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有些不舒服,无意识地眨动,卷翘睫毛下瞳仁黑亮。姜锦年坐起身,再弯腰看她,她的影子就倒映在她的双目中。

姜锦年建议:“你这样考虑,每个人的终点都一样,区别只在于早晚。”

姜锦年环视房间四周,发现一本源自清朝的《聊斋志异》。她拿起书,开口又道:“作者写它的时候还活着,当我们看书时,作者已经在另一个世界。”

“你的思维很通透啊,”许星辰还没领悟,由衷夸赞道,“能看淡生死问题。”

姜锦年摇头否认:“我不能。”

她辩解道:“因为我和姚芊不熟,这两天也没见到她。”

许星辰似懂非懂:“你从前就认识她?”

姜锦年闭口不谈:“说来话长。”

许星辰努力地一探究竟:“她…是你们公司的人吗?推销股票债券什么的。”

姜锦年压低声线,坦白道:“她曾经是我们的客户,后来赎回了购买的基金,兑换成现金。我不了解她的家庭情况,只听说他们家投资失败,亲戚卷款逃跑,欠下一屁股的债。如果他们没有委托亲戚,或者亲戚没跑,都不至于过得很惨。”

许星辰趴在床沿,点了点头。

姜锦年叹气。

她原本真的很讨厌姚芊。

但她从没想过她会死。

还是死在酒店的浴缸里。

无声无息,无人陪伴。

水流漫入鼻腔、侵占肺泡、冲刷意识的过程,恐怕十分痛苦。

*

姜锦年在脑海中模拟了姚芊的死亡现场。

但她忽略了一个重点——许星辰工作的酒店,隶属于傅承林的山云集团。

姚芊出事当日,有好事者守在门口,拍下了担架的照片。秋冬季节,天凉风大,那白布被吹起一角,露出了死者浮肿恐怖的手臂。

隔日,这些珍贵照片被卖给媒体,新闻一触即发,标题十分劲爆——“妙龄美女惨死酒店浴室,山云集团表示:概不负责”。

据新闻报道,事发当晚,死者与酒店前台发生激烈争执。不少身在大厅的客人们都是目击者。市民张小姐透露,死者的举止大方得体,不像是会自杀的女孩子。而前台盗刷了死者的国外VISA卡,事后不知道如何解决、如何赔偿。

于是,报社记者联系了山云集团宣传部。该部门负责人表示:事件真相仍在进一步调查中,大家都在等待警察给出的结果。

这则新闻,一共给出两张配图。

第一张,是姚芊生前的照片。她的美貌让人疼惜。

第二张,就是酒店门口的死人手臂。

舆论立刻炸锅。

网上备受支持的观点认为:酒店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死者是自杀,八成是因为VISA卡盗刷一事,她难受了,想不开了,干脆自我了断。如果死者是他杀,更是因为酒店没有保护好顾客,这样下去,谁还敢住山云集团的酒店?

更何况,山云集团的酒店分为三个等级。

设施最全、星级最高的才被成为“山云”,剩下的酒店都用了其它名字。

差别待遇,最令人愤怒。

于是有人放话:山云集团一旦上市,他们就要动手,做空它的股票。

所有论调出奇一致,看得姜锦年心乱如麻。

她给傅承林打电话,他百忙之中抽空接听,还说:香港这边的工作暂时放一放,他必须先回北京一趟。公司总部在北京,有些事情,他只能当面解决。

这一次,轮不到姜锦年去机场接他。

傅承林早晨抵达北京,司机等候已久。他坐上车,先给姜锦年发短信,随后开始忙于工作…连锁酒店不能没有公关,它们永远需要面向大众服务。

奔波一天之后,傅承林见到了姜锦年。

姜锦年刚刚完成任务。

她和另外两位同事带着文件,拜访静北资产公司,商量着一次联合调研。静北资产是傅承林一手创立,而姜锦年图谋不轨,存心偶遇他。工作结束后,她三翻四次路过电梯门口。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俩撞了个正着。

碍于同事旁观,姜锦年佯装不熟:“对不起,我没有撞伤你吧?”

傅承林快速入戏:“撞伤了。”

他侧身,半靠着墙:“我现在站都站不稳。你说该怎么办?”

姜锦年踌躇:“我真诚地表示慰问。”

说完,她就拎着包,准备和同事一起离开。

她见到他一切安好,莫名放心了。她还以为他会眼圈发黑,胡子拉碴,原来是她想多了,傅承林风度潇洒从容,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但他的语气有点不耐烦:“撞了人就想跑么?你过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姜锦年的同事以为,姜锦年不幸被人碰瓷。

扭头再看那男人,又觉得…她还是挺幸运的。

姜锦年告别同事,飞奔向傅承林。

他把她拽进自己的办公室,左手反锁房门,右手扣紧她的腰肢,“砰”的一声,她被他按在墙上索吻。简单粗暴,非常刺激。

他一开始并不想这样。

只是一个久行沙漠的人,乍一碰到绿洲清泉,必然不会慢慢地喝水。他像是正在用她止渴,干涸与缺失感来自于心底。

接吻的时间不长,姜锦年喘不上气了。她有一种奇妙的错觉,好像她真的惹毛了傅承林,就被他拉进私人场地,用这种强势的方法来还债。

姜锦年蹙眉,不再配合。

傅承林退后一步,认错道:“太久没见到你,我有点…人来疯。”

姜锦年明知故问:“这段时间压力大吗?”

傅承林诚实地说:“压力不在我身上。”

姜锦年其实不懂他的意思。但她就像一个要面子的学生,即便不明白,也不会再提。她拐弯抹角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开始善后了吗?”

傅承林落座在一把工学椅上。

他说:“姚芊的父母双双失踪。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不过他们留下了声明,说是要出一趟远门,短期内不会回北京。”

姜锦年喃喃自语:“为什么?”

傅承林看向她:“他们还在躲债。董事长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赔偿金不能超标。否则开创了先河,活不起的普通人都在山云酒店自杀,一来生意没法做,二来坏了行业规矩。”

山云集团的董事长,正是傅承林的爷爷。

姜锦年不做置评。

她见过太多上市公司。资本集中之地,带来的不是爱与和平,而是高处不胜寒,顶峰险峻。

但她仍然希望,傅承林他们能妥善解决问题。哪怕不是在明面上…独生女儿去世,父母毕竟无辜,五六十岁的老人一夜之间失去依靠,未来的路,还不知道要怎样走——这些想法都被姜锦年埋在心里。她叹口气,忽觉人生在世,有谁能过得容易?

姜锦年还想起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应当翻译为:天地生养了万物,对谁都一样,没有仁慈,也没有不仁慈。

椅子滚轮滑动,傅承林来到她眼前。他挑起她的下巴,又说:“我刚才下楼,正准备去找你。你来我们公司,竟然不给我打电话,要是错过了你…”

姜锦年打断他的话:“你找我干嘛?”

傅承林问她:“没事就不能找你?”

“也不是,”姜锦年道,“你们家最近麻烦多,我能理解。”

她把皮包放在地上:“平常出事也就算了。上市申请就赶在这几天,负面.消息闹得太大,影响你们的风评。”

傅承林好不容易抽出空,不想再讨论这件事。他今晚还要探望爷爷奶奶,所以他盘算着,趁此机会,正式把姜锦年介绍给家中长辈。

中秋节之前,傅承林已经和长辈们商量好要带姜锦年回家。他觉得再拖没意思,晚一天不如早一天…不存在什么特殊想法,只是介绍大家认识,防止他奶奶总给他介绍对象,怀疑他虚构了一个女朋友。

姜锦年没有反对。

虽然她感到一丝紧张。

*

傅承林的爷爷奶奶住在城郊。

傍晚八点,姜锦年跟着傅承林抵达别墅门口。

姜锦年还没下车,爷爷和奶奶已经出门迎接他们,仪式感十分隆重。傅承林的奶奶还说,本来傅承林的父亲也来了,临时有事推不掉,就先走了。改天他们一家人再一起吃顿饭。

姜锦年心中惊叹:现在就是一家人了?

她并不知道傅承林曾和爷爷奶奶提起:姜锦年是他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女孩子。两人聚少离多,感情关系并不稳定。他总担心她跑了。而且他有点心理问题,暂未痊愈,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他很感激。

第39章 连理

傅承林的奶奶喜欢侍弄花草,庭院里一年四季都有常开的花。蝴蝶兰紧挨着木芙蓉,迎风招展,围成一簇,似有花海翻浪的意境。

姜锦年停下脚步观赏它们。

奶奶说:“我还有几包花籽。你们出门前,就让承林把花籽带上,种在你们自个儿家的院子里。这些盆栽,你看上哪些个,都可以直接抱回家。”

她说的是真心话。

她没做停顿,抬起一只手,招呼姜锦年:“这两株兰草,你瞧着还行吗?我一个老朋友在深山里找到了它们,品种好,模样俏…两株草长在一块儿,还挺像连理枝,有寓意,正配你和承林。”

姜锦年受宠若惊。

迄今为止,她什么都没做,话也说的少。

姜锦年还没答应,傅承林抢先开口:“我女朋友脸皮薄,总替人考虑,不好意思收贵重礼物。不过这盆兰草,我很喜欢,我代她收下了。”

奶奶笑道:“一家人客气什么?”

她拉住姜锦年的手,越看这女孩子,越觉得顺眼,心里暗暗高兴。也不知为什么,她很想看到傅承林有一个自己的家,身边有人真诚地疼惜、包容他。

但是,傅承林曾经表明,他和姜锦年的关系不太稳定。

奶奶决定帮他一把。

她带着姜锦年走进大门,去了书房,同时打开了话匣子:“你和傅承林相处多长时间了?听他说,你俩是大学同学,那你们都认识好些年了吧。承林平常不怎么回家。他家里闹过事…他妈还没出来,他爸又再娶了一个…我现在没别的盼头,就盼着你和傅承林能长长久久。他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你说是不是?”

姜锦年却道:“他人很好。”

奶奶顺口一问:“你们上大学那会儿,他就很好嘛?”

书房的规模十分宏大。檀木书柜分层精妙,错落有致,成排镶嵌在墙面里,还有一个旋转长梯,沿着边缘通往楼上。

姜锦年抬头望去,忽然与傅承林四目相对——他站在二楼,轻扶栏杆,侧影被灯光渲染,对她安抚一笑。

姜锦年喃喃自语:“我念大学时就喜欢他。他对所有人都一样,不会因为一个人丑、穷、胖,就不愿意和她做朋友。他有同理心,帮助过许多人,他本质很善良,至少比起大多数人,他很善良。”

这是平凡无奇的一段话。

姜锦年说得有点儿想哭。

但她没哭。她只是眼眶微红,态度轻松笑了一声。

傅承林站在二楼,正要回应她,就被爷爷拽走了。

爷爷一边往餐厅走,一边缓声劝告道:“别盯这么紧,你媳妇儿跑不了。你得给人留点儿空间,年轻人都喜欢有空间、有自由。你时刻不离盯着人家,弄得像监视,这样好吗?你媳妇儿会高兴吗?”

傅承林认同道:“她确实比较独立。”

爷爷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你知道就行。”

两人的谈话声和脚步声逐渐消散。

而在一楼书房内,傅承林的奶奶趁机坦白:“我们承林呢,高三那年出了事,被一群人打了一顿,卧床休养好几个月。你看他左耳上有一条长疤,那是医学修复的。有人用剪刀剪他的耳朵,哪怕抢救回来,也溃烂了好一阵。还有别的苦,都没少吃…亲戚朋友那边,说话也不好听。他还总关注那些‘受害者’的新闻,就是揍他的那帮人。他们的赔偿金都是我和我老伴出的…”

奶奶失笑:“为什么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因为人的恶意能传递。伤害施加到一个人身上,他会愤怒,再把恶意传到下一个地方。”

奶奶并不想博取姜锦年的同情,只是想促进他们双方的交流。

因为傅承林死要面子活受罪。哪怕打断他的脊梁骨,他也会装作毫发无损。

*

当晚的餐桌上,气氛凝滞,稍显沉重。

姜锦年漫不经心地吃饭。

别人给她夹什么,她就吃什么。

傅承林很久没见她这样乖。

傅承林讲了一个笑话,姜锦年非常捧场地笑了,又与傅承林对视,眼神含情脉脉。他端起一瓶酒,她主动靠近他,声音轻微,只有他能听见:“你还是少喝点儿,别喝醉了。”

香槟起泡,两人碰杯。

高脚杯之内,月白色的水光波纹荡漾,傅承林仍然看着他的杯子,说:“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的爷爷奶奶瞧见他俩这架势,纷纷借口告辞离开。像是上一次傅承林在爷爷家,和那位姑娘相亲时的场面一样…

不同之处在于,那一天,傅承林百无聊赖,而今日,他和姜锦年情意缠绵。

桌布四周绣着蕾丝,垂落在姜锦年的裙摆上。她提起布料的一角,揪在手里,揉搓把玩,傅承林坐在一旁,偶尔低声和她说话,偏偏不往她的方向靠近。

姜锦年玩心乍起,抬起膝盖,若即若离地蹭他。

他握着筷子夹菜,处之泰然,不动声色。

他还有空剥开一块贝壳,挑拣嫩肉,扣在姜锦年的饭碗里。姜锦年不甘被他忽视。她踢掉了高跟鞋,脚尖紧挨着他的西装裤线,缓慢地、短距离地滑动。

她微侧着头看他,眼中明亮的光彩焕发,显然正在向他表示:没错,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傅承林端起香槟。

姜锦年以为他还要干杯,她就握着杯子,递到他的面前。傅承林的手腕与她交叉,她才明白过来,他们即将喝上交杯酒。

姜锦年为之莞尔。

她认真品味,酒水很甜。

饭后,她和傅承林在后院散步。

两人就像朋友一样相处,谈笑有加。他们沿着一条幽深小路,径直向前走,草丛里藏了几块石雕,表面覆盖着青苔和落叶,缠绕了盎然绿意。

姜锦年弯下腰,观察石头上的刻字。

她还伸出小拇指,勾上傅承林的手。她勾他一下,他靠拢一分,等他离得特别近了,她就指着石头说:“傅同学,你帮我瞧一瞧,这里写了什么字?”

傅承林解释道:“很久以前,我爷爷家里办私塾,贴了不少名言古训。老人家喜欢这些东西。”他凭借记忆念出石头上的字:“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

“为本”还没说完,姜锦年亲了他一口。

他身高一米八.九,穿鞋之后,轻轻松松一米九。姜锦年原本够不着他,趁他俯身端详石头,她赶忙抓紧机会,亲得热烈而迅速。

落叶掉在肩膀上,傅承林拍了拍衣服,捋起袖子,坐上一块石头。

他用眼神示意姜锦年,她的座位就是他的大腿。姜锦年挺不好意思的,四处环视一遍,确认树木茂密,足以遮掩,她才侧身坐下来,单手搂住他的脖子,半张脸埋在他颈窝里。

她鼻尖紧挨他,连连吸气。

夜色微凉,草木清香。

他忍不住叫她:“姜锦年…”

姜锦年应道:“我在你怀里。”

他揽住她的后背:“陪我坐一会儿,哪儿都别去了。”

姜锦年戏笑:“我本来也没打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