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些药膏,每天涂一点,等两三个月,疤痕就淡了。不过,完全褪去怕是不容易。”易郎中无奈地摇头。

胡二大大咧咧地说:“我一个男人,身上有点疤不算什么。”

易郎中笑笑,取了药膏递给胡二,“先用着,用完了再来取。”

“我祖母的腿疾?”胡二可怜巴巴地看着易郎中。

易郎中面色一沉,片刻才道:“你祖母的腿疾已无大碍,如果疼痛的话,还是按照老办法,多按压那几处穴位。”

“刚才我爹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腿筋断了…能不能请您过去看看。”

“若是腿筋断了,我也无能为力。这边还有一堆事等着,抽不开身。”易郎中淡淡地回答,转身找出戥子准备称药材。

顾琛很有眼色,忙把药炉搬过来,顺势将胡二挤到一旁,“让让,没事别在这杵着。”

胡二低下头,右手狠狠地攥成一团,很快又松开。

荣盛担忧地对易郎中道:“先生,胡家兄弟多,个个都不是善茬,这样做是不是得罪了他们,不如我陪先生过去看看?”

不等易郎中开口,顾琛已经开口,“他们胡家一向欺行霸市,仗势欺人,早晚有人收拾他们。你怕得罪他们,我可不怕,横竖有官府衙役。难不成被人欺负了,还得乖乖听人使唤?哪有这样的理儿?”

易郎中笑着将称好的药材递给他,“先洗一洗,泡上半个时辰,大火煎,沸开后换小火煎一个时辰,小心守着别糊了。”少顷,又道,“咱们不惹事,可也不必怕事。抛开这几日的事情不谈,我也没有人家一叫就出诊的规矩。”

顾琛恭敬地回答:“弟子谢先生教诲。”他明白,自己要跟易郎中学的,不单是读书认字,也不单是识药问诊,更有为人处事的道理与原则。

易郎中看着一本正经的顾琛暗暗点头,原来他只想教他认几个字,在医馆打杂也就够了,并没真的打算收徒。

可顾琛很机灵,每每以弟子自居,言必称先生,而且行事方面有时候比荣盛来得大度坦荡。

再观察几年,若真的本性好,即便把全身的医术教给他也不无可能。

反正,他也不打算带到棺材里,谁有本事学到手,谁就继承他的衣钵。

济世堂这边风平浪静,胡家那边又炸开了锅。

胡屠户忙活一通好容易喘口气,想起先前带回的女子来,就问婆娘将女子安置到何处。

胡婆娘没好气地说:“看着不是个安生的,让我赶了。”

胡屠户扼腕顿足,“我花了四十两银子买来伺候我的,怎么说赶就赶?”

胡婆娘吃了一惊,她光顾着赶人,根本没想到还有银子这回事,顿时肉疼之极,气得骂道:“这贱人就是个祸害,刚进门就勾引老三老四,时候久了,还不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你是猪油糊了心,竟然花四十两银子买这么个玩意儿,要买小丫头得买四五个。”

胡屠户也心疼,他不是疼银子,毕竟只给了四十两,原本应允的六十两银票还没送出去,他是心疼那么娇娇嫩嫩的花骨朵般的女子没了,加上适才一番折腾,火气也上来,吼道:“你这个泼妇,看看自己那德行,腰比水桶还粗,搂着你还不如搂头母猪。你这是嫉妒,犯了七出之罪。”

一来二去,在屋里争吵起来。

两人嗓门就大,就传到胡祖母的耳朵里。

胡祖母生气啊,自己瘫在床上起不来了,想喝口热茶喝不到,儿子心里就想着美貌女人,儿媳妇尽顾着沾酸吃醋,没一个惦记着自己的。

胡祖母气急,捶床板捶得手疼也没人搭理。索性抓起床边早就空了的茶壶,朝着门外扔了出去。

只听“咚”一声,像是砸了什么东西。接着是瓷器落地的当啷声,夹着幼儿的嚎啕大哭。

定然是砸着孙女胡娇了,胡祖母心里发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下了地,只是不等迈步就倒了下去。

胡屠户屋里吵得更加热闹,不单是两口子,还加上了胡三跟胡四。这两人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被闲汉们揍的时候没想起女子来,这空档闲着了,过来打听消息,想知道胡婆娘到底将女子弄到哪里去了。

胡婆娘一听,不单是老子如此,儿子也都是这个德行,气急败坏地说:“老娘怎么知道,老娘忙着帮你们打架,哪还顾得上那个狐狸精。”

胡三胡四跺着脚说出花了一百两银子的事。

胡家人傻了眼,合着他们共花了一百四十两银子,什么也没捞着。

也不能这么说,胡三跟胡四好歹亲了摸了,就连胡屠户也搂了细腰,摸了小手,不算是打水漂。

四人完全没心思理会外面的事,胡婆娘倒是听见了胡娇的哭声,以为是不小心摔倒了,只觉得哭声烦,根本没往心里去。

胡二回到家,看到的就是胡娇满脸是血地坐在祖母门外哭,忙带她洗了脸,擦干净一看,是鼻子流的血,眼角也青了一大块,万幸没伤着眼。

安顿好侄女再去祖母屋里,发现祖母瘫在地上一动不动。胡二吓傻了,摸了摸祖母的脸,是热的,鼻子还有似有若无的气息,稍稍放下心,将祖母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胡屠户屋里,四人仍在争吵不休,胡屠户拍着桌子骂婆娘嫉妒,骂儿子败家。胡婆娘也拍着桌子骂胡屠户花心骂儿子浪荡。

两个儿子没人骂,心里也有怨气,怨爹有了好的只顾着自己不考虑儿子,怨娘不赶紧给自己娶房媳妇。

胡二在门外听到吵闹声,“哐当”一脚把门踹开,杀气凛凛地盯着四人,稍后将桌上的茶壶茶盅猛掼在地上。

屋里的四人都惊呆了。

胡婆娘发出声凄厉的惨叫,“杀千刀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

杏花胡同南面是晓望街,晓望街再往南,隔着三条街,有条坛子胡同。

坛子胡同尽西头有座不甚起眼的青灰色小楼,楼门口檐角挂着块牌匾,写了“知恩楼”三个古朴拙致的大字。

知恩楼只是京都成千上万个青楼楚馆中的一个,算不上出名,可圈内人都知道,知恩楼的姑娘可是真正的知情识趣,善解人意。

无他,因为知恩楼的老鸨是有名的会调~教人。

此时已近黄昏,知恩楼二楼厢房的窗纱被风轻轻掀起,一双细嫩的手挑着竹竿,将窗纱合拢,掩住了满屋秀色。

女子约莫三十出头,穿着湖水绿绣百蝶戏花的褙子,肤胜雪霜白,眉似远山长,细腰盈盈不堪一握。虽然穿着素淡的衣衫,却掩不住秾艳如春花的气度。

她面前躬身站着另一位少女。少女年纪很轻,不过十六七岁,一双美目水波盈盈,楚楚动人。赫然就是早先卖身还债的女子。此时她已脱掉那身缟素,穿了件茜桃色的褙子,粉嫩的颜色衬着她的娇娇柔柔,更添几分风情。

少女柔柔开口,“…坐着驴车,先到正阳门去成衣铺买了衣衫换上,走了一条街叫了辆马车坐到口袋胡同,在面馆吃了碗面,最后叫了顶轿子才来到此处,管保没人瞧见。”

女子微微点头。

“妈妈,这是胡家给的,连银票带元宝,统共一百四十两。”少女恭敬地将东西碰到女子面前。

女子,应该说是知恩楼的老鸨,淡淡地说:“既是给你,你就收着。你且记着,今日的事从没发生过,你没卖过身,没见过胡屠户,若是被人认出来…”声音娇媚慵懒,却又有不容忽视的凌厉。

“女儿万死不辞!”少女坚定地说。

老鸨挥手让少女退下,静默地站了会,点了蜡烛,来到拔步床边的穿衣镜前。

镜中的女子肌肤依然紧致,胸脯依然挺翘,时间仿佛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揉揉眼,透过镜中的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长眉斜飞入鬓,眼眸迷离娇媚,天生带着三分风情。

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产的女儿!

第19章 纠结

直到吃晚饭时,易楚才知道胡祖母腿筋断了。

易郎中温和地说:“行医之人虽讲究医者仁心,可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否则,被人吃得渣滓都不剩还要被嫌弃味道不好。”

自然是这样,没有人被人欺负了,还得巴巴地替人上门诊病。

可胡祖母的病真是奇怪,不过睡了一夜觉,腿筋怎么就断了?

联想到上午医馆前突然出现的那群锦衣卫,易楚蓦地想到了什么,心头颤了颤,又觉得不太可能。

辛大人会是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人?

完全不像!

况且,易家跟他并无交情。

他应该还在扬州吧?

虽说有千万种理由不是辛大人动的手脚,易楚还是心里不踏实,一直在医馆里磨蹭着不想回房。直到亥时,易郎中也准备洗洗睡了,易楚实在没理由不回去,才提心吊胆地推开房门。

迎面而来的就是那股淡淡的艾草的苦香。

易楚硬着头皮走进去,借着朦胧的星光,看到个黑影一动不动地坐在罗汉榻上,头支在胳膊肘上,似乎是…睡着了?

这人,不回自己家睡个痛快,跑到这里算怎么回事?

而且,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她跟父亲就在医馆,他到底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的?

易楚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往内室挪,才刚迈出步子,就听暗影里传来声音,“过来,我有话问你。”

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又多着些嘶哑,好像非常疲倦似的。

易楚挪到他面前,垂头站着。

辛大人却又不说话了。

夜色浓郁,易楚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有双灼热的视线牢牢地钉在自己身上,这灼热让她浑身不自在,可又隐约地有丝丝酸涩绕上心头。

这酸涩令她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又无比尴尬。

毕竟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纵然无人瞧见,也万分不该。

本能地想逃离,想打破这种尴尬,易楚急急开口,“你何时回来的?”

“昨天,”辛大人目光闪了闪,“差不多申时回来,先进宫面圣,皇上留了饭,戌时出来…”

竟然说得这么详细,完全不是他往常惜字如金的作风。

易楚默默算着时辰,突然心头一跳,害怕再听下去。

好在,辛大人及时止住话头。

易楚暗中松口气,问道:“大人说有话问我,不知是什么话?”

“庙会那天,你怎么会冲撞了荣郡王?”声音比适才要冷漠许多。

易楚一愣,正琢磨着如何回答,有声音自她头顶响起,“本官想查自然也能查到,只是不免牵连到你…”

却原来是他站了起来,又操起了官腔,逼人的气势忽地散发出来。

易楚不由后退一步,低声将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遍。

辛大人凝神听着,突然开口,“推你的人是易齐。”语气很笃定,似乎亲眼看见一般。

易楚没法否认,可又不愿辛大人误解易齐,只说:“我没有看到,说不准。”

辛大人再不开口,又沉默会,才道:“下午你爹开了些草药给我,我不方便煎药,你替我换成药丸。”

“好,”易楚答应,“爹一早出诊,医馆辰正开门,你来就是。”

“明日一整天都忙,我夜里来…”他目光凝在她脸上,神情开始变得柔和,“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过我?”

没有,她被胡家的事情烦着,根本没心思想别人。何况,她完全没有理由想他,她躲都来不及。

只是不等她回答,耳边又传来更低更轻的声音,“我常常想起你…”

易楚彻底呆住。

他说,他常常想起她。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手里细软的绒布真真切切地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易楚抖抖索索地点燃油灯,打开手里的绒布包。

紫红色的绒布上,躺着对墨绿的碧玉镯子。玉的水头极好,温润缜密,凝如羊脂,入手沁凉,若是夏日戴着,感觉定然极舒服。

可,这种东西并非她能肖想的。她也不想要,甚至巴不得与他再无瓜葛。

易楚隐约感觉喉头被扼住的地方又火辣辣地痛起来,她猛地合上绒布,与先前的荷包放在一处。

只是,夜里又是睡不安生。

他的话像是咒语般时不时回荡在她耳边。

莫名地,又想起他临走前的那半句话,“你会不会…”

你会不会想起我?

他应该是这样的意思吧?

你有没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你有没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那样低,那样轻,那样柔的语气…

易楚觉得自己快被折磨疯了,一把拉起被子,连头带脑把自己紧紧包裹进去,仿佛这样,就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

第二天又是两只黑眼圈。

易楚支吾着解释,“盖着被子太热,不盖又太冷。”

易郎中替她把了把脉,“烦渴燥热,五心不宁,睡前用点安神之物。”

易楚心虚地答应了。

心神不定了一整天,吃过晚饭,易楚将四物丸、荷包还有那只绒布包都找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抱着被子去敲易齐的房门,“今晚,我跟你一起睡。”

易齐先是一愣,很快兴奋起来,“好,快进来,”接过她的被子铺好,又跳起来,抱着易楚,兴高采烈地说:“好久没跟姐一起睡了。”

她高昂的情绪带动着易楚也开心起来。

两人一起洗了脚,又一起洗了脸。

易齐道:“我琢磨出一种新发髻,姐梳起来肯定好看,”说着打散易楚的头发,分成四份,后面的依然绾成发髻,前面两绺先辫成辫子,再向后顺在发髻上,辫身用银簮固定住。最后插两朵精致的鹅黄色绢花。

镜子里的易楚比往日多了三分艳丽。

易齐非常得意,“好看吧?而且梳起来很简单,我教你,”又将发髻散开,细心地教导她。

易楚也很高兴,这段日子,她过得无比沉闷,能够换个新发型,心情就会好一点吧?

两人说说笑笑,直到二更天才睡。

照例,易楚睡在外侧,易齐睡在内侧。

放下帐帘的时候,易齐又感叹一句,“好久没和姐一起睡了。”

真的是好久了。

以前两人小的时候,是跟着易郎中都睡在正房。易楚七八岁时,两人一起搬到东厢房,两人睡一张床,易楚在外头易齐在里头。

易齐十岁那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吵着要自己睡。易郎中便领着两人将西厢房收拾出来。

到现在已经三年了。

许是近几日总是睡不好困意太浓,又或者是因为易齐在身边心里踏实,当耳畔传来易齐细柔悠长的呼吸声,易楚也禁不住困意很快合上了眼。

一觉好睡,直到天光大亮才睁眼。

易齐已经起来了,朝着她笑,“姐,我给你梳头发。”

两人梳了一式一样的发髻,易楚清雅,易齐秾艳,并肩站在一处,一个似出水芙蓉,一个像盛开的牡丹,说不出的好看。

易郎中温和地笑,“来吃饭,给阿楚买的热豆汁,给阿齐的是甜豆浆。”

两个女儿齐声叫,“爹爹真好!”

欢欢喜喜地吃过饭,易楚回到自己屋子。

桌上的东西仍在,连位置都不曾移动,似乎并没有人进来过。

或者,那天只是辛大人的随口一言,当不得真。

易楚顿时松快下来,可瞧着桌上的东西,又无法真正放松,得找个机会全都还回去才好。

连续几天,都没见辛大人的人影,而市井间却有消息流传开来。

据说扬州大乱,头一天夜里扬州知府被抄家入狱,第二天夜里漕帮三位当家的同时毙命,尸首就挂在扬州城的城墙上,同时不见的还有他们无以计数的家产,说是数百名锦衣卫忙活了好几天才清理完。

漕帮是万晋朝最大的帮会组织之一,帮众足有上万人,掌管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帮规及其严密,不但有大量身手出众堪比军队的护卫,还有不少谋士为之出谋划策。其中三个当家的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单是大当家在扬州的住处就有十几处,除了亲信之外,没人知道他歇在何处。

能将三位当家的同时杀死,可见锦衣卫的能力与势力。

一时间,锦衣卫名声更甚!

易楚问父亲,“扬州离京都有多远?”

易郎中想了想,“你娘是常州人,离扬州不算远,记得当年你外祖父进京足足用了一个多月。你想去扬州?”

易楚笑笑,“就是随口问问,不知道扬州的消息多少天才能传到京都。”

易郎中了然,“驿站送信沿路换马不换人,大致十天八日就能到,那些小道消息传过来估计差不多。说起来,什么时候也该带你去趟常州,你外祖家也不知还有没有人?”

易楚的外祖姓卫,是进京赶考的秀才,原本满腹诗书,运道却不好,头一年开考前日收到家书说父亲病故,他回家奔丧守孝三年。第二次下场,因途中奔波得了风寒,病得几乎起不来床,勉强下了考场,连卷子都没答完,自然榜上无名。因爹娘都过世,卫秀才索性不回乡了,就留在京都待考。第三次倒好,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胳膊肿的连笔都握不住。

蹉跎了十年一事无成,卫秀才无颜回常州,就在京都娶了户寒门女子为妻,生了易楚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