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见那老头儿神色微变,似乎庄重起来。田笑心头一喜,不由微觉得意,面对如此高手,自己居然可以逼得他神动,也足以小小自得了。他得意之下,不由把一套偷学来的“隙驹步”使了个花团锦簇。打定主意,怎么也不能让他瞧不起自己,说什么也要欺到那老头儿身前!

那老头儿却微微抬着头,望着田笑,神色越来越是凝定庄重。

田笑见到这么个绝顶高手都被自己引出这般神态,心下不由大乐。一时前蹿后跳,只图再进一步。他这么返折舞弄了很有一会儿,只觉自己步法酣畅,在被逼之下,居然使出了自己从未到过之境,不由更是欢喜,得空拿眼望向环子一眼,想在她眼中看出一点钦佩来。

可这一望之下,却发现环子惊异固惊异,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张小嘴也张成一个小圆,长着尖尖下巴的小脸上,一时打开了三个小圆圈,可那眼睛并不像看着自己,而是自己身后。

田笑心下大怒,枉自己这么卖力,平时练功夫还没有这么卖力的,就算在师父的竹板子下也没费过这般力气,他们居然当自己是透明的!

他本是随性的人,也不管自己身法施用得正酣,猛地一回头,身子接着打旋,竟疾转向后面,倒要看看他们在看自己身后的什么。

倒亏得他本是天性随意的人,心法随性而动,否则心头略有偏执滞碍的话,于这么专心之际猛然撒手,可是最易走火入魔的。

他转身之时,耳中同时听到的却是那老头儿吐出口的三个字:“你来了。”

田笑心中不忿,差点没接口道:“我早来了。”接着却发现,原来自己背后有人。

一见那人,田笑不由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田笑好容易想出上那么一次风头,居然从一开始又被你抢了个尽。

只见他身后五十余步远,衣袂飘飘地立了个人影。那人影也并不如何特别,只是刚好站在田笑视野快要模糊的地方,并不突兀,也毫不刺眼。他只是那么和洽地站着,衣衫俱湿,让人只觉得雨流在他身上都成了泉。他背后的远林低云,都隐隐只见个轮廓。他也没什么特别,特别的只是那么一站,就站得这地方忽然风景起来,静默的姿态也不知怎么就像招呼来了那本沉睡着的近林远峦。

田笑心中一片无奈……这人居然又是、古杉!

因为,那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让人觉得、他就应该是古杉。

那人影微微一颔首。身后的老人也一声轻笑。

田笑便觉得身后有一种力量把自己直往前推,不由自主地冲前了十余步。他一错神之下,心头已经失控,好像已全为身后的老儿所控。一时他只觉得自己左肩欲动,胳膊中突生力量,就要劈起,然后就见到对面古杉眉毛难以觉察地一动,身子似向后退了退,又似根本未动。

其实这么暗的夜,隔了几十步,哪里就看得到古杉的眉毛了——田笑心头一凛,惊觉那定是身后的老人已把他自己的感受传到了自己心里。

田笑生性乐观,不由微感高兴,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原来一个绝顶高手的心头对外物的感应是这样的!

可接着他却高兴不起来了。只觉得自己身体已全成了那老头儿的傀儡,一时胳膊想这么动,一时腿又想那么踢——死老儿分明把自己当做了和古杉较劲儿的砝码。

田笑越想越怒,可越怒越脱不了那老头儿的控缚。其实从头至尾,他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肌肉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一跳一跳的。虽有时欲出腿,有时欲挥臂,可从头到尾,他几乎一动都没动,只是起了“动”的念头。

那念头却如流水一样,不停地更改,可这起念之意似乎也全可为古杉所洞察。他身子虽是静的,可衣衫飘飘拂拂间,人影若虚若实。田笑虽没跟他直接动手,可借着那老头儿植入自己心头的感受,竟似跟那古杉已交手了千百招般,对他有了点更透彻的了解。这了解越深,也越惊骇:原来,功夫练到深处居然可以是这样子的!

可他这时的身份却像夹杂在两个高手之间的玩偶,这种感觉想必是痛苦的。可才感觉到自己好比小丑,就哈哈笑了起来。他猛地觉到这场面的无聊,自己作为一个小丑大是无聊,可那些偏要制造出个小丑的人又何尝不无聊?他们只怕比那小丑还要无聊。

他一笑轻松间,心头立脱控缚,一个跟头一翻,已抽身而去,在空中叫道:“你们要打,自己动手吧,快来打给我看。不跟你们玩了,我还没见过如你们这般的好手呢!”

场中局势登时一紧。那两人遥遥相对,仿佛要一触即发。

半晌,那老头儿却忽哈哈大笑:“好、好、好!慕晴那妮子果然眼光还不错,你配得起她,不许你负了她。”

田笑向那老头儿望去。只见他坐在那小杌子上,于一片泥泞间,硬要装出一副庄重之色,却偏是掩也掩不住的滑稽。只听他道:“我这关你算是过了。可那些来打擂的,你赶快给我打发了,那些‘名门正派’的丫头你一个都不许娶。”

田笑只见古杉笑笑不开口。却听那老头儿说道:“我老儿这次来嫁女儿来对了,你就等着娶她过门吧。弘文馆顾忌你我,铺排下好大的比擂热闹。咱们就让他们摆起来,到头给他闹腾个大的才算有趣,就当他们免费给咱们做了套吹打。”

不知怎的,田笑只觉古杉面上微现怅惘。

他神色间未置可否,只洒然一揖,就此飘身而退了。

古杉一不见,田笑就转过心思来,这才回味起那老头儿的话。

什么叫“嫁女儿”?什么叫“慕晴那妮子”?他心头一片惊凛,只觉得后背寒毛直竖——自己枉跟这老头儿嘻嘻哈哈过好两次,现在才认出,原来他就是江湖上久传凶名的“邪帝”——偏邪得已可自封为帝,众人皆认为他是邪中之帝,其凶狠狡诈处,那还了得?

田笑心里一激灵,看了老头儿身边还自怔忡的环子一眼,猛地一倒身,不顾地上泥泞,冲那老头儿就是一拜。口里道:“迟老人家……”

那邪帝分明心头还自恍惚地品味着自己刚见过的准女婿的风神呢,正自出神,对田笑猛然的恭谨微觉得好笑。田笑却突然闪身而起,一扑而上,趁邪帝走神之际一把抓住了他身边的环子,闪身即退。

他一退极快,立定后一把就把环子藏在自己身后。环子被他猛地带过来,抓得胳膊生疼,不由怒道:“田哥哥,你干什么?”

田笑不理,却冲那老头儿高声喝道:“你是江湖前辈,可也要放尊重些。无论如何,你名声有多大,可别想在我妹子身上打主意。”他脸上气色凛然。

那老头儿似没想到他突然会起这些念头,怔了怔,上上下下打量了田笑几眼,忽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我已多少年没见过江湖中所谓的正义男儿了。不错,我就是那个坏得透骨、专杀无辜、凶名无两的邪帝。你快发抖,你快快吓得发抖啊!”

他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直要打跌。田笑先还恼他这样,接着,他本是没定性的人,唇边不由浮起些微笑来。

那老头儿看着他的样儿,慢慢地像看到块宝,哼哼道:“你小子别弄这神态。哼,我怎么越看你越喜欢,要不,你给我当徒弟吧?我一辈子还没收过徒弟呢。”

可接着,他忽然又带着戏弄又故作紧张地道:“你快快拒绝,千万别答应。你要答应了,我就没收你做徒弟的兴致了。你拒绝得越紧,或文绉绉地说想当我的忘年交也好,或粗暴暴地说还想给我当师父呢,我就越喜欢。你最好说要跟那古杉对打,抢着做我女婿才好,要不就没趣了……”

他一眨眼睛:“我有一门最强的功夫,叫‘陷人两难’,这就是心法,今天算是传给你了。你可听到了,不许赖。你干吗还不磕头拜师?三拜九叩我不要,我要四败七寇。我手下有这么两拨人,一拨儿就叫‘四败’,一拨儿就叫‘七寇’,是不是好名字?”

田笑被他弄得乐了起来,天知道这没正经的老头儿到底是什么主意?只是大大不像江湖传名的凶恶。管他的呢,田笑不想被他调戏,只答了三个字:“去你的……”

那老头儿哈哈一笑:“好,就去我的!”说着,他双手往地上一拍,身子腾起,在空中仍是坐姿,居然用屁股夹着那小凳子,就这么一跳一跳地去远了。

远远地,还听他叫道:“我丫头姓迟,我可不姓迟。她这么漂亮,又这么骄傲,我干吗给她当亲老子?我要给她当野老子才开心呢!”

 第七章 蛾眉岂肯让人

田笑又在躲环子。

一切都只为他无意间提了一句“伐柯”的事,然后,地动山摇般,环子就再没叫他安静过了。田笑只觉得头大如斗——怎么凡事只要一沾那古杉的边儿,那小妮子就跟疯了似的——整个咸阳城现在都这样。

田笑无奈之下,只有对她大吼了一声,然后有多远就躲多远了。

现在回想起来,一吼之下,环子那眼泪直在眼框里打转的样子,也说不出的可怜。田笑不由硬起心肠,努力去回想那妮子回回眼泪还没收回去又马上没心没肺地笑出来的样儿。这丫头,伤心从没超过一盏茶的工夫。这会儿,只怕又去找她那“线线姐姐”吹古杉的故事去了。

“线线”——这两字在田笑脑海里跳了跳,不知怎么的,田笑武断地认为她应该姓“蓝”。因为这听起来更有一种细眉细眼、小家小户认认真真过日子的静婉。

他正闭着眼睛躺在一个废园子里。那园子在咸阳城兴废过数道的“兴福寺”后边。咸阳已朽,兴福寺的佛法也保护不了它,甚或它都护不住自己的围墙。那院墙都残破了,里面长着尺余高的枯草。

围墙破了,破处外面露出一条小巷。那巷子是背街,没一道门开向这里的。巷子里有些杂碎的破烂儿和鸟儿的粪迹。田笑躺的地方正邻着这小巷子。他无意识地看着,眼前的草根迷住了他的眼,眼底里却无意识地扫到了一双白鞋。

那白鞋是软缎做的,轻柔舒暖,看起来却揪心:像一边感受得到穿它的愉快,一边又为它这么精致地踩踏在尘土里隐隐生出些不安来。

只见它一直退着,退到院墙边上来。它退出的脚印儿,因为那鞋软软的,总让人感觉隐隐地该有软软的痕迹存在。

——田笑像没在意,又像在下意识里感受着那白鞋的存在。

那步子像带着引诱,又带着怯意。

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焦灼地响起来:“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那笑声很软,没有骨头的脆,像蒸塌了的糯米,又好似外面冻成冰壳的空心汤圆。

那声音是引人食欲的,让田笑想象得出旁边那年轻人猛然间饿极了的眼。

“你如果不要我,就不该勾引我;可你勾引了我,却又……”

可他这话被打断了,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的钩儿很弯吗?”

地上忽少了一只白鞋,似是那女子正把一只脚抬起来让他看:“我觉得我的银钩儿是直的。我原来认识一个读书的,他说我的脚样儿很好看,他说书上把这东西形容为银钩儿,说什么盈盈娇软,只盈一握。”

那年轻人似禁不起她只抬一脚的媚惑,气息忽粗重了起来。

田笑至此才回过神来,为那粗重的喘气打破思虑,稍稍抬起了头,看见那年轻人的侧影——只见他忽然大了胆,一步猛迈向前,一只手抄住了那只裹着白缎软鞋的脚,握在腰侧。大拇指忽然痉挛起来,似是抚摸,又似欲拧掐。

田笑也就躺平了头不再看。

只听那年轻人鼻息浊浊地道:“我要你!”那女子的声音却软媚到骨里,不理那年轻人,继续道:“我的钩儿虽是直的,但却软。只有遇到那九曲十八弯的喉咙,它才会变得九曲十八弯儿……”

那年轻人的声音也变得干涩了,不再想听她的话,只是一点唾液都没有的干巴巴地道:“我非要你,就在今天。”

那女人忽然抽了脚,正色道:“我是寡妇,有你这么调戏一个寡妇的吗?何况你还是名门大家的子弟!你们‘留照’赵家可有这规矩?一个后生子弟可以随便出来调戏一个寡妇的?不只你老母不会许你这样,你们族人也不会许吧!”

她这话极重。那年轻人的手一空,心里却登时痒了起来,空荡荡地痒。

田笑只见巷边墙角的灰地上,那双白鞋出奇地出污泥而不染。

“何况,你也不敢娶我。”那声音重又娇媚起来。

那年轻人徘徊犹豫了一下后,忽然暴躁起来。只听他粗着喉咙道:“可是,人人都说,你是人尽可夫的。”

那女子一时没回答,可冰冷的沉默浮了起来,让田笑都觉得——他完了,那小子完了。他都觉察出那两人之间的空气,一时硬得如玻璃,冷得像冰。

可那女子忽荡着声音笑了。她好像都笑弯了腰,笑得那年轻人都惶惑起来。那双白鞋也笑得在灰地上微微抖动,可以想见它上面躯体的簌簌。

然后才听那女子道:“人尽可以,独你不能。”

那年轻人一怒,伸手就抓来。日头斜了,田笑只见到地上的影儿,那俩影子纠缠着,分明两个人已动起手来。

那女子声音娇软,可手底下却决不含糊。那影子中的一招一式,绵绵糯糯,看似和软,可像缝棉被时若有心若无意地忘在里面的针。

那年轻子弟出手迅捷,颇有名门大家之风。可那女子在他手下却决不见逊色。两个人都哑了声,只是闷着嘴的苦斗。好一时,怕都拆了有三两百招了,这局面还没分解开。

那女子论功夫分明高过那年轻人,可偏偏只是封躲,不肯还击。就喜欢这么打,把一个妇人的耐心与长性算使了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