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跟钱氏都察觉到两人的不寻常。

陈芙红着脸对易楚道:“杜太太,我平常来癸水总是小腹痛,让太医瞧过也吃了药,却是没多大效用。”

易楚笑着伸出手,“我帮你把把脉。”

捏了手势,轻轻搭在陈芙腕间,细细按了片刻,问道:“你以前用的是什么药?经期可规律?”

“就是通经化淤的,每月总是月中来,差不了一两天。”

易楚又问:“你以前是不是受过湿冷,有些微宫寒,倒不严重,调养两三个月就成。”

陈芙皱眉想了想,“七八岁时调皮,躲在假山里睡着了,差点被冻僵,因怕留下病根来,一直请太医把着脉,从没听他们提过宫寒。”

言语中微微透出些不信任来。

易楚一来觉得陈芙性子爽朗招人疼,另一方面则是觉得自己已落了皇后娘娘的眼,倒不如在陈芙这里卖个好,兴许能让皇后娘娘有所改观。

便伸出自己的手,找准脉息,让陈芙按上去,问道:“可曾试到脉息跳动?”

陈芙点点头。

易楚抻了抻中衣袖子,遮在腕间,又让陈芙试,“这次可试得清楚?”

陈芙犹豫会,开口,“不如先前明显。”

易楚笑笑,借吴韵婷的丝帕,抽了根丝线一头系在腕间,另一头递给陈芙,“现在再试。”

陈芙已然明白,大笑道:“根本试不出来。”

易楚便道:“看病讲究望闻问切,咱们女子瞧郎中都是隔着帐子,望诊就别提了,这种女儿家的事也羞于跟郎中说,闻诊问诊也形同虚设。唯一指望的就是切脉,可六姑娘诊脉时,腕上都搭着帕子,又因男女有别,太医也不可能像我这般抓着姑娘的手半天不放…脉息本就细微多变,姑娘的症状又极轻,太医摸不出来也是正常…姑娘若信我,回头请太医开个治宫寒的方子,吃上三五个月就成,即便不是宫寒,调养一下也无害处。”

陈芙思量片刻,展颜一笑,“我信得过杜太太。”

易楚也回之一笑。

待从萃英园赏了芍药出来,又走到坤宁宫,易楚已经跟陈芙相谈甚欢。

陈芙是高门深院长大的,偶尔出府,要么是随着长辈看望亲戚,要么是跟交好人家的姑娘小姐弹琴作画吟诗作赋,真正的市井生活却从没接触过,便细细地问易楚,“你在医馆不是要经常遇到男子,每次都要回避么?你也坐堂问诊?”

易楚答得也详细,“来看病的大都是街坊,都认识,用不着特意回避,有时候扎针或者包扎外伤时略略回避就行了…我不诊病,除非是年轻女客,我爹会让我诊脉,把脉相告诉他,我爹开方子。”

陈芙又问:“杜总兵去你家医馆瞧过病,那你去他家面馆吃过饭吗,是杜总兵招呼得你?”

易楚认真地想了想,“吃过一次,味道还不错,店里有跑堂的伙计还有掌柜,他平常并不在店里。”

陈芙听得啧啧称奇,“就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

吴韵婷在旁边笑:“话本子写的本就是这世间的事儿,不过咱们没见识过罢了。”

几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皇后娘娘就着意地看了易楚几眼,面上带着笑,问道:“什么事情这么热闹,也说给本宫听听?”

第118章 割袍

陈芙脸色变了变。

她纯粹因为好奇才问这些市井间的事情,要是被姐姐或者其他夫人听到,自己受罚不算什么,恐怕会连累到杜太太。

她又不傻,自然看出来姐姐对杜太太似乎有点成见。

可她平常听皇后娘娘的话习惯了,一时倒编不出什么瞎话来,遂支支吾吾地说:“听杜太太说医馆里的事,觉得很有趣。”

皇后娘娘兴趣更浓,“本宫也没去过医馆。”

易楚寻思片刻,清清嗓子,笑道:“刚才说起开医馆的郎中,有人夜里多梦难眠,去求教郎中。郎中就开了半夏、秫米两味药,因见病患半信半疑,遂道,‘药只是其次,至关重要的是服药后,务必将药碗扣着放,如此便可安睡。’”

隆平长公主有意替易楚解围,插嘴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易楚莞尔一笑,“郎中道,‘《灵枢》里说,目不瞑者,饮半夏汤一剂,其病新发者,覆杯则卧,这都不懂?’”

众人齐齐笑了,“真是庸医误人,好在没出大过错。”

这是《灵枢.邪客篇》里的故事,覆杯则卧是说放下杯子就能睡着,形容药效神速。

陈芙暗舒口气,朝易楚笑了笑。

宫宴跟杜仲说的一样,菜式花样很多,卖相漂亮,味道也好,就是分量太少,三筷子下去就少了一半。

易楚平常食量就不小,今早在寅时吃了不到两只花卷,撑到现在早就饿了,只碍于面子不好放开量吃,觉得颇不痛快。

众人都是出身礼仪之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席间倒很安静,只皇后娘娘殷勤地劝大家吃菜喝酒,又特特地问易楚,“杜太太可习惯喝这茶?”

茶盅是绘着海水团龙纹的青花瓷,茶汤澄黄,有股浓香。

易楚真没喝过这种茶,也不露怯,大大方方地道:“头一次喝,尝起来茶香醇厚,不知道是什么茶?”

隆平长公主就笑,“难怪你不认识,我们也极少喝这茶,是小琉球那边进贡的冻顶乌龙,母后赏了我二两,杜太太要是觉得好,回头我分你一半。”

易楚忙推辞,“不用,我喝茶少,有了好茶也尝不出好来,白可惜这好东西。”

便有人“嗤”地笑了笑。

显然是笑话她喝茶尝不出好坏。

易楚循声望去,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鹅蛋脸儿,柳眉秀目,穿着桃红色绣百蝶穿花的褙子,头上戴着赤金点翠如意凤钗,颈间挂着赤金项圈,极有派头。

少女见易楚瞧她,示威般昂起了下巴。

易楚微微一笑,掂起筷子慢条斯理地继续吃饭。

吃过饭,众人又吃一轮茶,因见皇后娘娘神情有些懈怠,众人便识相地告辞,独独留下了陈芙。

跟来时一样,仍是先后换了好几个宫女太监领路。

而跟来时不同的却是,这次却是跟众人一同经过长长的甬道。

尽管碍于太监在,大家并没有交谈,可身边有人陪伴,甬道也便得不那么寂寥漫长。

出了神武门,各家的下人侍女忙不迭地迎上来,搀扶着各自的主子。

人群里,身材颀长,意气风发,穿着玉带白长衫,脸上挂着清俊笑容的杜仲就格外显眼。

易楚笑着朝他走过去,“不会是一直等在这里吧,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守门的军士换值时给了我六个肉包子。”杜仲展臂护着她往对面的树荫下走,大勇正在套车。

除了平常那匹黄褐色的蒙古马,另外多了匹高大神骏的枣红马。

杜仲笑道:“乾清宫的太监出来宣旨,正好遇到我,就禀了皇上…皇上在练骑射,顺便将这匹西域马赏了我。”

马个头很高,只比易楚矮半头,虽然是驯熟了的,易楚仍不敢靠近它。

杜仲将缰绳栓在车辕上,让马随着马车跑,自己仍上了车与易楚一同坐。

易楚便提起在宫里见到的事情,“…圣旨未下,就介绍是宣府总兵的太太,帝后感情是不是很好?太后似乎不太喜欢皇后,对皇后娘家嫂子也冷淡。”

杜仲就道:“皇上登基除了有先帝遗旨外,陈家出力不少,文定伯暗中拉拢了不少朝臣,陈峰跟晋王北征,也是有功之臣,皇上记着这份功劳…太后跟皇后倒没什么嫌隙,我估摸着一来是因为皇后成亲五六年无所出。另外就是,忠王过世不到半年,太后仍为他吃斋念佛,皇后却时常大摆宴席,想必太后心中略有不满。”

易楚深为理解。

皇后的喜是显而易见的,却忽略了太后的悲,或者再过几个月,等过了年再如此张扬也不晚。

不过,这是天家的事,易楚怎么想全无用处。

眼下却有另外一件事让她惦记着。

易楚问起德公公,“…专程让宫女来提点我,你可是认识他?承了他的情,总得找机会还回去才好。”

杜仲也疑惑不解,“以往只对乾清宫的太监熟悉,可邵广海告老出宫了,原本御前伺候的太监都另调他处,现在乾清宫里的除了原本忠王府的老人外,都是新近选上来的…德公公是慈宁宫里的太监,好像也是忠王府带进来的,只见过他一面。以后若有机会再见,定然当面致谢。”

杜仲办事素来周全,易楚遂不再问,靠在车壁上假寐。

时值午后,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人们大都在家中午歇,极少有人在街上走动。

大勇挥动着马鞭,将马车赶得飞快。

马蹄踏在道路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易楚慢慢合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易楚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将自己揽在怀里,鼻端是熟悉的艾草的清香。

她下意识地往散发着艾香的地方靠了靠,就听到头顶传来温柔的低喃,“阿楚,到家了。”

易楚懊恼地嘟哝,“怎么这么快?”

杜仲亲昵地亲亲她的额头,“乖,马车里蜷着不舒服,等回屋躺着好好睡一觉。”

易楚睁开眼,刚睡醒的小猫般,伸了个懒腰,面上漾出慵懒的笑容,“我的头发是不是乱了?”

杜仲打量一下,将她鬓角的几丝碎发抿到耳后,又将南珠花冠扶正,“反正也只几步路,没事。”说着掀了帘子跳下马车,回身又将易楚扶下来。

易楚刚进屋,还未来得及换衣服,冬晴就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太太不好了,二姑娘…”

杜仲沉声打断她,“没看到太太累了一天,不说赶紧端茶打扇过来服侍,开口就是二姑娘。二姑娘能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儿?”

声音不大,却有种震慑人的力量。

冬晴急忙跪下来,欲言又止,一副惶恐的样子。

易楚叹口气,问道:“怎么了?”

冬晴吱吱唔唔地道:“早上太太出了门,二姑娘就躲在屋子里哭着闹着要寻死,一会儿撞墙,一会儿上吊,早饭跟午饭都没吃,这会听说太太回来了,二姑娘说跟太太见上一面也就死而无憾了。”

易齐素来自傲,又爱惜容颜,从来不会玩这种寻死觅活的花招。

易楚颇为疑惑,急急地说:“带我去看看。”

刚走到西厢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受了这份屈辱,我是再也没脸活下去的,只是姐姐向来对我照顾有加,怎么也得见姐姐一面。”

又是冬雪的劝慰声,“到底怎么回事,二姑娘说出来,奴婢虽然愚钝,兴许还能想出个笨法子…大热天,二姑娘别哭坏了身子。”

易齐不说话,哭声却更是委屈。

易楚推门进去,见易齐仍是穿着早上那件嫩黄色的比甲,只是比甲上粘了土,又混了泪水,显得有些凌乱。裙子半掀着,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腿,膝盖处两块青紫,还有几道血痕,非常明显。

“怎么伤的?”易楚大惊,弯腰瞧了瞧她的腿,厉声呵斥冬雪,“也不知道请个郎中,或者去晓望街要点伤药也行?”

冬雪正要回答,易齐抽抽泣泣地说:“是我不让的,留着这处伤,也好请姐姐为我做主。”

易楚问道:“做什么主?”

易齐抬头瞧了眼易楚,又看看冬雪与冬晴,欲言又止。

冬雪极有眼色,拉着冬晴退了下去。

易齐这才低低开口,“早晨送了姐姐出门,不知为何姐夫又转了回来,拉着我就要亲嘴,我死命挣脱出来,却被姐夫拉倒在地上,蹭出这些血丝来,郑三嫂在一旁也瞧见了…古往今来姐妹同嫁一人…”

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房门被踹开,杜仲冷着脸进来,看都不看易齐一样,扬声便道:“既然是想男人了,我就成全你。来人,把她捆起来卖到窑子去。”

易楚尚未反应过来,本能地阻止道:“不要,别!”

杜仲逼视着她,“你什么意思?”

周身冷寒的气势散发出来,易楚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俾睨天下傲视一些的锦衣卫特使。

她嗫嚅地说:“你不能这样,好歹也是姐妹…”

“姐妹?”杜仲冷笑声,举手拍在桌面上,五分厚的桌板顿时断为两截,上面的茶壶杯盏洒了一地,叮当作响。

撩了袍襟,阔步往外走。

易楚下意识地伸手阻拦,手指触到衣袖,险些被他激起的风带倒。

门“咣当”一声合上又被震开。

他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

易楚愣在当地,呆若木鸡。

易齐跪行至易楚身前,哭哭啼啼地扯着易楚的裙裾,“姐夫先是羞辱于我,又要把我发卖,我实在没脸活下去,姐姐还是让我死了吧。”

易楚起初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骇着不及反应,现在却是完全明白了,冷冷地看着易齐,“阿齐,你不了解你姐夫,他若是想要一个人,还会容你挣脱开?本来,我还想过上一两年,等外头风声小了,就寻个老实厚道的人家把你嫁了,嫁妆也会给你备得体体面面的。没想到你却打的这份主意…看在以前十几年相处的情分上,我不会卖了你。西郊有处庵堂,明儿我让人去打听一下,就把你送过去。”

“姐,”易齐哀哀地哭,“我不去庵堂,那里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再说,只有那种犯错污了名声的人才去那里。我要去了,怎么在人前露面?姐,你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

易楚讥讽地摇摇头,“你要真有死的念头,早在荣郡王府时就死了,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姐,你怎么会这样说?”易齐愕然地抬头,她自以为在郡王府发生的一切,只要她不说,家里人就不会知道,她依旧是原本的二姑娘。

没想到,易楚什么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却从来都不说,从来没露出一丝一毫的轻视与不屑。

是不是姐夫也知道了,所以才对她这般冷淡,要将她卖到妓院?

易齐脑子转得飞快,她不想去庵堂,只能紧紧抓住易楚这根救命稻草,“姐,求求你,我知错了。”

易楚俯视着她,弯腰从地下捡起一块碎瓷片,狠狠地划向衣襟。

轻薄的玉生烟料子沿着瓷片的利刃,一寸寸断开。

“从今而后,你我不再是姐妹。”易楚黯然转身离开。

冬晴与冬雪远远地站在院子中间,并不敢朝这边窥视。

易楚吸口气,尽量使声音变得平静,“把屋子收拾一下…要是二姑娘实在不想活,就由着她,只别让她偷跑出去。”

两人讶异地对视一眼,齐齐答应了一声。

易楚回到正屋,杜仲并不在,也不知怒气冲冲地跑到哪里去了。

易楚寻了家常旧衣出来,将身上的衣衫换下。

百两银子的罗裙,才只穿了一天。

易楚心里苦涩得要命,面上却露出浅淡的笑容。

夕阳渐渐西沉,天空笼上一层鸽灰的暮色,远近人家次第亮起灯火,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杜仲没有回来。

饭凉了温,温了又凉,杜仲仍是没有回来…

第119章 往事

易楚等得心焦,也没有心思吃饭,只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在,强忍着喝了半碗粥,再也吃不下。

闷闷地坐在大炕上,想做点针线,可一朵桃花瓣绣了拆,拆了绣,总是不成样子。

索性叫了冬雨过来研墨,又挑亮烛芯,铺开一张宣纸,翻开本医书,一页页地抄。

抄到杜仲那页时,终究忍不住叹口气,觉得满心的委屈。

易齐的所作所为再怎么不堪,可终究是个年轻女子,与她有十几年的情分在,怎可能卖到那种烟花之地?

而且,他根本不听她解释,就那样负气离开,连句话都不留。

还差点累她摔倒。

夫妻便是这个样子,一句话不合就负气出走吗?

越等待越是心凉。

直到三更时分,杜仲才冷着脸回来,浑身都是灰尘,似是赶了许久的路。

易楚下炕趿拉了鞋子,问道:“你吃过饭没有,下碗面吃吧?”

杜仲淡淡地答了句,“好。”

易楚便看向冬雨,“让冬云煮碗素汤面,爷不吃芫荽,放点葱花就好。”

冬雨应声出去。

易楚又去净房往铜盆里倒了清水,对杜仲道:“热出一身汗,去洗把脸吧。”并没有像往常那般亲自服侍他。

杜仲洗过脸再出来,易楚已经上了床,绡纱帐帘低低垂着,隔绝了他的视线…

易楚是真的累了。

早上寅初就起床,在皇宫里是小心翼翼慎之又慎,惟恐行差踏错惹来大祸,回到家又应付易齐的哭闹。

熬到这会,身体累,心里更累。

疲惫的时候,她常做的就是什么都不想,只饱饱地睡上一觉,等待崭新的开始。

一夜无梦,第二天易楚起了个大早。

外间大炕的炕桌上放着一碗早就坨掉的面,显然昨天杜仲并没有吃。

冬雨等在外面,听到动静走进来。

易楚轻声问:“爷醒了吗,昨儿怎么没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