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勉强露出个笑容,“什么事?”

荣大婶左右看看,又拉起她的手,“大婶知道你行事向来端正,可眼下既然定了亲,大婶也不把你当外人…你大姐夫前阵子在工部的杂造局谋了个差事,也算是拿官饷的人,大婶寻思着,往后这抛头露面的事你就别干了,安安生生地在家戴着,免得被人看见连累你大姐夫的官声。”

自己出门买菜买布,竟然还能连累到荣盛大姐夫的官声?

真是讽刺!

工部杂造局也不是个什么正经官职吧?

易楚忍不住要出口反驳,想了想,为难地说:“大婶也知道我家的情况,这油盐酱醋的事总不能让我爹去买,阿齐年纪还小…要是我不出门,家里可就没别人管了。”

荣大婶脸色沉了沉,仍是苦口婆心地说:“大婶明白,不过是多嘴说这一句,也是为你好。咱家不比那些破落户,你上头两个嫂子也都规规矩矩地守在家里。”

易楚深吸口气,敷衍地回答:“我知道了,大婶,以后会少出门。”

荣大婶拍拍她的手,“这就对了,大婶就看中你听话懂事。以后嫁过来,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才能过好日子。”

跟荣大婶告别,易楚再没心思闲逛,闷闷不乐地往家走。

还没出嫁,已经感受到出嫁后的不自在。

荣大婶人不错,并非故意磋磨媳妇的恶婆婆,可她看中荣家最大的一点就是离家近,能经常回来看看父亲。

想必荣大婶不会允许儿媳妇隔三差五回娘家吧?

易楚头一次发现,这桩亲事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顺心。

可是不顺心又如何,六礼已经过了四礼,只剩下下聘跟亲迎了。再不顺心,也得硬着头皮过日子。

回到家,易郎中罕见地没有待在医馆,易楚先去了西厢房问易齐,“爹呢,出门了?”

易齐没好气地说:“不知道,刚才还在呢。”

“怎么了?”易楚敏感地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

易齐忿忿不平地说:“刚才忠勤伯府的世子夫人来探病,你没在,我就替你待客。爹却指责我不该私自收人家的礼…我知道我不是爹亲生的女儿,但爹也太偏心眼了,你做事样样好,我做事就件件差。我不明白,到底哪里做错了,还是爹看我不顺眼早就想赶我走了?”

这都是哪里的事?

她刚摆脱了威远侯府,怎么又出来个忠勤伯府?

父亲跟易齐又怎么闹起来了?

易楚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仍是耐着性子温声问道:“我并不认得忠勤伯府的人,她们来干什么?送了什么礼?”

“就是地上那些,我只打开看了看,没乱动,”易齐委屈地指了指地上的礼盒,“钱夫人说在威远侯府见过你,觉得很投缘,听说你病了就来探望一下。我哪里知道你们不认识…当初带上我不就好了?”最后一句却是说得极小声。

易楚想了想,大概就是那天见到的吴大人跟他夫人吧?

不过碰了个照面,连话都没说就叫投缘,这缘分也太廉价了。

易楚摇头,打开地上的礼盒——是两斤白糖,两包茶叶,两包点心和两根金华火腿。

很规矩的四色礼品,并不过分贵重或者过分轻贱。

易楚便有些不解,“爹怎么说?”

“爹说那些人既然是来找你的,你不在家就该让她们改天再来,还说礼送得不清不楚,应该让她们带回去…你收了威远侯府那么多东西,爹什么都没说,人家只收了这几样,爹的脸色就不好看,爹就是…”

“爹也说了我,”易楚打断她的话,“威远侯府跟忠勤伯府不一样,而且我答应爹,以后不会再收别人的东西,也不会再上门。”

“那怎么行?”易齐惊呼一声,“钱夫人答应过出了正月,请咱们去她府里赏花呢。”

易楚神情一凛,正色看着易齐,“敢情我以前跟你说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

易齐扬起下巴,斜长的眸子毫不退缩地迎着易楚的目光,“姐不是也说过会帮我吗?”

易楚有片刻的无言以对,少顷,放缓了语气,“我说的帮是找机会打听荣郡王的行迹,然后远远地看上一眼…阿齐,或许你会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一定要离开我跟爹去找你亲生父亲吗?我们就像以前那样平平淡淡地生活不好吗?”

“不好!”易齐断然否定,“姐,我知道你对我好,爹也没苛待我。可我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明明我可以过得更好的。姐,你放心,即便是以后我发达了,你也永远是我姐,我不会忘记爹的养育之恩。”

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摇着易楚的胳膊,绮丽的眼眸满含着恳求。

这样牡丹花般秾艳的女子用这样的眼光看着你,易楚觉得自己虽不是男子,可心也慢慢软了。

思量片刻,她才凝重地说:“阿齐,既然你拿定了主意,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提醒你一点,日后真的去什么公侯王府里,需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在他们眼里,咱们这些人只是蝼蚁而已,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还有,爹以前也提过,你娘已经回来了,要不你搬到你娘哪里?”

“姐?”易齐愕然抬头,“你要赶我走?”

易楚咬咬唇,狠着心说:“爹拉扯我们两个长大不容易,我不想让他跟着担惊受怕…阿齐,我知道你娘在三条胡同有处宅子,里面也有下人伺候,应该比在这里凡事要亲力亲为好得多。”

易齐愣愣地看了易楚半天,才扭过头,倔强地说:“既然你们容不下我,我走就是。不过,我得先去找找我娘,问过她才行。”

“好,”易楚低声应着。

虽是已经考虑过的决定,可想起来却是如此心酸。

正午的太阳透过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地上留下杂乱无章的影子,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易楚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冷。

这个小小的院落,曾给她跟易齐带来多少的快乐。

春天,梧桐花开,她们用花瓣串成紫色的花环;夏天,在梧桐树下,晒得暖暖的水,父亲给她们两人洗头;秋天,她们踩着满地落叶蹦跳,悉悉索索吱吱呀呀;而冬天,她们在正房的大炕上,只穿了中衣打闹,父亲扳着脸说,若是生病了,就得喝苦药。

她所有的记忆里都有易齐存在,无论是开心的,还是痛苦的,快乐的还是难过的。

十几年来,是易齐陪着她长大。

而刚才,她亲口说,要易齐搬出去。

易楚站在梧桐树下,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怎么样也止不住。

“阿楚,”是易郎中带着喜悦的喊声。

易楚忙侧过身,擦干了眼泪。

易郎中已敏锐地看到她红肿的眼睛,“怎么了?”

“不小心进了沙子,揉半天没揉出来。”易楚委屈地撅起嘴巴,“就这边,还疼着。”

“先等会,爹帮你看看,”易郎中举起手里的东西,“杜公子带来的鱼和牛肉,待会你做了,他在咱家吃饭。”

“好,”易楚乖巧地应着。

易郎中将东西放进厨房,洗过手,又急匆匆地出来,站在易楚面前,翻开她的眼皮,“没有沙子,兴许已经出来了,就是有些肿。别再揉了,快去用冷水洗洗。”

他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温和,他的身影还是像以前那样挺直,让她感觉到温暖和踏实。

易楚凝望着父亲,觉得心里有许多的话想说却说不出来,想抱他又不好意思抱,最后只扯着他的衣袖,娇声道,“爹不许再吃酒。”

“好,爹不吃酒,”易郎中尴尬地笑笑,伸手摸了摸易楚的发髻。

“那我做饭去了,”易楚朝厨房走了两步,又叫住父亲,“爹,杜公子又是来下棋的吗?”

易郎中温声回答,“临到年根,面馆里也没什么生意,正好闲着就来坐坐,不一定非得下棋,怎么了?”

易楚摇头,“没事,随便问问,就觉得爹跟他好像很合得来。”

易郎中想一想,点头表示同意,“是挺合得来,难得一个生意人身上却没有市侩气息…而且杜公子去过许多地方,见识颇广,跟他交谈获益颇多。”

易楚笑笑,又问道:“要不要沏茶过去?”

“好,就沏杜公子带来的茶。”

易楚在厨房洗了把脸,又就着冷水将眼角拍了几下,感觉眼睛不像适才那般涩胀,才端起沏好的茶进了医馆。

两人果然没有下棋,辛大人拿着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易郎中则在旁边频频点头。

“…李冰以火凿石,打通玉垒山的地方,叫宝瓶口,此处修了分水堰,西边的是外江,沿着岷江河顺流而下,东边这条是内江,流进宝瓶口…”

听到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易楚感觉辛大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凝了几息,她没有回视过去,也没有出声招呼,只木木地给两人倒满茶就转身离开。

辛大人的心不由地乱了。

他看得清楚,易楚的眼睛有点红,许是哭过了。

气性还真大。

他不过说了两句气话,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她还在赌气。要不,按照平常的性子,总会点个头,招呼一声或者福一福。

可今天,板着个脸,就跟没看见自己似的。

辛大人自嘲地笑笑,她现在是真的不怕自己了,敢甩脸子,还敢目中无人了。

而自己,就为了怕她生气,眼巴巴地跟过来…

易郎中正等着下文,见辛大人有些恍惚,不由地问:“有什么不对?”

辛大人连忙回过神继续解释,“…内江窄而深,外江宽而浅,秋冬季节,水位低,江水大都流进河床低的内江,春夏季节,洪水来临,江水就从水面宽的外江过…”

易郎中略思索,已明白其中道理,拊掌叫好,“此法甚妙,李冰父子历来为百姓称道确实实至名归,如果有机会能亲眼看看就好了,可惜四川路途遥远…”

辛大人笑道:“这有何难,等过上三五年,我陪先生走一趟,可以从河北真定转向大名府,然后在开封府逗留几日,转而向西,或者向南到太原府…”

易郎中闻言,顿时心生向往,“三五年后,阿楚跟阿齐都已成亲,我也没了牵挂,正好跟子溪一同领略领略万晋朝的大好河山。”

辛大人胸有成竹地笑…

第48章 访客

易楚做好饭,摆到饭厅后,再没有露面。

辛大人心中藏了许多的话就是没机会开口,情绪很有些低落,吃起饭来也没什么滋味。加上易郎中应允易楚不吃酒,两人只就着饭菜匆匆吃完了。

送走辛大人,易郎中到东厢房找易楚,“适才怎么了?”

易楚正对着瓷缸里的金鱼发呆,闻言知道并没有瞒过父亲,便将与易齐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亲,“…我说的也太过了,不该是那样的态度。”

易郎中并无异色,只道:“也好,阿齐有她的想法,总是这样争执,以后没准还会成了仇人。现在分开,还能保持着原本的情分。”

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易楚想想也是,这几个月来,两人也不知吵过多少回了,虽然面上还能过得去,可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易郎中知道了易楚难过的缘由,也放下大半心,因见屋里摆着的绣花样子,便道:“夜里做针线别太晚,免得伤了眼,实在赶不及,有些不甚重要的物件就到喜铺里订,这几天,看你睡得比往常晚。”

易楚赧然,这两天她是为辛大人赶制中衣才熬了夜,也不知仓促做好的衣服是不是合身?可想起辛大人说得那几句冷嘲热讽的话,又是气不忿。

自己到底那点表现出着急出嫁了?

不免又想起荣大婶的话,易楚看一眼父亲,吱吱唔唔地开口,“爹,女儿斗胆,能不能问爹件事?”

看起来很难启齿的样子。

易郎中很意外,猜不出易楚还有什么为难事,温和地说:“什么事?”

易楚鼓足勇气,低声道:“过了明年,家里就只剩下爹了,不如爹再找个伴儿,也好照顾您…没准,还能有个弟弟也好继承家业。”

原来是这事!

向来只有儿女反对爹娘续弦或者再蘸,难为她能想得开。

易郎中思量片刻,才慎重地开口,“要是你没定亲,爹或许会考虑考虑,现在没有这个想法。等你出嫁了,爹想四处走走,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至于家业…”

易郎中自然不好说荣家答应过,若易楚能够生育二子,便将小的那个冠易姓。

易楚一听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如果易楚没定亲的话,父亲想续弦来操持易楚的亲事。

因为女子主要围绕着内宅生活,婆母的品性以及妯娌、小姑的性情对于新媳妇的日子是否顺心非常重要。

家里有女眷就能四处打探一下相亲对象家里的情况。

就好像易楚定的这门亲事,易郎中只知道荣家家境殷实,荣大婶是个很热心的良善人。至于其他,易郎中一个大男人不方便打听别人家的女眷。

易楚当然更不好意思自己去打听。

眼下,易楚已经定了亲,易郎中自认完全没有再娶的必要。

**

过了小年,年味愈发浓郁,京都的空气里洋溢着炖肉的香气,以及烘炒干果的香味。

这几日易楚忙得不可开交,先是除尘,将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将鸡鸭鱼肉等该宰得宰,该杀得杀,拾掇利索了,挂在窗户旁,等着过年吃。

因白天忙得累了,夜里也歇得早,吃过饭就洗洗睡了。

这夜又是如此,易郎中独自在医馆摆棋谱,大门突然开了,极为罕见地走进来一位单身女子。

济世堂自然也接待女病患,但她们大多有相公或者家人陪着。

独自来就诊的女子是少而又少。

易郎中警惕地起身,打量着女子。

女客戴着帷帽,面容被轻纱遮着,影影绰绰地瞧不清眉目,穿一袭月白色绣杏黄连翘花的罗裙,外面披着暗纹织锦缎面银狐里的连帽斗篷。

虽是冬衣遮着,仍然能看出身材的纤秾有致,尤其是一把细腰,行动间如弱柳扶风,袅娜多姿。

女子行至易郎中面前,瞧瞧桌上的棋盘,轻声一笑,“许久没见到先生打谱了,乍一见,恍如昨日,令人怀念。”

说着,掀起帷帽,露出她的面容——肌肤雪白,鼻梁挺直,嘴唇微翘,一双斜长的眼眸微微上挑,轻颦浅笑间风情万种,勾人魂魄。

易齐与她面容极像,可她比易齐更多一分成熟女子的妖娆妩媚。

正是易齐的娘亲吴氏。

易郎中淡淡地问:“好久不见,今夜到医馆来,哪里不舒服?”

吴氏“咯咯”地笑,声音甜腻娇柔,更胜过二八少女,不等易郎中相让便自顾自地坐下,就着易郎中面前的残茶喝了一口,“我为阿齐而来。”

茶盅壁上留下半弯嫣红的口脂。

易郎中扫一眼,暗叹口气,神色仍是淡淡的,“阿齐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我一个男人不好四处访听,怕耽搁了她,既然你回来了,正好帮她拿个主意。”

吴氏轻轻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镶红宝石的金戒指,转而说起易楚,“在集市上见过她两次,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酷似卫姐姐…先生把她教得很好。”

易郎中不置可否地笑笑,掂起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收回盒中。

吴氏突然抓住他的手,“别忙着收,不如我跟先生下一盘?”

“不用,我习惯独自打棋谱,倒不喜欢与人对弈。”易郎中收好棋盘,趁机摆脱吴氏的手。

吴氏浅笑,“这十几年先生的性情丝毫没变…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先生,当年先生想让我留下,究竟有几分是真心,还是…”顿一下,看了眼易郎中,“还是完全因为先生看过我的身子。”

易郎中不假思索,慢慢地回答,“你是阿齐的娘,阿楚也对你颇多依恋。”

“我想也是,如此也便没什么可后悔的…有几次看到阿楚跟阿齐一同在街上,不免会想,当初我若留下,没准她们还能多个弟弟,先生说是不是?”

易郎中只是浅笑,并不回答。

当年吴氏生易齐是夜里突然破得羊水,易郎中连夜去找稳婆,谁知道邻近的稳婆一个去了女儿家,另一个刚好也被人请去接生。

易郎中有心再往远处去请,可吴氏疼得厉害,躺在床上乱叫,易楚吓得哇哇哭个不停。

一大一小,又哭又闹,易郎中实在脱不开身,便找来隔壁吴婶子帮忙,亲自动手替她接得生。

因吴氏到易家时并未显怀,吴婶子还以为是易郎中的孩子早产,也未多怀疑。

后来,吴氏要走,易郎中着实挽留过,不过吴氏没答应,趁着夜色偷偷走了。

一转眼,就是十几年。

对于吴氏,易郎中并无太多的印象,只觉得她长得很艳丽,不怎么爱说话,整天闷在家里,倒是喜欢打扮易楚,挺着大肚子给她缝各式新衣。

反而,他常常想到易楚的娘。想两人在烛光下下棋,卫琇赖着要悔棋的俏皮;想两人一同上山采药,药没采到却是寻到许多野葡萄,先是他喂着她吃,她吃得狼狈,蹭了满脸葡萄汁,他凑上去舔,不知怎地就缠到了一起,两人空着手,满身泥土地回了家。

想起往事,仿佛卫琇柔软纤细的身子仍在怀里,易郎中目中流露出渴盼的柔情。

只一瞬间,已恍过神来,眼眸复又变得清明。

吴氏看着眼里,幽幽地叹息:“其实我很嫉妒卫姐姐,有先生这般男子倾心相待。卫姐姐常说对不起先生,若不是她拖累,或许先生已经中了进士,谋得一官半职了。”

就算身居高位又如何,卫琇已不在。

易郎中重重叹口气。

会试前日,卫琇不慎染了风寒,烧了一夜不见好。会试要考三场各三天,他怎能把卫琇一人扔在家里,所以就没有去考。

因着卫秀才在科考上也诸多不顺,卫琇对此耿耿于怀,以致于积忧成疾。

易郎中不想多提往事,沉着脸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带阿齐离开?”

“我没打算带她走,”吴氏也正了脸色,“跟我住,她的名声就毁了。”

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清白人家的闺女跟青楼出身的女子都是云泥之别。

易郎中也明白这点,反问道:“你不是在三条胡同有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