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门帘被撩起,冬雪喜滋滋地进来,“夫人,伯爷的长随先回来报的信,伯爷已进了城,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到。”

听闻此言,易楚怎可能再睡,忙不迭地起身穿衣,又吩咐冬雪取大毛衣裳。

冬雪知道易楚势必要到门口迎接的,也不劝着,倒是多拿了件夹袄给易楚穿上,才披上了灰鼠皮的斗篷。

刚在角门站定,就听西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身穿黑色鹤氅的杜仲如天神般披着金色的阳光而来。

易楚展颜而笑,上前紧走两步,却见杜仲身后还跟了辆马车。

一时马车停下,跳下来一个三四十岁的婆子,婆子回身掀了车帘唤道:“曹姑娘,下来吧…”

第157章 缠绵

竟是带了个女子回来,难怪特特地让长随回来报信。

也不知会是怎样的女子?

易楚僵了下,停住脚步。

杜仲已走近,握住了她的双手,柔声道:“怎么在门口等着了,冷不冷,也不带个手炉?”

他的掌心较之往日更显粗糙,指腹有细密的倒刺刮蹭着她的手,有点疼,却极暖,密密实实地包裹着她的。

一双黑眸幽深闪亮,直直地盯牢她的,仿佛看透了什么似的。

易楚面上一红,蓦地想起,两人相识时日不短,他还从未曾对任何女子假以辞色。胸口的滞涩骤然散去,笑意复又真真切切地绽露出来,迎着他的眸,低声道:“想早点见到你。”

杜仲黑眸亮起来,轻声地回,“我也是,”也不避讳旁人的目光,展臂扶住她的腰身往里走。

冬雪随后便要跟上,却被俞桦唤住了,指着自车上下来的女子道:“曹姑娘跟魏嬷嬷一路奔波,先带她们到翠景园安顿下来,明儿再去拜见夫人。”

翠景园离花园不远,景致虽好,但很偏僻。尤其是冬天,很少有人往那边去。

冬雪了然,匆匆跟小丫鬟嘱咐几句,笑盈盈地对曹姑娘行个礼,“姑娘请随我来。”又伸手接她手里的包裹。

曹姑娘顿时红了脸,“不沉,我自己拿着就行。”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不太容易听得清。

包裹是蓝布的,但是因洗得多了,那蓝便泛出灰白。

看样子里面东西也不多,只是小小的一个卷儿。

捏着包裹的手指节粗大,还生了不少冻疮,很显然经常干粗活。

易楚出身市井,即便当了一品夫人也从没冷眼待过当初的街邻。

冬雪等人原本就是穷苦出身,自然也不会看衣裳待人,只是心里不免诧异,曹姑娘看着相貌甚是普通,又是粗手粗脚的,伯爷为什么千里迢迢带这么个人回来?

既是带了来,看着又不十分上心的样子,连给夫人见礼都要等了明日。

着实有点奇怪。

思忖间,已到了翠景园。

先头赶来的小丫鬟已要来钥匙,开了门通风,两人攥着抹布在擦桌椅。

冬雪笑道:“没想到姑娘来,不免仓促了些,姑娘且宽坐,一会儿就收拾齐整了。”

曹姑娘点点头,忽地撸起袖子,伸手夺小丫鬟手里的抹布,“我来擦。”动作倒是麻利,转眼间将桌椅擦得干干净净。

小丫鬟没了差事,眼巴巴地望着冬雪。

冬雪嗔她一眼,“去找薛嬷嬷要几张纸把窗子重新糊一下,还有灯油火烛什么的一并领了来。”

小丫鬟欢快地应一声提着裙子就跑。

不大工夫,俞桦带了几个小厮抬着土坯白灰等物进来,四处打量下,在东耳房垒了个灶台,安置了锅子,问道:“曹姑娘,你看这还使得?”

曹姑娘打量下,开口道:“新锅子得先过了油才好,要不怕生锈,且用不长久。”

俞桦笑道:“稍候我让人将柴火木炭送来,正赶年根外头店铺都关了,家伙什正让人凑,赶明儿定能备齐了,今儿除夕,就让厨房那边送菜过来。”

曹姑娘又落落大方地道了谢。

冬雪愈加不解,难不成以后这院子还要自己开伙?

这曹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瀚如院的正房里,水气氤氲。

杜仲坐在盛满热水的浴桶里,正提到曹姑娘,“…十六岁,一家七口,上头有个生病的祖母,底下有三个弟妹,大的是女孩今年十二,小的是双生男孩,八岁。腊八那天下大雪家里房子塌了,父亲被屋梁压断了腿,现今欠了不少医药钱,打算卖了长女…许了她家二十两银子,没要身契,只说给找了个婆家…先在家里住阵子,等顾大婶搬到京都来见个面,要是满意就定下来,要是不成,再将人送回宣府。”

“你跟曹姑娘说过顾大哥的情况吗?”易楚凝神听着,一边用手将澡豆抹在他乌黑的长发上,轻轻地揉搓,少顷,舀了水当头冲下来。

温热的水顺着脸颊淌下,杜仲舒服得深吸口气,续道:“提过了,她家里人都没当回事,曹姑娘也说愿意。”

易楚“嗯”一声,“回头我再跟她说说,顾大哥不难相处,只要别冷着饿着,几乎不怎么闹腾。”而且,也不可能说些知情知意体贴人的话。

想至此,不免感慨地叹了口气。

声音虽轻,杜仲却听了个一清二楚,侧头瞧过来,对上易楚明媚温柔的眼。

视线交著,便似不能移开。

伸了手寻着她的,紧紧地扣在指间,目光里极快地漾出浓情来,声音低哑如同叹息,“阿楚,我想你想得紧。”

易楚心头颤一颤,垂了头俯过去,滚烫的泪水瞬即湮没在他濡湿的发间。

少顷,收了泪,柔声道:“水凉了,我唤人抬水过来。”

杜仲牵住她的手不放,“不用了,反正夜里也得再洗。”

话语间,几多旖旎与缠绵。

易楚了悟,禁不住红了脸,转身便走,想一下,又从屏风上扯过棉帕扔了过去。

也只是沐浴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下来。

院子里点了红灯笼,被风吹着一摇一晃,那红色的光影便随着摇摇晃晃,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屋里也多了几分红色。

因燃了火盆,杜仲没穿夹袍,松垮垮地穿了件鸦青色道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净房走出来,极自然地将手中棉帕递给易楚。

易楚怀胎已是第六个月,身子比往日丰腴了许多,不方便跪着,只能坐在炕沿上。杜仲则半蹲在地上,方便她绞发。

看着他别扭的姿势,易楚忍不住笑骂:“以往我不在你不也是能自己绞头发,这样蹲着也不嫌累?”

杜仲不答,越发往前凑了凑,将脸俯在她腿上,低哑着再说一遍,“阿楚,我想你想得紧。”

易楚愕然,相识以来,好似她还不曾见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大街上,鞭炮声次第响起来,有淡淡的硝石味儿混杂着饭菜香气飘过来。

冬雨跟冬雪静静地站在廊下。

小丫鬟忍不住,悄声问:“冬雪姐姐,厨房里饭菜都好了,再不摆怕放凉了。”

冬雪轻轻掀了帘子往里瞧,暗红色的光晕下,易楚仍是坐在炕沿上,而杜仲半跪着偎在她怀里。

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已经好一段时间了。

冬雪蓦然感觉眼眶有些湿,这是不是就叫做天荒地老,天长地久?

饭菜温过一遍后,屋里终于掌了灯。

年夜饭是易楚老早就定好的,因杜仲说过会回来,所以尽都依了他的口味。十二个菜,摆了满满一桌子,还特地烫了壶上好的竹叶青。

杜仲倒了满杯,又给易楚倒了半盏,“总是过年,尝一口。”

易楚自不会拂他的意,轻轻与他碰杯,“祝伯爷来年顺遂如意。”小口抿了下,不意这酒酒劲十足,连连夹了好几口菜才止住那股辛辣。

虽是不胜酒意,易楚仍是勉力陪着杜仲将那小半盏酒喝了下去。

这两个月,她养得确实好,皮肤细嫩红润,被大红灯烛映着,加上有了三分酒意,言语行止比往日更多几分娇媚与慵懒,只是望着杜仲的眸光仍是温柔,水草般痴痴纠缠着他。

杜仲回望着她,柔情丝丝缕缕地溢出来,心底柔软无比。

面前的珍馐似乎变得已不重要,他的心里脑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好好地与她相守。

杯碟被撤下,复换了茶水点心上来。

杜仲搂着易楚,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畔,“明儿一早我进宫拜年,顺便把这事跟阿琛说了,晌午前再往晓望街去一趟,中午回来陪你吃饭…要是晚你就别等我,自己先吃,我陪你歇晌觉。”

易楚点头,轻声道:“别忘了代我给外祖母和爹爹问好。”

“那是自然。”杜仲笑着亲她脸颊,又顺着脸颊往下,落在唇上。

易楚推他,“别,被人看见。”

屋里点着蜡烛,大炕的窗子镶着透亮的玻璃,站在院子里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屋子里的动静。

杜仲扫一眼外头明晃晃的灯笼,压低声音,“我抱你到床上。”

“不行,还得守夜。”易楚仍是推拒,除夕守夜是习俗,只有这样才能家业兴旺。

“耽误不了守夜,”杜仲贴着她的耳边哀求,“就一会儿,等完了咱们就起来守夜,吃饺子,我给你放烟火看,好不好?”

声音里,掩藏不住的渴望。

易楚静下来,乖巧点了点头,“嗯”。凝眸望他,眼里除了羞涩,俱是痴恋。

杜仲蓦地酸涩不已。

这便是他的阿楚,全心全意痴恋着他的阿楚,即便是多无礼的要求,只要他想,她便没有不依从的。

那一刻,胸口好似梗住,竟有些无法呼吸,而眼眶却渐渐变得湿润。

伸手拂落帐帘,让黯淡的光线遮掩了几欲落下的泪。

柔顺的带着浅浅栀子花香的墨发铺散开来,她白皙娇软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杜仲小心翼翼地,如珍似宝般呵护着她。

即便是拘谨着,却仍叫他癫狂,就像第一次一样,忘了周遭一切,眼里心里只有她…

第158章 念头

这夜两人自然没有起来守夜吃饺子。

第二天,易楚睁开眼时已近辰初,耀目的阳光透过细密的帐帘已变得昏暗朦胧。杜仲紧贴着她的身子仍在睡。

唇角紧抿,脸庞刚硬,素来深邃黑亮的眸子被眼睑遮住,却将眼底的青紫显露无遗,而浓黑的长眉紧紧蹙着,似有抹不去的愁绪。

易楚心头一动,轻轻伸手搭在他的脉间,才刚探上,杜仲蓦地睁开眼,大手闪电般已扼住她的腕。

待看清是她,才松懈下来,再度搂紧她的肩头,呢喃道:“不想起,再陪我睡会儿。”

易楚“嗯”一声,悄声道:“我给你把把脉。”小心地扯过他的手按了上去。

试过一次再试一次,眉头不由锁在一起。

才这几个月,他的身体好似亏了许多,在宣府定然太过劳累又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吧?

易楚心疼地抬眸,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杜仲又睡了过去。

他从不是嗜睡的人,以前也曾有过三四日不眠不休的时候,可这次怎么好像睡不够似的?

易楚心中生疑,却怕吵醒了他不敢乱动,只静静地窝在他臂弯里,任由他抱着。

这一次倒是睡得不久,只过了一刻多钟,杜仲便醒来,笑着亲吻她的脸颊,又去寻她的唇。

易楚羞恼地推拒,“都辰时了,不是说要进宫?”

“不急,”杜仲抱住她不放,到底纠缠了一番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让易楚侍候着穿衣服。

因是大年初一,又是进宫,总不能像平常那样随意。

易楚特地找了件宝蓝色的锦袍,腰间束上白玉带,别了香囊荷包等物。头上也戴了白玉冠,整个人看起来清贵俊朗飘逸不凡。

杜仲看着镜子挑眉问道:“你放心让我这般出门?”

易楚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家里有好东西总得显摆显摆,难不成一直藏着掖着…有主儿的东西,别人惦记了也没用。”

“嗯,我是有了主儿的。”杜仲哈哈大笑,挑起她的下巴,狠狠亲了口,才阔步离开。

易楚站在门口目送着他,心底一片平和。

昨夜不知何时落了雪,院子里的已扫干净,屋顶墙头仍是一片白,被金色的阳光辉映着,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易楚吩咐冬雪,“把跟随伯爷的小厮叫来,我有事问他。”话音刚落,却见杜仲又大步回来,含笑望着她,“我刚吩咐了婆子别往花园去,等我回来咱们一起赏梅烹茶。”

雪被踩过就失了韵味,比不上刚落时候的意境美。

就这么点小事,随便吩咐个丫鬟来说一声就是,还值当他亲自回来?

易楚颇感无奈,可心里却是藏不住的欢喜,嗔道:“你快去吧,别耽搁了…路上雪滑,骑马小心点儿。”

杜仲再叮嘱一句,“外头滑,你只在院子里走动就好,中午别等我,饿了就先吃。”

当着满院子的丫鬟婆子,易楚不好多说,笑着应了。

不大时候,跟随杜仲的小厮被带了来,半跪着给易楚行礼,“小的给夫人拜年,夫人新年万福。”

易楚忙让冬雪给他看座,又端了茶水来,温声道:“跟随伯爷一路奔波辛苦你了。”

冬雪极有眼色地递了个红包过去。

小厮又行了个礼才收下,“小的不辛苦,这次带着曹姑娘,路上看到驿站就进去歇歇,比先前几次轻松多了。”

“风雪天赶路总是不容易,”易楚温和地笑了笑,又问,“我看伯爷这次回来精神差了许多,你一直跟着伯爷身边想必最清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厮犹豫片刻,支吾着回答:“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打上次回来后,伯爷夜里总不能安睡。”

易楚皱了眉头,“怎么不能安睡法儿?”

“先前伯爷睡得也不多,但每天至少能睡两三个时辰,可现在睡不上一刻钟就醒了。有两次伯爷还连夜赶回来过,没惊动夫人,跟俞管家说了几句话又连夜回去了…小的猜测,伯爷是记挂着夫人…尤其是宣府那边发生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情?”

小厮迟疑着,“大过年的,不好说。”

“你说!”易楚盯着他,声音仍是温和,却有种不由人违抗的压力。

小厮悄声嘀咕一句,“佛祖保佑,大吉大利,”才续道,“一个月前,有个大户人家家里七十余口连夜被仇人灭了门,还有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在内,听说孩子都成了形…因太过耸人听闻,那边知府不敢擅自断案,请了伯爷前去…伯爷回来后越发睡不着。临近年关,鞑靼人那边也不消停,虽没有大举动,可时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前来抢夺粮食衣物,打死一帮也没用,那边没粮食,饿狠了还是过来抢,烦不胜烦。”

原来他也在怕!

先前他走的时候笑呵呵地开解宽慰她,其实他心里是怕的,所以才会夜不能寐吧?可他白天操练士兵应对外敌,晚上又无法安眠,时间一长,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易楚沉默片刻,哑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好生伺候伯爷。”

“小的明白,”小厮恭敬地行礼离开。

易楚重重地叹了口气。

冬雪就在旁边伺候,将方才小厮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见易楚叹气,低声道:“要不将府里的安神香让伯爷带点儿过去?”

“安神香偶尔用用还行,时候久了就没有了效用。而且,用安神香睡着了难以唤醒,要是突然出点什么事儿…”易楚摇摇头,起身去了西次间。

西次间算是书房,易楚的医书就放在里面,还有杜仲以前常看的一些书。

书里安神助眠的方子不少,可都治标不治本,喝了药能安睡一晚,不喝药的话,仍是不能睡。

其实也是,杜仲这是心病,心病只能心药医,昨儿夜里他不就睡得极好,睡到天亮还不愿醒来?

既然他牵挂她,那么她每天陪着他便是。

易楚蓦地想到一个念头,张口便要吩咐冬雪去请俞桦,又想起俞桦跟随杜仲进了宫,想必现在也没回来。

只是念头生起便放不下,越想越觉得可行,索性医书也不看了,直接到库房寻了些药材出来,准备煎药。

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杜仲果然没有回来,易楚便依着他所说自己先用饭。

刚吃到一半,听到冬晴进来禀报:“俞管家刚从晓望街回来,说太太已经发动了。”

画屏这是要生了?

原本也是说正月里生,可父亲估摸着应该是上元节前后,不想提前了这么些日子。

易楚饭也顾不上再吃,忙让人请俞桦进来。

俞桦笑着解释,“先生说是半夜时候发动的,许是夜里鞭炮声太响受了惊吓,不过现在生也算是瓜熟蒂落,没有大碍…那边已经请了个稳婆过去,老太太说头一胎怎么也得七八个时辰,伯爷在那里等着,让我先回来报个信儿。”

既然已经请了稳婆,再加上有父亲在,应该没有什么意外。可要是不顺利呢?

易楚站在地当间儿,脑子转得飞快,一边想一边问:“你待会儿还去晓望街?”

俞桦明白易楚的意思,当即回答:“去,夫人要带什么东西?”

易楚扳着指头吩咐冬雪,“红色桃木匣子里包着一根参,厨房里要一篮子鸡蛋,看看有没有猪蹄子、鸡,都带上,还有鱼…要是不多的话,让人到花园湖里捞几条…还有,赵稳婆回家过年了,要不拐个弯把她也带上,你知道她家住哪里?”

后一句却是问俞桦。

俞桦点头,“行,我认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