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门风清正,向来不许这种人进门。

林老夫人毕竟经历得事多,转瞬间脸色以恢复如常,笑道:“能看病的姑娘还真不常见,咱们也瞧瞧到底是怎么个人物。”抬手叫来身边伺候的丫鬟,“朝露,就说表姑娘来了,请大夫人还有那边的女客过来坐坐。”

朝露答应着到了听松院。

听松院守门的丫鬟回到了林乾处。

林乾正为杜俏的病坐立不安,便也没有好声气,“夫人跟易姑娘不得闲,等空了再过去。”

林老夫人气得心口疼,可当着钱氏的面不好发作,等钱氏一走,叫来朝露细细地问,“是侯爷亲口说的这话?”

朝露战战兢兢地回答:“是侯爷说的,我在暖阁门口等着,侯爷的声儿挺大,语气也不怎么好,像是跟谁置气似的。”

林老夫人勃然大怒,“跟谁置气也没这样的,当着客人的面给我没脸,好在表姑娘不是外人。要是换个人,我这老脸往哪里搁?”

按理,杜俏来了访客得先领到宁静斋拜见老夫人才行。因杜俏的病开头不敢张扬,怕林乾误会她不贞,后来方太医诊出是喜脉,杜俏更不好张扬了。

在方太医跟易楚之间选择,任谁都会相信年高艺精任职太医院的方太医。林老夫人定然不会允许她服用水蛭、地龙、透骨草等凶猛之药。

可杜俏心里明白,自己绝不是有孕。眼下,她最渴盼的事情就是早点治好病,调理好身子,好好的生个孩子,她跟林乾的孩子。

所以,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瞒着林老夫人。

易楚前两次来,都是画屏直接引着去了听松院。

不成想这次竟然遇到了钱氏。

而钱氏偏偏别有用心地提到了易楚。

钱氏的心思很简单,就是想把易楚带到老夫人跟前。届时,老夫人不免会问些,“多大了,许了人家没有”等家常话。

钱氏便可以了解易楚的想法。当然,易楚若是表现得唯唯诺诺缩手缩脚就更好了,她可以直接跟吴峰说,老夫人见了人,觉得上不了台面等话。

没想到朝露回来回话,竟然说,易楚不得闲,等空了再来。

老夫人吃惊,钱氏更是吃惊。吃惊之余还有点高兴,这么不同世情不懂规矩的女子,别说掀不起风浪,就是掀起了风浪,想收拾她也容易得很。

钱氏安心地走了,林老夫人却大发雷霆,招呼丫鬟们,“走,去瞧瞧大夫人到底在忙什么…”

第44章 再求

易楚看到棉布上如婴儿拳头大小的紫黑色血团,长长舒了口气。手下却仍不放松,依旧按着穴位,从上往下捋。

污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屋子里充斥着难闻的腥臭。

少顷,待血止住,易楚将杜俏身下血污的棉布抽出来递给赵嬷嬷,“找个僻静的地方或者埋了或者烧了。”

据说隐秘处的血不能让外人看到,看到了会不吉利。

赵嬷嬷自然明白这点,将棉布团成团,到外间吩咐素绢埋了。

画屏将床上的垫子与棉布重新换过,服侍着杜俏躺下。

易楚看着杜俏倦怠的样子,温和地说:“好了,已经没事了,你睡吧。”

赵嬷嬷点了安息香,杜俏很快地阖上了眼。

易楚走到外间对赵嬷嬷说:“稍后或许仍有血出来,若是紫黑色,便将适才余下的药渣再煎一次,若已经是鲜红色,就不必用药。切记着,这些天千万不能服用补血活血之物,只熬些温神养气的米粥汤品即可。过了五日,才可服用阿胶红糖之物。”

赵嬷嬷连连点头记着。

林乾直等到易楚说完,才插嘴道:“夫人算是好了?”

易楚见他从辰时一直守到现在,不免多了些好感,便笑了笑,“好了,过了这三五日,以后就慢慢调理着。”

林乾忽然弃了拐杖,长揖到地,“多谢易姑娘。”

这么大的礼,易楚怎敢受,忙侧转身子避开。

赵嬷嬷将林乾扶起来,“侯爷,您坐了一上午,晌饭也没吃,现下夫人正睡着,侯爷用过饭也歇息会儿,免得夫人醒来看到侯爷担心…易姑娘也没用饭,侯爷在这儿,着实不方便。”

林府早上辰初放饭,到现在已是未正,足足三个半时辰。

不单是易楚,这满屋子大丫鬟都是忙碌到现在。林乾若不走,她们也不敢下去用饭。

不吃饱饭,怎么能服侍好杜俏?

林乾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冲易楚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锦兰端来铜盆和皂豆,“易姑娘洗洗手也歇会儿,这屋子味道重,请姑娘移步偏厅用饭。”

“没事,就摆在这儿吧,万一夫人有动静也能听着。”易楚洗了手,又擦了把脸。

暖阁实在太热,忙碌这大半天,也冒出不少汗珠子。

锦兰端走铜盆,素绢倒了茶过来。

易楚心道:到底有人伺候着好,免得忙碌半天连口热水喝不上,还得自己生火做饭。

端起茶杯正要喝,忽听外面传来接连不断的问安声,“见过老夫人。”

紧接着,门帘被挑开,两个大丫鬟扶着位老妇人走了进来。

林老夫人年近五十,头发乌黑,不见一根银丝,紧紧实实地梳了个圆髻,插着对祖母绿簪子,耳朵上嵌着祖母绿的耳铛,圆脸,显得很富态,可冷峻的面容又流露出不容小觑的威严。

赵嬷嬷与画屏等人齐刷刷地行礼。

林老夫人有诰命在身,平民见了该行礼。

易楚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福礼。

林老夫人却未叫起,淡淡地扫了眼易楚,敏锐地发现她禙子里面白色中衣的领口洗得略为泛黄,青灰色撒花裙子的襕边比裙子的面料要新,显然是后来加的襕边。

一看就是寒门小户出来的。

林老夫人“哼”一声,问赵嬷嬷,“你们主子呢?”

赵嬷嬷躬着身子,谨慎地回答:“夫人刚在暖阁歇下,老奴去唤她起来。”

“不用了,”林老夫人又把目光移到易楚身上,“你就是那个女郎中?”

易楚屈膝屈得腿疼,趁势站直身子,“郎中算不上,略微懂些医理罢了。”

“那你还敢到侯府来卖弄?”林老夫人冷笑,“你说说,你给夫人治得什么病?”

赵嬷嬷听着话音不对,悄悄对画屏使了个眼色。画屏不动声色地朝门口挪了挪。

林老夫人威严地瞪了画屏一眼,画屏吓得再不敢动弹。

易楚倒是坦然,平静地说:“夫人是气郁于心,瘀血郁经,以致不思饮食,癸水不至,腹部胀痛,我用得是活血化瘀的方子。”

林老夫人道:“把方子拿来我瞧瞧。”

易楚微微笑道:“方子没带,但用的几味药却是记得。”说着,将药方背了遍。

林老夫人越听心越惊,“啪”一声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上面的青瓷茶杯当啷作响,“你这是活血通瘀?分明是在要我孙子的命!”

“夫人并非有孕,是瘀血凝结成胎导致脉相有异。”

“胡说!太医院的方太医亲自把过脉,他行医四十多年,难道连喜脉还把不出来?”林老夫人怒极,“来人,把这个招摇撞骗的游方郎中捆起来!”

赵嬷嬷急忙解释,“老夫人,易姑娘是侯爷跟夫人请来的,并非…”

“连这个老货一并捆上。”林老夫人根本不听她解释,“我看重你是自小服侍夫人的老嬷嬷,没想到你不但不好好教导夫人,反而撺掇她交往这种品行不端的药婆,先将这个老货拖出去打十板子,回头回了你家夫人赶出去。”

赵嬷嬷忙跪在地上求饶。

林老夫人喝着丫鬟将她拖了出去,又让人捆易楚。

“谁敢过来?”易楚喝退上前的丫鬟,义正辞严地问,“我一没有偷盗抢劫,二没有谋人性命,老夫人凭什么捆我?”目光炯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与胆怯。

丫鬟面面相觑,却不敢再轻易上前。

林老夫人愈加气恼,冷冷地说:“就凭你私入侯府,谋害我未出世的孙子。我是皇上亲封的一品夫人,还捆不了你?”

“我是侯爷跟夫人特意请来的,坐的就是府上的车驾,这就是私入侯府?至于您的孙子,不如问问侯爷,他可是一清二楚。”易楚讽刺一笑,“告辞!”施施然往外走。

丫鬟们被她的气势骇着,一时竟不敢阻拦。

林老夫人手一挥,将桌上的茶盏拂到地上,茶水碎瓷洒了满地。

易楚熟门熟路地走到二门才发现自己的披风没有穿。

暖阁热,她忙碌出一身汗,现在被冷风吹着,竟是透骨地冷。

可她又不愿回头取,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

看守角门的小厮已认得她,虽然觉得她独自出来有些奇怪,却未阻拦。

威远侯府占据了大半条胡同,本来进出的车马就少,加上天寒地冻的,更没有人走动。

易楚瑟索在街上,有点欲哭无泪。

看来只能走出这条胡同,再想法子叫辆牛车。

忙碌了大半天水米未进,现下是又冷又饿又累,易楚只感觉脚步沉重得几乎拖不动,而胡同长得漫无边际,走不到尽头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走近。

易楚下意识地往墙边靠了靠,回头看过去。

马车在她身边停下,从里面跳下一人,穿着鸦青色的长袍,身材高大挺拔,五官俊朗,有淡淡的艾草香入鼻。

看到他,易楚突然感觉到委屈,鼻子一酸,泪水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阿楚,快上车,里面暖和些。”辛大人伸手将她扶到车里,自己跟着钻了进去。

车里比外面好点,可也强不到哪里。

易楚抱紧双臂,身子蜷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辛大人展开棉毯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阿楚,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个人跑出来,阿俏欺负你了?”

他的双臂结实而有力,他的怀抱温暖又安定,他的味道是那么的熟悉与安心。

易楚不由地靠上他的肩头,却是不回答。

辛大人不再追问,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阿楚,你猜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易楚不作声。

“中午看到你爹到包子铺买了两屉包子,我想你定是没有回家,我在晓望街转了两圈,又进去跟你爹下了一盘棋,还是不见你回来。我想别是出了什么事,就过来迎迎…门房的小厮说你出来了,我想若是你往西走,我应该能遇到你,既然没碰上,肯定是朝东走了…傻丫头,越往东离家越远。”

易楚哭得愈加厉害。

辛大人说得轻描淡写,事实是,当他听说易楚两刻钟前就走了,差点急疯了,连忙催促着大勇往回走,将西头几条胡同全都转了个遍,始终没有看到易楚。

想起上次发生的事,他心凉似冰,几乎要冲到顺天府衙门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小混混惹事生非。

还是大勇提醒他,他才恍然想起易楚许是走错了方向,又找了两条胡同,才发现易楚的身影。

这种失而复得的恐慌让他全身无力,双腿有片刻麻木。

直到马车停下,他才凝起力气,跳了下去。

辛大人低头,下巴磨蹭着她的发髻,手仍是紧紧地环着她的肩,透过棉毯,能感受到她肩头一耸一耸地抖动。

他叹口气,柔声道:“我的小乖乖,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再哭,我的衣衫就湿透了。”

易楚慢慢止住抽泣。

辛大人扳起她的脸。

她的鬓发浸过泪水,散乱在腮旁,鼻尖红红的,眼眸蕴着泪水,就像玉盘当中的黑珍珠,水润闪亮,浓密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一张脸却因冷而苍白,嘴唇是淡淡的水色,越发显得娇嫩。

辛大人注视着那张可怜兮兮的小嘴,有股吻上去的冲动…可想起易楚外柔内刚的性子,真要惹恼她,只会把她推得更远。

还是慢慢地将她引到自己身边才行。

辛大人惆怅地又叹口气,伸手拂开了粘在她腮旁的乱发。

他的手触及她细嫩如牛脂的脸,易楚躲闪了下,挣脱他的怀抱。

辛大人苦笑,果不其然,刚在他怀里找到安慰,马上又避他如蛇蝎了。他站起身,将棉毯仍旧披在易楚身上,“先去我那里洗把脸再回去,免得你爹担心。”

易楚低低应着,“多谢。”

辛大人无奈地说:“谢什么,用不着这么生分,上次你帮我的忙,我也没谢你。”

易楚不解地抬头。

“若不是你告诉我罂粟的法子,我还不能逼得赵镜招供…要是你实在想谢我,帮我做身过年穿的新中衣,做好了送到汤面馆,年前我没有差事,可过了年,又得开始东奔西走,恐怕很难见到你…”

第45章 赔礼

易楚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整夜,第二天活蹦乱跳地下了床,就往厨房走。

易郎中已熬好米粥,见到她便笑,“到底是年轻,原先估计着至少也躺三五日才能好。”

易楚歪着头俏皮地说,“那我回去接着躺,过年事多,正好趁机躲懒。”

“今年不用你忙活,年货差不多置办齐备了,”易郎中指着厨房地上的一堆东西,“威远侯府送来的,鸡鸭鱼肉样样齐全,还有布料、茶叶、点心,暂且放在客厅里,等你得空了收拾一下。”

易楚淡淡地问:“谁来的,说什么了?”她可没忘记在林家受到的委屈。

易郎中了然,“威远侯亲自来的,说向你赔礼,还有上次来接你的那个大丫鬟,我说你感了风寒正睡着…阿楚,我已经跟威远侯说了,以后咱们不再登他家的门。”

“嗯,”易楚答应着,“我也不想去了,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有权势就了不起?”

上次林乾说要是药不管用就让她与父亲抵命,这次林老夫人拍着桌子要捆她。

把她当成什么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看着她脸上明显的不忿,易郎中叹口气,“这还是好的,林家总算讲理,遇到那种不讲理的人家,就算是把你打死又能怎么样?”

所以,最好还是远着点,惹不起总能躲得起。

易楚帮着父亲将饭菜摆好,易郎中顺势替她把了把脉。

恰好易齐进来,问道:“姐怎么样了?”

易郎中笑答:“好在你姐底子好,已没有大碍。只以后千万记着,出汗之后切忌吹冷风,极容易受风寒。”

易楚忙不迭地答应。

对于昨夜发生的事,易楚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在汤面馆梳洗之后,吃了碗素汤面。

因为饿狠了,她吃得极快,几乎有些狼吞虎咽。

辛大人柔声说,“慢点,不用急,”又说,“阿俏让你去看病,竟连饭都不曾让你吃”

她不知如何回答,埋头把面汤喝得一干二净。

她还记得辛大人怜惜地看着她,“阿楚,不管谁欺负了你,我总要替你找回来。”

后来,大勇驾车送她回医馆。

进门时,她还好好的,还跟父亲与阿齐说了几句闲话,可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没了记忆。

易齐拍着胸口后怕地说:“…刚说两句话,就从椅子栽倒在地上,把我和爹吓了一跳。我拉你起来时,才发现你身子热得烫人。爹把你抱回房间里,又亲自熬了药,守了你一整夜,天快亮时才去厨房做了饭。”稍顿下,才解释道,“爹怕把风寒过给我,不让我靠近…我也没闲着,给爹裁了身中衣,上衣已经做好了,明天把裤子缝好,给爹过年。”

易楚猛地想起辛大人的话,“你要是实在想谢我,帮我缝身中衣留着过年穿。”

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说起来,她是欠了辛大人的。

若非他及时找到她,就凭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怕不早就冻得去了半条命?

还有上次,她还清楚地记着身子在空中飞舞,眼看就要撞到墙上,可突如其来一条软绳缠在她腰间,生生将她从阎王手下拽了回来。

这天大的恩情,莫非还抵不过一身中衣。

况且,他穿在里面,不会被别人看见,即便看见也未必知道是她的针线吧?

易楚左思右想,终于决定替他做。

布料是现成的,就是杜俏上次给的淞江三梭布。至于尺寸,易楚约莫想了想,辛大人与父亲胖瘦差不多,只高矮能高一寸左右。

人的高矮差别主要在腿长,上身差别不大,不如就按照父亲的尺寸,将裤腿延长一寸罢了。

主意打定,易楚立即动手,不大工夫就裁好了布料。

中衣不比外衫讲究精致漂亮,中衣更看重的是舒服合身,针脚只要细密匀称就行。

因快到过年了,医馆很是冷清。

荣盛怕冷,自打进了腊月就没到医馆来,顾琛倒是天天上午来一趟,帮着扫地擦桌子,也跟易郎中学习如何分拣药材。

这几日医馆更加清闲,易郎中棋瘾上来,也不看医书了,对着本棋谱自己打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