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之位虚悬了大半年,他就怕皇上突然看上了哪个儿子,定下储君之位。

这样也好,皇上心意未决,人人都有机会,而他的胜算较之他人更大些。

而此时威远侯府的听松院,杜俏也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林乾伸手摸摸她的肚子,问道:“怎么,儿子又踢你了?”

杜俏摇头,“不是,晌午睡觉时做了个梦,梦见我哥血淋淋地趴在地上,很多人在旁边看着。”就跟许多年前的情形一样。

“梦都是反的,你哥不会有事,”林乾安慰一番,又道,“等明儿我让人去打听一下你哥的下落。”

杜俏有片刻犹豫,之前易楚曾告诉过她,杜仲正谋划一些事情不欲为人所知,也没法前来见她,故此,除了赵嬷嬷外,她并未将已经找到杜仲的消息告诉任何人。

现在林乾问起来,杜俏感觉没法开口。

只这么稍做迟疑,林乾已经意识到杜俏有事隐瞒,便开口问道:“什么事,不方便说?”伸手扳过她的身子,对牢她的眼眸。

他是强势惯了,即便关心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也是生硬别扭。

杜俏自是明白这点,便吱吱唔唔地开口,“已经知道大哥的下落了,就在京都开了家汤面馆。”

林乾仍然盯着她,等着下文。

“就是跟易楚定亲那个,上次易楚来带了副画,又说我大哥去了西北。”

这个时节的西北已经上了冻,他一个汤面馆东家去那里干什么?

而且,从京都到西北路途并不好走,沿路还有不少抢匪山贼。

林乾迅速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神情也变得严肃,“易姑娘说他去西北做什么?”

“没来得及问,侯爷就进来了。”杜俏有些赧然,因为事情一直瞒着林乾,所以就没好继续问。

林乾并没纠结这个问题,眼眸转了两转,又问:“画放在哪里,我看看。”

杜俏指指外间,“就放在字画筒里。”说着便要起身去拿。

“我自己去,”林乾按住她,翻身下床,取过床边的拐杖,一瘸一瘸地到了外间。

锦兰在外头值夜,正斜靠在软榻上打盹,听到脚步声,急忙跳起来,点燃火折子。

林乾沉声吩咐道:“把字画筒搬进去。”

锦兰急忙应着,先把内室的灯点上,又把沉重的字画筒抱了进去。

林乾冷眼看着锦兰退下去,才将门合上。

杜俏直起身子,指着一个黑檀木的画轴,“就是那幅。”

林乾对着烛光慢慢展开画卷,亭台楼阁、俊男美女,翠竹绿蕉…一点点显现在面前。

看至某处,林乾眸光闪了闪,复将画纸卷起来,“画得是岳父岳母?你好好收着,别丢了。”

杜俏被他挡着,瞧不见他的神情,听到他说话,便柔声回答:“本来已经收好了,中午做了噩梦后又取出来看了眼…画有什么不对劲?”

“没想到你大哥画技不错,”林乾吹灭蜡烛,上了床。

杜俏浅笑,“大哥集我爹跟我娘的长处于一身,不管骑射还是诗书很好,最得祖父疼爱。”

林乾伸臂揽过她的肩头,轻轻地拍着,“不早了,睡吧,儿子可熬不得夜。”

杜俏微微笑了笑,在有节奏的轻拍下,睡意渐起,不自主地合上了眼睛,迷迷蒙蒙中,听到枕边人说:“明天我去趟晓望街找易姑娘…”

第94章

易楚走进医馆,一眼就看到了拄着拐杖站在屋子中央的林乾。

身材高大,脸色暗沉,目光阴鸷,分明腿脚不灵便,却比旁边的健全人更多几分威严的气势。

见到易楚,林乾沉声道:“易姑娘,本侯有事相问。”

听他说出“本侯”两字,有病患抬头着意地瞧了两眼,认出前阵子出手教训胡三的,不就是这人

京都公侯伯爵不超过二十位,身有残疾的只有威远侯一人。

威远侯在万晋朝也曾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难怪胡家最后败落到了那种地步,这种人都敢得罪?

医馆的病患正浮想联翩,易郎中已温声道:“阿楚,请侯爷到客厅说话,”又朝林乾拱手,“此处还有病人,请恕我不能相陪。”

林乾冷冷地“嗯”一声,易楚已屈膝行了个礼,“民女见过侯爷,侯爷里边请。”

画屏已知道林乾过来,等在院子里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林乾没看见似的径自走进客厅,将拐杖往桌旁一靠,大咧咧地坐在太师椅上。

易楚在下首落了坐。

画屏沏了茶过来,很快退出去,并且识趣地掩上了门。

卫氏嗔道:“你怎么不留在屋里,这孤男寡女的…”

画屏一愣,她是习惯使然,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随即向卫氏解释,“老太太放心,威远侯性情冷淡,平常都不近女色。”

“是个侯爷”卫氏吓了一跳,“他来找阿楚干什么?”到底不放心,找了几块点心用托盘托着端到客厅。

走到门口时,侧耳听了听,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

卫氏心里嘀咕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林乾早听到卫氏的脚步声,知道有人在偷听,脸色愈发阴沉,扫了眼卫氏手里的托盘,淡淡地开口,“多谢老太太,我不喜甜食。”

清冷的声音让屋内的气氛刹时冷了几分,纵使卫氏已经年近五十的人,也不由在心底打了个颤儿,放下托盘走了出去,却是没有关门。

林乾审视般的眸光再次落到易楚脸上。

易楚坦荡荡地回视着他,不闪不避,眼眸里既没有好奇也没有害怕。

林乾心底暗暗喝了声采,难怪明威将军的嫡长子会看中她,确实有过人之处。心头松动,脸色却丝毫不变,片刻,才冷冷地开口,“杜仲是何时离京的,去西北干什么?”

易楚垂眸想了想,回答道:“八月十三走的,说是有笔大生意要做。”

“八月十三,”林乾低声重复一遍,脑中蓦地浮现出那个抬脚踢飞他的石子的少年。

不过十岁,武功底子已是不弱。

有这般身手的人会甘心只做个汤面馆的东家?

尤其,身上还背负着仇恨。

林乾心思转得飞快,已猜出个七七八八,又问:“他在锦衣卫任何职?此去西北怕不只是犒赏军士吧?”

易楚愣了片刻,不知道是否应该承认。

思量间,耳边又传来林乾的声音,“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只是免不了会打草惊蛇。”

易楚下意识地盯着林乾看了两眼。

他神情如方才一般平静,可平静中又蕴含着不加掩饰的笃定。

林乾迎着她的目光,清冷地开口,“苗乱平定后,当初跟随我的部属有半数调拨到了榆林卫。”

就是说,榆林卫有他的人?

易楚眸光闪动,轻轻启唇,“特使。”

那个整天戴着银色面具的锦衣卫特使辛大人?

曾经数次托吴峰相邀喝酒,可他鄙夷辛大人的所作所为,又看不上他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没想到,竟是杜俏的长兄杜仲。

林乾到底是惊诧了,可很快又理解了杜仲的做法,假如换做是他,或许也会如此。

脸上不由浮起个自嘲的笑容,原本早就可以相识的,好在现在也不晚…阿俏只这么一个亲人,就算为了阿俏,他也得助他一臂之力。

想起杜俏腹中的儿子,林乾冷肃的脸上多了些柔和,“阿俏产期是明年二月初,我希望到时易姑娘能够在场。”

易楚下意识地拒绝,“府上想必已经备了稳婆与太医,我去不去并无多大用处。”

“听说女人生产很是凶险,有娘家人在场,阿俏底气也足些…再说,洗三那日,做舅舅跟舅母的不能不送礼。”林乾起身,拄起拐杖杵了杵地,“就这么定了。”

不等易楚相送,就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易楚这才反应过来,林乾说的是,她跟杜仲一同去威远侯府。

他就那么笃定杜仲会赶在二月初回来,或者他的榆林卫的部属有那么大的能力足以让杜仲安然归来?

易楚狐疑不定地站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匆匆到医馆跟易郎中交待声,又急急地赶到汤面馆,将适才与林乾说的话给大勇说了遍,“…想办法告诉公子,也不知是福还是祸,总得让他预先有个防范。”

大勇知道事情紧急,答应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写信,过上五六日公子就能收到…姑娘还有什么要说的?”

想说的很多,想告诉他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想说自己很想他,好几次梦到过他…

可这些无论如何不能当着大勇的面说。

易楚笑着摇头,终是忍不住加了句,“让他保重。”

“行,我一定把话传到。”大勇也笑,笑容里颇有点意味深长。

易楚感觉自己的心事好像被看透一般,脸上不由露出几分羞意,急匆匆地告辞。

眼看就要走到晓望街,胡二突然从巷子里蹿出来,拦住了易楚的去路。

易楚吓了一跳,拂着胸口道:“二哥急匆匆地要到哪里去,吓死人了。”

“对不住,阿楚妹子,”胡二连忙解释,“我特地来找你,等了好几天,你身边都有人。”

易楚顿时心生警惕,四下看了看,看到街对面两个摆摊的商贩,略微安心了些,提高声音问道:“二哥有事?”

商贩闻声朝这边看过来。

胡二脸色红了红,却是压低了声音,“阿楚妹子能不能去瞧瞧我妹子?”

闲着没事看她干什么?

易楚沉着脸便要拒绝。

胡二乞求道:“我知道她做错了事,可现在她也受到了报应,求易姑娘可怜可怜她,看她一眼吧?”说着,七尺高的大汉子竟然红了眼圈,声音也哽咽起来,“阿玫她,她快要死了。”

“怎么回事?”易楚惊讶不已。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胡玫了,只听说胡屠户舍不下小寡妇卷着家财出门寻她去了,而胡祖母急怒攻心摔到床下,磕到后脑勺,当场咽了气。

胡祖母办丧事,胡家几个儿子自然都要披麻戴孝,胡婆娘趁机又哭又闹,逼着已分家的儿子又搬回来住。

胡家总算结束了一年的分家生涯,重归团圆,也算是胡祖母临终前做了件大好事。

眼下胡祖母刚过七七,胡玫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要死了?

要想死,早在胡家起火那夜就死了。

时隔这么久,除非是染了重疾。可胡家最近办丧事,家里断不了宾客往来,没听说胡玫有病,也没见她家请过郎中。

易楚现在对胡家有种莫名的戒备,实在不愿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胡二看出易楚的不情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求易姑娘念在你们认识这七八年的份上,瞧一眼阿玫。”

易楚手足无措,她对胡二印象还不错,而且去年庙会上,胡二还舍身救护过她。

想到此,不由咬了唇问道:“二哥快请起,我当不得二哥跪…二哥说说胡玫到底怎么了?”

胡二起身,撩着衣襟擦了把脸,左右看了看,才悄声道:“阿玫,阿玫她有了身子。”

易楚大惊失色。

“半个月前,阿玫吃饭犯恶心我娘才看出来。我娘说这孩子不能留,逼着阿玫打下来,先后试了好几种法子,浸过冷水,用擀面棍打过,都没用…本来我想请你给阿玫开点药,可今儿我娘不知从哪里寻了些药煎给阿玫喝,阿玫喝完就昏死过去了,现在还没醒…”胡二殷切地看着易楚,“易姑娘开开恩,我家就这么一个妹子。”

是去还是不去?

去吧,易楚始终忘不了顾瑶倒在血泊中那幕,若是去了,她对不住顾瑶。可是不去,胡玫已经受到足够的惩罚,难道真的忍心看着她死?

又有胡二为她求情。

易楚两相为难,看到胡二又作势欲跪,急忙止住了他,“我可以去,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能不能治好我也说不准,到时候别再有人气势汹汹地拿着菜刀找我拼命。”

“这是自然,我们胡家只有感激易姑娘的份儿,不会有别的想法。”胡二一口答应。

再次踏进胡家大门,易楚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屋檐下挂着白色的灯笼,院子里白布翻飞,地上散乱着黄纸,混杂在枯叶中,看上去像是许久没人打理的样子,萧瑟凄凉。

胡三见到易楚,目中流露出明显的恨意。

那种恨令易楚心悸,明明她什么都没做,胡三凭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盯着她?

易楚昂起头,毫不犹豫地回瞪过去。

胡二也注意到胡三的目光,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

胡三“腾地”转身离去。

胡二领着易楚来到胡玫屋前,轻轻敲了敲门,屋子里并无人应。

略等片刻,胡二推门瞧了眼,对易楚道:“阿玫还没醒,屋里没别人,易姑娘进来吧。”

易楚随在他身后进了屋,目光落在墙边的架子床上,不由呆住了…

第95章

床上躺着的那人果真是胡玫?

眼窝凹陷,脸颊瘦削,脸色黄的就像涂了一层蜡。

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臂瘦得像麻杆,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突出。

与其说是花季年华的少女,更像是垂死的老妪。

胡玫是极爱美的一个人,易齐跟她很合得来,两人从衣着到首饰,再到戴的香囊,穿的鞋子,能说上一个时辰都说不完。

这才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她怎么竟变成了这副样子?

想必这阵子,她闷在家里,过得也是极苦的。

易楚盯着她已经失去颜色的脸,既觉得她可恨,又觉得她可怜,停了片刻,才上前轻轻握起她的手腕,搭上脉搏。

脉象虽虚,可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如滚珠般波动,果然是有了身子,而且先前喝的药并没有将胎儿打掉,却让胡玫的身子越发虚弱。

胡玫果然命大,尽管体弱可并无生命之忧。

易楚看向胡二,“没有大碍,就是身子虚了点,多进些温补滋养的膳食就行…实在吃不下,每次少吃点,一天多吃几餐。”

“那胎儿呢?”胡二急切地问,“能不能开点药打掉…”

“我不知道,也从不做那种损阴德的事。”易楚冷冷地打断他,“现在我已经看过胡玫,也该回去了。”

胡二嘴唇翕动,却什么话都没说,沉默着送她出门。

走到门口,易楚停住步子,“胡二哥,还差一个多月我就要嫁人了,总得顾及夫君的脸面,以后就不能经常出门了,再有这种事,二哥去医馆就行。”

言外之意,以后不要在做出当街拦着她的行为。

他能豁出去不要脸面,可她是即将出阁的女子,还是要脸的。

胡二听懂她的意思,黑脸涨得通红,“易姑娘,是我行事不周,以后再不会如此。”

易楚淡淡回答一声,“那就好。”抬脚出了胡家。

刚出门,竟然瞧见了俞桦。

他不是在白米斜街的宅子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易楚正觉得疑惑,俞桦已经上前,轻声道:“姑娘要再不出来,属下可要闯进去找人了。”

什么意思?

易楚讶然,片刻才反应过来,难不成俞桦一直跟着她,怕她出事?

不至于吧,京都虽然时不时有鸡鸣狗盗的事发生,可总得来说还算太平。她也没有金贵到需要随身带个护卫的程度。

俞桦看出她的意思,道:“属下已答应公子,要护得姑娘周全。”

俞桦是跟随明威将军的人,年纪跟易郎中相仿,却在她面前自称属下,易楚听了极不自在,想了想,开口道:“俞大哥,以后我尽量少出门,不用麻烦你了。”

俞桦笑道:“不必,姑娘该怎样还是怎样,一点儿不麻烦。”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易楚。

他说的不麻烦倒是实话,易楚走路慢,又不会特地绕来绕去,每天出门去的都是那几处固定的地方。

对于俞桦他们来说,真的是小事一桩。

只是,易楚若是进到屋内,比如刚才的情形,光天化日之下俞桦却是不方便飞檐走壁私闯民宅。

所以,俞桦才现身叫住易楚,就是想送给她这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