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大人的斗篷也在,上面明显一块茶渍,还有几根干枯的茶叶。

易楚又无心顾及这些,先照着医书上的方子配好药,然后捅开药炉生了火。

趁着水没开,易楚将碎瓷片扫到簸箕里,又捡起茶盅。茶盅一只完好无缺,另一只却裂了道缝已经不能用了。

索性,将两只都扔了。

目光触及那件斗篷,易楚酸涩不已,轻轻捡起来,抖落上面的茶叶。斗篷是玄色缎面灰鼠皮的里子,皮毛很好,摸上去温暖顺滑,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又有隐约的艾草香味传来。

易楚忍不住将脸贴在斗篷上,泪水霎时溢满了眼眶。

她很清楚,父亲若是知道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定然会生气,会训斥她。却没料到,父亲竟然发那么大脾气。

长这么大,父亲从不曾厉色对她,更别提动手掌掴她。

也是头一次,她看到父亲竟失控到抓起东西打人。

想起辛大人满脸水渍地跪在地上,衣襟上沾着茶叶,那样的狼狈,易楚胸口像是压着块大石,堵得难受。

又想起父亲病倒在床上,心头愈加沉重。

这一次,她与辛大人的缘分真的尽了。

父亲辛辛苦苦养育她长大,她不可能再忤逆父亲累父亲病倒。

嫁给辛大人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出家当姑子也只是说说而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分分地嫁到荣家,不让父亲再度蒙羞。

之前与辛大人的种种,就当做是场梦,梦境再美,她也要醒来。

易楚止了泪,小心地看着火候熬完药,端到正房。

易郎中仍睡着,旁边托盘里的包子跟豆浆都不曾动过,易齐却不在。

易楚上前推推父亲,“爹,爹,醒醒喝了药吧。”

易郎中缓缓睁开眼,看到易楚,眸光转冷,复又阖上。

易楚咬咬下唇,轻声道:“爹有些气虚发热,我去熬了药,爹趁热喝了吧。”

易郎中干脆转过身去,明摆着是不想看到她。

易楚心如刀绞,曲膝跪在床前,“女儿不孝惹爹动怒,纵使女儿有千错万错,还请爹保重身体…否则女儿万死不辞其咎。”

好半天,易郎中才冷冷地开口,“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爹说过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了。”

“不是,”易楚急急分辩,“女儿一直记着爹的教导,以前都是女儿的错,女儿绝不敢再犯,请爹信女儿这次。”

易郎中回过头,问道:“你保证再不见那个姓辛的?”

易楚连声答应,“女儿发誓,再不会见辛大人。若违誓言,天打五雷轰。”

易郎中着意地盯着易楚看了两眼,语气仍是冷淡,“药放在这里,你出去吧。”

“是,”易楚恭谨地起身,“要不我去熬点羊肉粥,热热的喝上两碗?”

“不用。”易郎中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又闭上眼睛。

易楚没办法,默默地走出门外。

易齐站在院子里,问道:“爹吃了吗?”

易楚黯然摇头。

“刚才我叫爹醒来,爹看到我很不高兴的样子,把我赶出来了。”易齐小声嘟哝着,“爹没事吧?”

“没事,生病的人难免心情不好。”

“我觉得爹是不想理我,”易齐不太相信,忽而问道:“你们怎么今天都起晚了?”

易楚支吾道:“我昨儿下午睡了一觉走了困,夜里反而睡不着了…爹兴许看书看迟了。”

“我倒是睡得好,一觉到天亮,从来没这么沉过。不过睡多了也不好,头晕晕乎乎的。”易齐烦恼地拍了拍头。

易楚倒是一愣,按理说,昨天夜里那么大动静,易齐应该早就听到了,难为她竟能忍着不过去看看。

莫不是点了安息香?

是辛大人点的吧?

不想让易齐知道他的身份。

易楚正思量着,忽听正屋“嗵”一声响,似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两人急忙跑过去,只见易郎中坐在床边,脸色阴沉得像是灶坑里的炉灰。

“怎么了爹?”易楚柔声问道。

易郎中爱答不理地回答,“没事,你们出去。”

易楚与易齐面面相觑,无奈地退了出去。

易齐不解地说:“爹到底怎么了,谁也没得罪他。”

易楚心知肚明,父亲心里仍是憋着一股气没散,眼下是不想看到她了。

可他病着,又不能没人照顾。

易楚想想,对易齐道:“你去顾家把顾琛叫来吧,他是男儿方便些,我到厨房煮点羊肉粥,爹兴许饿了。”

易齐点点头。

易楚刚淘好米生上火,顾琛就呼哧带喘地赶来了,连带着还有顾瑶抱了只陶瓷坛子跟在后面。

易楚歉然地对顾琛道:“不好意思把你叫来,我爹病了,我跟阿齐不方便在跟前伺候,劳烦你进去看看我爹需要什么,你帮着动动手。”

顾琛忙不迭地答应着进了正房。

顾瑶看了眼易楚,问道:“你这锅里要煮什么?”

易楚答道:“我爹没吃早饭,我寻思着煮点养血补气的羊肉粥。”

顾瑶大咧咧地说:“我来煮,你回屋歇着吧,我瞧你的脸色不太好,别是也病了。”

易楚从早晨起床就觉得浑身不对劲,脑子跟麻绳似的乱哄哄一团,情知是因为昨晚在院子里受了风,许是要生病。可因父亲病着,易齐又是个万事不动手的人,她也只能强撑着。

这会听顾瑶这么一说,越发觉得身子沉重,便不客气,到医馆里寻了几粒现成的药丸子嚼了干咽下去,又抱起灰鼠皮斗篷回到东厢房。

易楚先打了盆清水,绞了干净帕子,一点点将缎面上的茶渍擦掉,搭在椅子背上晾着。

看着玄色斗篷,想着适才在父亲床前发过的誓,今生再不见他。

这斗篷也不能亲手送给他了。

心就像钝刀子割肉般,木木地痛,经久不散。

睡了大半个时辰,易楚感觉好了许多,因惦记着父亲,不便在躲懒,忙起身下地。

院子里晾着父亲的衣衫,像是刚洗过,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顾瑶正“咚咚”地剁馅准备包饺子,“刚才先生醒过一阵,阿琛喂他喝了碗粥,因出了汗,把衣服换了,我洗完晾在外头…我寻思着人生病就喜欢吃点小时候吃的饭,就想干脆包几个酸菜饺子,兴许先生胃口能开些。”

她这般殷勤周到,让易楚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笑笑。

因见旁边盆里的面差不多醒好了,易楚就揪下一块揉了揉,开始擀面皮。

两人一个擀皮一个包,很快包好了一盖帘。

顾瑶又道:“中午吃饺子,晚上就吃点好克化的,只要剩了面,干脆就做面片汤,清清淡淡的。”

易楚笑着说好。

顾瑶擀好面片,又把厨房收拾利索了才离开,“阿琛晚上就留在这里,免得先生身边需要人,我先家去,明儿一早再过来。”

易楚推辞道:“不用,有阿琛在就行,洗衣做饭的事我跟阿齐能干得了。”

顾瑶只是不依,“家里有些油茶面,我带过来用开水给先生冲着喝,既好克化,又能发汗。”

易楚推却不得,只能由着她。

顾瑶刚走,易齐就过来找易楚,“本来爹换下的衣衫我说我洗,她非得抢了去,又争着到厨房忙活。她这么殷勤,是不是在打爹的主意?”

易楚也有这想法,却不好说出口,“顾瑶本就热心肠,想来是觉得顾琛跟爹学识字学认药又不教束脩银子,心里过意不去罢了。爹并无续弦的打算。”

易齐撇撇嘴,“爹没这个心思,可她必定是有的…”压低声音,“她洗衣服的时候,还凑到鼻子上闻,而且,她看爹的那个眼神就透着不对劲。”

易楚失笑,“你又明白了,什么眼神啊?也不知道你是真懂还是假懂?”

“当然懂,反正就是躲躲闪闪的不敢正眼看,但是又不舍得不看。就像,就像以前胡二看你那样。”

易楚气道:“你又胡说!”

易齐吐吐舌头,摇着易楚的胳膊,“算我说错了,姐别生气。我早上买包子时候遇到胡二了,他问起你,还说这阵子常见到荣盛跟着他大姐夫到什么酒楼去吃饭。”

易楚想起荣大婶说过,大姐夫在工部营造司谋了个差事,想必得了些银钱,就领着小舅子下饭馆。

听过就听过,并没有当回事。

只是听到荣盛这个名字,心里却有些别扭。

以前想想没什么,现在想起将来要与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就觉得生活是那么的无味,那么的绝望。

辛大人心情也不好,但是他却不感到绝望。

他决定了的事情,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易放弃。

在他看来,只要易楚一天不出嫁,他就有机会…即便出嫁了,只要他想,也能立马带她走。

现在他面临的最大困难不在荣盛,而在易郎中身上…

第61章 等我

易郎中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才下床。

也就没能如约到大兴去买地。

当然,即使他不生病,也不可能再跟辛大人牵扯到一起。

这三天,顾琛衣不解带,夜夜陪在易郎中床前,顾瑶则早上来,傍晚走,变着法子给易郎中做好吃的。

易齐几次三番到易楚跟前抱怨,“看她忙活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姐弟俩跟爹才是一家人。”

易楚却是无心理会,既然照顾父亲的事情上,她插不上手,便将心思用在了做针线上。

柳叶帮她纳鞋底,她在旁边绣鞋面。

两双鞋,终究都按照辛大人的尺寸做的,一双用了黑色的嘉定斜纹布做鞋面,鞋头处绣着两竿翠竹;另一双则是鸦青色锦缎的鞋面,鞋口绣了一圈水草纹。

黑色的稳重大方,鸦青色的雅致精巧。

柳叶赞不绝口,“这鞋子真好看,阿楚姐真舍得,用这么好的料子做鞋。”这次她倒是乖巧,已经看出来不是给易郎中的,所以知趣的没有问。

做完鞋又做了两双袜子,袜子用的是月白淞江三梭布,一双方胜纹的,一双是蝙蝠纹的。

易楚做得仔细,蝙蝠纹又格外复杂,她连着熬了两个夜晚才赶出来。

完工后,她问柳叶,“你敢不敢独自一个人到枣树街去一趟?”

柳叶经过灯市那一遭被吓破了胆,这几天除了到易家,再不曾出过门。闻言,就有些犹豫。

易楚叹口气,并不强迫她,把鞋子与袜子细心地包好,用布条捆在一起。

柳叶偷眼瞧了瞧易楚,她已换下过年时的水绿色禙子,而穿着平常的青莲色夹袄,脸色仍是莹白,却像笼了层轻愁,一双眼眸空茫茫的,落不到实处。

全然不是前两天的那个明媚欢快的女子。

阿楚姐帮了她那么大的忙,还遮掩了她在妓馆待过一夜的事实。现在,只要求这么点小事,她怎么能拒绝?

柳叶鼓足勇气,小声道:“我敢去,阿楚姐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易楚看了看柳叶怯生生的表情,因为激动,脸庞还微微发红,摇摇头,“算了,我不放心你。”

“我真的敢,阿楚姐放心。”柳叶急急地说,“现在是青天白日,有什么可怕的?而且,我以后也不能一辈子不出门。”

易楚想一想,找来纸笔给她画了去枣树街的图,“…不难找,直往东走,第一个路口往北拐,就是往左拐,再过两个路口,道路两旁种着枣树也有柳树,那条街就是枣树街。你打听一下木记汤面馆,把东西交给掌柜就行…不用说什么,他看了东西就知道了。”

要把鞋跟袜子送给面馆掌柜,这怎么能行?

这是私相授受,传出去是要被千人指,万人骂的。

如果被人看见以为是自己行为不端怎么办?

她还想在京都说亲,以后离着姐姐近便点。

柳叶又犹豫了。

好半天,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一定送过去,而且谁也不告诉,连我姐都不说。”

易楚微微一笑,“早去早回,送到了跟我说一声。”

看到她脸上复又绽出的温柔笑容,柳叶心情莫名地轻松起来,心底油然生起一种自豪感。她挺挺胸,夹着布包走了出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柳叶仍没回来。

易楚等得有些心急,倒不是怕被人知道,而是担心柳叶。毕竟她的胆子小,对京都也不熟,万一再碰见什么登徒子,这次可不一定有那么运气,能够遇到吴峰他们。

正焦虑时,柳叶涨红着脸走进来,“送去了,是个年轻的公子哥接的,让我等在那里吃了碗爆鳝面,那面真好吃。”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鹌鹑蛋大小蜡丸,“是给你的”。

易楚接过蜡丸,想起曾经看到过辛大人用蜡封了纸条,用飞鸟送信的情形。

这里面应该是信吧?

柳叶好奇地盯着易楚,“阿楚姐不打开来看看?”

易楚本不打算当着她的面打开,转念一想,不如满足她的好奇心,免得她以为自己不被信任,从而生了嫌隙。

而且,柳叶不认字,即便看了也未必明白。

想罢,取过剪刀,除掉外层的蜡油,露出个小小的油纸包。再里头,是两张纸。

易楚冲柳叶挥了挥,“就是这些。”

柳叶颇有点失望,“要是个金锭子就好了。”

易楚失笑,“金锭子哪会这么轻,一掂就掂出来了。”说着,漫不经心地将纸扔到一边,却找出自己盛绢花的匣子来,“…我平常做的,这几支是阿齐做的,你挑两支戴着玩吧?”

易齐的手艺比易楚好,做得绢花更精致。

柳叶本打算全选易齐做的,可想了想,便一样选了一支,分别是大红色的牡丹花和浅紫色的丁香花。

易楚笑道:“牡丹花虽好看,只能过年过节时图个喜庆戴戴,倒不如这支粉色的茶花,平常也可以戴出去。”

柳叶觉得有道理,便将牡丹花换成了茶花,立刻插在发髻间,整个人顿时鲜亮不少。

易楚连声夸赞好看。

柳叶满意地对着镜子照了好几遍,兴高采烈地走了。

易楚看着桌上的两张纸,只觉得眼眶发热,有水样的东西慢慢溢出来。

一张是田契,大兴县五百亩山林地,两百亩旱田。

是在官府验证过的,契尾盖着三寸左右,方形,刻着篆体字的红彤彤的大兴县衙官印。

而所有人上面,赫然写着是易楚的名字。

立田契是必须有买卖人双方、四邻或者众人签字画押的。

未婚女子不能有田地房屋等私产,除非是家中长辈拿着婚书到官府过目,说明是女子的嫁妆。

易家并没人去大兴,也不知他是怎么办成的。

另一张却是个寸许宽的小字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等我”。

字是馆阁体,凝练厚实,压在易楚心头,也是沉甸甸的。

他让她等他。

等他做什么?

她已在父亲面前发过誓,今生再不见他的面。

之所以,赶得那么紧做好鞋跟袜子,就是想,以后等他穿着自己做的鞋子,也会时不时地想起自己。

就像当初,他送给她梳篦与手镯,说过的那样,“即便你不戴,好歹是我费心为你选的…等过上十几、二十年,你女儿出嫁了,或许看到它们,还能想起我的名字,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知足。”

说到底,她仍是放不下,她也怕,怕经年累月过去,他终于忘却了自己。

可现在,他说“等我”。

她能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