的宽松部分,让他可以弯向右舷二十英尺。他的两手握在纵向的缆索上,两腿伸直抵在横向的缆索上。他闭起眼睛,脑中再次出现男孩在绳索上摆荡的景像。

在离他不到二十英尺的上方,传来一声带着期待的咳嗽。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抖动,整个索具连同布兰吉,突然又上升了五或八英尺。

布兰吉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离甲板二十英尺还是四十五英尺,他心中只在意自己向外摆动的时机。在他向右舷的黑暗荡去时,他猛然扭转身旁的索具,两脚踢开绳索,将自己拋向空中。

摔落的过程非常漫长。

他首先在空中再扭转一次身体,以免落下时是头部、背部或肚子着地。掉落在冰原上是死路一条,如果直接撞到护栏或甲板的话会更糟,但这时他已经没有任何招式可使了。这位冰雪专家在摔落之际,很清楚他的生命这时完全由简单的牛顿运动定律来决定,汤马士?布兰吉的命运现在只是弹道学上的一则小习题。

他感觉到自己即将越过右舷护栏,而他的头离护栏只有六英尺,在下半身撞上惊恐号船侧的冰雪斜坡之前,他赶紧弯起两腿,做好着地准备,同时把两只手臂往外伸展。在他盲目地向外摆荡时,已经做了最佳的死亡机率估算,然后尝试让自己坠落弧线的终点,刚好落在船员离船或回船时习惯走的那条硬得像水泥的冰坡道前方,也让他的冲撞点,刚好落在捕鲸船置放处两个雪堆后方。那两艘捕鲸船被翻转过来,用绳索绑住,再用帆布盖住,埋在冰冻的帆布及三英尺厚的雪下方。

他着陆的地点恰好介于冰坡道前方与捕鲸船后方之间的一块雪地斜坡。撞击的力道让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左腿的某块肌肉被撕裂了,或者某根骨头折断了。布兰吉还有时间向随便一个这么晚还没睡觉的神祷告,希望断裂的是肌肉而不是骨头,接着他滚下既长又陡的斜坡,一路咒骂及大叫,在笼罩着船的暴风雪范围内,另外扬起一场小风雪。

在离船三十英尺、被雪覆盖的海冰上,布兰吉终于仰躺在冰上停止滚动。

他用最快的速度估量了一下现状。他的手臂没断掉,只是右手腕受了伤。头部似乎毫发无伤,肋骨也受了伤,让他呼吸困难,不过他觉得这也许是害怕或兴奋造成的,而不是肋骨断裂的问题。但是左腿的伤势让他痛得想骂人。

布兰吉知道他必须爬起来,并且开始跑…现在!…但是他无法照自己的命令做。他非常满意目前的状态:仰躺着,在黑暗的冰原上张开四肢,把身上的热气散到下面的冰以及在他上面的空气里,试着让自己的气息与理智再回到身上来。

现在他确定前甲板上有人在呼号及大叫。一球一球的提灯光出现在船首附近,每个都不到十英尺宽,照亮那一道道被风吹得往水平方向飞窜的雪。接着,布兰吉听到沉重的撞击声,那只恶魔般的东西已经从主桅滑落到甲板上了。再来是更多船员的大叫,现在他们相当有警觉,虽然仍没办法清楚地看到那只生物,因为它处在船中央那团由断裂帆桁、掉落的索具及四散的大木桶构成的混乱中,离船首还有一段距离。这时一把霰弹枪发出了怒吼。

忍着疼痛与伤势,布兰吉四肢着地跪在冰上。他的内衬手套已经完全不见了。两手裸露,头也是裸露的,系着灰条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在他激烈的逃命过程中,发辫的结松开了。脸颊、手指和脚趾已经没有知觉了,靠近躯干的部位则让他疼痛。

那东西正快速地越过右舷护栏朝他扑来,它四只巨大的腿腾空一跃,被提灯光从后方照亮的身躯飞越了那道矮障。

片刻之间,布兰吉站起身来,往外冲进到处是冰塔的黑暗海冰原里。

途中不断踩滑、跌倒、爬起来、再继续跑。在他跑到离船约五十码左右时才明白,这不等于签下自己的死亡令吗?

他应该要尽可能留在船附近。他应该绕过两艘已经变成雪堆的捕鲸船,沿着右舷侧的船身往船首方向跑,再翻越已经深深插入冰里的船首斜桅,然后努力跑到左舷侧,一边跑一边向船上的人呼救。

不,他发觉,如果这么做的话,在他还没穿过那一大团纠结不清的船首索具前,他可能就一命呜呼了。那东西在十秒钟之内就会抓到他。

为什么我要朝这个方向跑?

在故意从索具上摔下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一个计划。那个计划现在跑哪儿去了?

布兰吉可以听到,从他背后的海冰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与刨抓声。

有个人,也许是幽冥号的助理船医古德瑟,曾经告诉过他和其他船员,一只白熊在海冰上追逐猎物时的速度可以有多快。每小时二十五英里?没错,至少有这么快。布兰吉从来就跑得不够快。何况现在他还必须闪避冰塔、冰脊以及快到跟前才看得见的冰裂缝。

这就是我跑向这边的原因。这就是我的计划。

那只生物在他身后大步追,闪避布兰吉在黑暗中笨拙地先行转弯绕过的尖锐冰塔与厚板冰脊。这位冰雪专家就像个破风箱一样气喘吁吁,在他身后这只身形巨大的东西却只稍微发出一点咕噜声。它是心情愉快?满怀期待?它每走一步,前掌就猛力踩在冰上一次,步幅相当于布兰吉的四倍或五倍。

布兰吉现在已经在离船约两百码的冰原上了。他撞上一块他闪避不及的大冰岩。他的右肩撞了上去,当下和身体其他麻木部位一样完全麻木了。布兰吉这才发现,自从他开始奔跑逃命以来,他一直像蝙蝠一样盲目。惊恐号上的提灯已经落在他后方很远很远,远得他无法置信,而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转身去找了。这里离船那么远,提灯发挥不了照明效果,而且还会让他无法专心逃命。

他现在做的,布兰吉知道,就是按照心里的一张地图快跑、闪躲及突然改变方向。那张地图上标示了从皇家海军惊恐号周围到地平线各个冰原、裂缝及小冰山的位置。布兰吉有超过一年的时间在注视这片冰冻的海以及其中的裂口、冰脊、冰山及突起物,而且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他可以透过微弱的北极日光来观察。即使在冬天,他也利用在月光、星光及舞动的北极光下值班守卫的几小时,用冰雪专家专业的眼睛,研究受困船舰周遭的冰况。

现在,他记得,在离船两百英尺的杂乱冰原里,在他刚刚才跌跌撞撞爬过的冰脊再过去一点的地方——他能听到那东西也在他身后不到十英尺之处跳过冰脊——是一片由冰山断片(也就是从较大的冰山崩裂而成的小冰山)所构成的迷宫。由竖立着、茅屋般大小的冰岩堆积成一座小山岭。

在他身后那个看不见的身影仿佛知道那厄运难逃的猎物要往哪里去,它发出咕噜声,而且开始加快速度。

晚了一步。布兰吉闪避过最后一个高耸的冰塔,进入冰山迷宫。不过在这里,他心中那张地图就帮不上忙了,他只有从远处或透过望远镜看过这片小冰山荒原。在黑暗中他撞上一面冰墙,反弹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四脚并用地在雪中向前爬,在布兰吉还来不及让呼吸及神智恢复之前,那东西离他只剩几码远。

在茅屋大小的两个小冰山间,有个缝隙还不到三英尺宽。布兰吉慌忙跑进缝隙里,而且还是四脚着地,两只没戴手套的手和下面的黑冰一样没有感觉而且非常遥远。那东西也同时到达这裂缝,一只巨大的前掌伸进来抓他。

它那大得不可思议的爪子在距离他的靴底不到十英寸的地方刮起碎冰。冰雪专家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联想猫抓老鼠的画面。他在狭窄的缝隙中站起来,在完全的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没用的,这冰巷太短了,还不到八英尺长,而且通往一个敞开的区域。他听到那东西在跑跳、咕哝着要绕过他右侧的冰障。留在那里就像是要在别无长物的板球柱之间寻求庇护一样。至于原先那条窄巷,它两侧墙上的雪比冰还多,只供他暂时藏身而已。如果在那黑暗缝隙里待上一分钟,那东西就会把开口挖大,然后爬进来。待在那里只能等死。

印象中曾用望远镜看过几个被风吹蚀的小冰山,究竟…在哪个方向?在他的左边,他想。

他摇摇晃晃地向左走,撞上一些小冰峰及冰塔,被一个只下陷两英尺的冰隙绊倒,爬上一个锯齿状的低矮冰脊,滑了下来,再重新爬上去,而且听到那东西猛冲着绕过冰障,然后在他后方不到十英尺的地方紧急煞车。

这块冰岩再过去就是较大的冰山了。他先前用望远镜观察到,里面有个洞的冰山是在…

…这些东西每天、每个晚上都在变动…

…受到冰层无情推挤,它们会坍塌、重新长出来、改变外形…

…那东西正跟在他后面,要用爪子爬上冰坡,来到这片平坦、令他无处可逃的冰台上。布兰吉站在这里犹豫不决…

阴影、缝隙、裂缝、冰中的死巷。没有一个大到能够让他把身体塞进去。等等!

竖立在他右侧的小冰山表面有个高约四英尺的洞。天上的云稍微分开了,五秒钟的星光足够让布兰吉在黑暗的冰墙上看到不规则的圆形洞口。

他向前冲,整个人扑进洞里,不知道这个冰隧道是十码深还是十英寸深。他的身体塞不进去。

他最外面几层御寒衣及大外套,让他过于臃肿。

布兰吉把衣服撕掉。那东西已经爬上最后的斜坡了,现在就在他后面,用两条后腿站起来。冰雪专家看不见它,他甚至没花时间转头去看,但是他可以感觉它正用后腿站立。

没有转身,冰雪专家将他的大外套及外层羊毛衣等厚重衣物用最快的速度朝后面那东西投掷过去。

那东西发出吃惊的吠声——一阵硫磺臭气的风——接着是布兰吉的衣服被撕碎,然后整个被远远拋掷到冰原迷宫的声音。这个投掷动作对它的干扰,让他获得了五秒钟或更多时间。

他再次把身体向前,挤进冰洞。

他的肩膀刚好塞进去。他靴子的脚尖前后摆动、踩滑,最后终于踩稳。他的膝盖与手指也在寻找使力点。

当那东西伸出爪子要抓他时,布兰吉离洞口还有四英尺。它用爪子把他脚上的靴子和他的脚撕裂。冰雪专家能感觉到爪子割进肉里的可怕冲击力,他想(希望)只是脚跟被扯掉而已。他无法知道真相。他喘着气,对抗这突如其来、连他受伤而麻木的腿也感受得到的剧烈刺痛,他爬着、扭着,强迫自己进入洞的更深处。

冰洞愈来愈窄,紧紧挤压着他。

那东西用爪子扒着冰,它抓伤他的左腿,爪子朝布兰吉从索具上掉落受伤的左腿进攻,把肉撕扯下来。他闻到自己的血味,那东西一定也闻到了,因为它的爪子停了一秒。接着它吼了一声。

冰隧道里的吼声震耳欲聋。布兰吉的肩膀卡住了,他无法再向前,而且他知道身体的后半部还在那怪兽伸爪可及的范围里。它又吼了一声。

这声音让布兰吉的心脏与睪丸都冻僵了,但是他并没有吓到无法动弹。冰雪专家运用他拥有的几秒钟缓刑时间扭动身躯,退回到他刚刚才爬过的宽松空间,硬将两只手臂往前伸,然后用尽他仅剩的力量去踢冰,同时用膝盖摩擦冰,努力让自己挤过即使身材不高大的他也应该无法穿过的狭孔。在推挤过程中,他肩膀和身体两侧的衣服与皮肤都被磨掉了。

过了最狭窄的部分后,冰穴开始变宽且往下。布兰吉趴着往前滑,他的血成为滑行的润滑剂。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残破不堪,他感觉到冰的寒冷正在侵袭他绷紧的腹部肌肉与缩紧的阴囊。

那东西发出第三声吼叫,但是那可怕的声音似乎比前一次远了几英尺。

最后一刻,就在他从一条冰隧道的边缘掉落到开放空间前,布兰吉很确定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了。这条冰隧道最有可能是许多个月前的融雪造成的,它已经贯穿那座小冰山,同时又把他丢到冰山之外。突然间,他已经仰躺在星光下。他可以闻到也感觉到他的血正渗到新落的雪上。他也可以听到那东西正跑着绕过冰山,先向左,再向右,急着要抓到他。它应该很有把握,只要跟随人类的浓烈血味就可以找到它的猎物。这个冰雪专家受伤太严重,也太疲累,无法再爬往别处。该发生的事就让它发生吧,但愿水手们的上帝把他妈的正准备吃他的这家伙送到他妈的地狱里去。布兰吉最后的祷告是,那东西的喉咙会被他身上某根骨头卡住。

又过了整整一分钟,那东西又吼了五六声,一声大过一声,却一声绝望过一声,每一声都发自周围黑夜里的不同地点。布兰吉这才发现,那东西没办法到他这里来。

他躺在星空下的一块空地上,这块空地位于一个不到五英尺乘八英尺大小的长方格里,由至少三座受海冰压力推挤及翻转的厚冰山围出的封闭空间。其中一座冰山在他的上方倾斜,就像一道即将倒下的墙,但是布兰吉还是看得到星星。他也可以看到从他这副冰棺两侧两个垂直的洞射进来的星光,还可以看到那只掠食者用巨大的身躯在两个裂缝的另一端挡住星光,离他不到十五英尺,不过冰山间的裂口都不超过六英寸宽。他爬进来的融冰隧道,是进入这空间的唯一信道。那怪兽继续吼叫、踱行了十分钟。

汤马士?布兰吉逼自己坐起来,让被刮伤的背部与肩膀可以靠在冰上。他的外套与御寒衣物都不见了,他的裤子、两件毛衣、毛质与棉质衬衫以及毛质内衣全都成了染血的破布,他准备在这里冻死。

那东西没有离开。它不断绕着由三座冰山构成的长方格,就像伦敦新开的某家时髦动物园里一只坐立不安的肉食性动物。只不过,现在关在笼子里的是布兰吉。

他知道,即使奇迹出现,那只东西离开了,他也没力气或意志再从狭窄隧道爬出去。就算他有办法从隧道爬出去,还是会像到了月球表面一样——月亮此刻正从翻滚的云背后冒出来,用柔和的蓝光照亮四周的冰山——被困在一堆小山之中。即使他奇迹地爬出冰山群,回到船上的三百码距离对他而言也不可能走完。他已经无法感觉身体或腿的移动了。

布兰吉冰冷的屁股及赤脚深深陷入雪中。这里的积雪特别深,因为风吹不进来。他在想,惊恐号上的同伴们会不会发现他?他们有什么道理要来找他?他只不过是另一个被冰原上那东西带走的伙伴而已。至少他的消失不需要麻烦船长再安排人去抬一具尸体,或者把他的残尸用船上的好帆布包裹起来,送进死人房里——这样做有点浪费。

从裂缝及隧道深处传来更多吼声与噪音,不过布兰吉没去理会。“去死吧,你和那只生你的母猪或恶魔!”冰雪专家用麻木、冻僵的嘴唇喃喃地说。或许他根本没说出口。他发现冻死一点也不痛苦,同时失血而死也没关系,他的伤口及裂口流出的血有些已经冻结了。事实上,那是非常平和…非常安详的死法,一种很棒的方式去…

布兰吉发现有光从裂缝及隧道照进来。那东西想用火把及提灯骗他出来。他才不会被这种老计谋给骗了。他会保持安静,直到光离开,直到他身体的最后一小部分也滑入轻柔、永恒的睡眠里。他不会让那东西在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对决后,因为听到他现在发出的声音而得意。

“天杀的,布兰吉!”克罗兹船长低沉的牛吼声从隧道里隆隆传来。“如果你在里面,就回答我,你这天杀的,不然我们要把你留在这里了。”

布兰吉眨了眨眼。或者,试着要眨眼。他的睫毛与眼睑都结冻了。这是那只恶魔般的东西使用的另一种计谋或策略吗?

“这里。”他沙哑地说。然后再一次,这次声音大了些。“这里!”

一分钟后,惊恐号上最矮小的船员之一副船缝填塞匠哥尼流?希吉的头与肩膀轻易地从洞里探出来。他拿着一个提灯。布兰吉懒懒地想,他好像在看一只尖脸、矮小的地精灵出生。

结果,四个船医都得来治疗他。

布兰吉偶尔会从那愉快的意识迷雾中走出来,看看事情的进展,然后再退回去。有时候是他自己船上的船医培第和麦当诺来治疗他,有时候则是幽冥号上的外科医生史坦利与古德瑟。有时候只有四位船医其中一位,来负责切开、锯断、包扎及缝合的工作。布兰吉很想告诉古德瑟,只要北极白熊决意要快跑,会比每小时二十五英里还要快得多。但是,接着问题又来了,它真的是一只北极白熊吗?布兰吉不这么认为。北极白熊是这世界上的生物,但是那东西却来自别处。冰雪专家汤马士?布兰吉对此毫不怀疑。

最后结算起来,这次的“屠杀清单”没那么糟。一点也不糟,真的。

约翰?韩弗到头来根本毫发无伤。在布兰吉把提灯留给他后,这名右舷守卫就把灯火弄熄逃出船外。当那只生物往上爬,想去抓冰雪专家时,他绕着船跑到左舷侧躲了起来。

布兰吉原本以为死了的亚历山大?贝瑞,后来发现在坍塌下来的帐篷及散落的小木桶之下。那东西最早出现时,他正站在那里担任左舷守卫,后来那东西才把那根做为前后走向脊梁的帆桁打坏。贝瑞的头被撞得相当严重,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完全没记忆,但是克罗兹告诉布兰吉,他们找到这家伙的霰弹枪,而它确实发射过。当然,冰雪专家也开了枪,从近距离朝着像墙一般出现在他上方的身影开枪。但是,在甲板上这两个地点,都找不到这东西的血迹。

克罗兹问布兰吉怎么可能,两个人在近距离朝一只动物发射霰弹枪,它怎么可能没流血?但是冰雪专家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在心里,当然,他知道答案。

大卫?雷斯也还活着,没有受伤。这名四十岁的船首守卫一定看到且听到许多,很可能也包括冰原上那东西在甲板上的第一次现身,但是雷斯不愿意谈起。大卫?雷斯再次变回只会安静瞪着东西看的人。他先被带到惊恐号的病床区,但是因为所有医生都需要这个沾了血迹的空间来处理布兰吉的伤,所以雷斯就被担架转送到幽冥号比较宽敞的病床区。根据来探视冰雪专家的多话访客的说法,雷斯就此躺在那里,不眨眼地注视着上方的横梁。

布兰吉可就没那么幸运了。那东西用爪子从脚跟处扒掉他一半的右脚掌,麦当诺及古德瑟把剩下部分也切除,并且做了灼烧处理。他们向冰雪专家保证,在木匠或军械匠的帮忙下,他们会做一个皮制或木制的义肢,用带子固定在他脚上,他以后还是可以走路。

他的左腿被那只生物摧残得最严重,许多部位的肉被扒掉,深可见骨,连长长的腿骨上也有爪子的抓痕。培第医生后来也承认,他们四位船医原本都认为他们得从膝盖部位为他截肢。但是极地气候的少数好处之一就是,伤口感染及腐烂的速度比较慢。在把骨头接好并且缝了超过四百针之后,布兰吉的腿虽然有些扭曲、到处是疤痕,而且肌肉的纹理也不见了,但竟慢慢愈合了。“你的孙子们一定会很喜欢这些疤。”另一位冰雪专家詹姆士?瑞德来探望他时这么说。

不过,寒冷也让他付出代价。布兰吉没有失掉任何一根脚趾,他那只受损的脚需要它们来保持平衡,医生们这么告诉他。但是,除了右手大姆指以及左手大姆指和两根最小的指头外,他失去所有的手指。古德瑟显然对这种事有些研究,他向布兰吉保证,将来有一天,他只用左手两根相邻的手指就能够写字及优雅地用餐,而且,用那两根指头和右手的大姆指就可以扣好裤子及衬衫钮扣。

汤马士?布兰吉对扣裤子及衬衫钮扣一点屁兴致也没有。目前还没有。他还活着。冰原上那只东西用尽全力要让他翘辫子,但是他仍然活着。他可以品尝食物,和同伴们闲聊,喝他每天配额的兰姆酒。他那双还缠着绷带的手已经可以拿他的白镴马克杯了,并且看书,如果有人愿意帮他捧着书的话。他已经决定,在卸下余生的尘世纷扰前,要读读《威克菲德的牧师》。

布兰吉还活着,而且他决定要尽他一切所能保持目前状况。现在,他有种很奇怪的幸福感。他期待回到自己在船尾区的那间小舱房,就在第三中尉厄文和船长侍从乔帕森两间同样狭小的舱房之间,可能就会在今天之后的任何一天,只等船医们确定伤口的缝合、拆线工作已完成,并在伤口嗅闻,以确认没有其他感染。

现在,汤马士?布兰吉感觉很幸福。夜深了,他躺在病床区的床铺上。在病床区外距离只有几英尺远的熄了灯的船员起居区里,船员们或发牢骚,或低声谈话,或放屁,或笑闹。他听见狄葛先生咆哮着对他的助手发号施令,这位厨师还要继续烤他的比斯吉直到深夜。汤马士?布兰吉也听见海冰挤压皇家海军惊恐号发出的呻吟声与巨吼声,他要让这些声音,和他早就成为圣人的母亲所哼的催眠曲一样,送他进入梦乡。

22厄文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十三日

第三中尉约翰?厄文想知道沉默是如何上下船却不被人发现。今天晚上,距他第一次发现这爱斯基摩女人的栖身处刚好一个月,他要解开这个谜,即使他必须付上脚趾与手指冻坏的代价。

厄文发现她之后的隔天就向船长报告:爱斯基摩女人已经把她的窝搬到底舱前方的锚缆收置间。他并没有提到她似乎是在那里吃鲜肉的事,主要是因为,在惊讶地瞪视火焰照亮小房间的那一秒中,他对自己看到的东西并不是很有把握。他也没向船长呈报副船缝填塞匠希吉和水兵门森两人在底舱干的看来是鸡奸的勾当。厄文知道他背离了他做为皇家海军探索团一员的专业职责,没让他的船长知道这件惊人且重要的事,但是…

但是怎么样?约翰?厄文唯一想到为这严重违纪行为脱罪的理由是:皇家海军惊恐号上的鼠辈已经够多了。

但是,沉默女士能神奇地在船上来无影去无踪,在迷信的船员眼中,正是女巫身份的最终证据,但在克罗兹船长和其他军官看来却只是神话,不值得注意。但是对年轻的厄文来说,比副船缝填塞匠和船上那白痴是否能在发臭阴暗的底舱中让彼此满足要重要得多。

而且那暗处散发着恶臭,厄文想。他躲在船首锚缆间附近的柱子后面,蹲伏在露出雪泥表面的板条箱上守候已经三小时了。这冰冷、黑暗的底舱,臭味一天比一天糟。

至少现在,在锚缆间外面的矮平台上已经没有装着剩余食物的盘子、一杯杯的兰姆酒或一些异教避邪物了。就在布兰吉先生奇迹式地从冰原上那东西手中逃脱后不久,有个军官就把船员们先前的作为告诉克罗兹。船长听了火冒三丈,并且威胁说,下一个愚蠢、迷信、糊涂、不像基督徒地把食物或加水稀释过的兰姆酒留给原住民女人吃喝的人,将永远不再有兰姆酒可以喝。她是个异教的小孩,虽然有机会看到沉默女士光着身子或是听医生们谈论她的水手,都知道她不是小孩,并且小声地把事情转述给其他人听。

克罗兹也非常清楚表明他的立场,决不容许有人配戴白熊避邪物。他在前一天的礼拜中宣布,实际上只宣读了一段船上法规。虽然许多船员还很想再听他读《利维坦书》,只要他在哪个倒霉的船员身上看到任何一根熊牙、熊爪、熊尾、新刺青或其他避邪物,他就会叫他多站一班大夜班或者做两次厕所便盆清理工作。突然间,异教神物的迷信在惊恐号上消失了,虽然厄文中尉听他在幽冥号上的朋友说,在那里还相当流行。

厄文有好几次想跟踪这个爱斯基摩人,探查出她夜里在船上的鬼祟行迹,但是在不愿意让她知道他在跟踪她的情况下,他跟丢了。今天晚上他知道沉默女士还在她的小密室里。三个小时前,船员们吃过晚餐,而她也安静地(几乎没人看到地)从狄葛先生那里领到她配额的“可怜的约翰”:鳕鱼、一块比斯吉及一杯水。她带着食物下到底舱时,他跟着从主梯爬下来。厄文派一个人守在前舱口,就在大火炉前方,还叫另一个好奇的水手看好主梯道。他的安排是,两个守卫每四小时交换一次。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如果爱斯基摩女人今天晚上爬上这两座梯子其一,厄文就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也知道她去的时间。

但是已经过三个小时了,锚缆间的门还是紧闭着。在底舱船首唯一的照明是从储藏间矮而宽的门缝渗漏出来的些许光线。这女人在里面仍然有光源,蜡烛或是没有屏蔽的火焰。光是这点就足以让克罗兹船长在一分钟内从锚缆间把她拉出来,将她送回主舱病床区前面的储物区里的小巢穴…或者把她丢到外面的冰上。船长和其他经验丰富的水手一样,都非常害怕船上有火,何况他对这爱斯基摩客人没有好感。

突然,在这不太紧密的门周围那圈长方形弱光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