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锦年从不关注细枝末节。

她一小口一小口喝橙汁,喝了半天,才回答他:“我喜欢你的原因是什么?时间有多长?程度有多深?这些都好难讲。我们又不是在做科学报告,你研究过人类心理学吗?”

他笑起来,没再追问。

*

当天下午,傅承林要去一趟公司。他没有太多休息的时间,几位高层经理都在办公室等着他。这时姜锦年的工作显现了优越性,她能宅在家里不出门。

傅承林整理文件,问她:“你今天有事做吗?”

姜锦年抱着公司发放的笔记本电脑,头也不抬地回答:“傅先生,今天是周六呀,我们不上班。工作日已经很辛苦了,为什么周末还要出门呢?”

她负责跟踪的上市企业又发布了新公告。

她正在写点评,一心二用,旁听傅承林说话:“晚上我回不来。你一个人在家吃饭睡觉,行么?”

姜锦年的神态表情和动作都毫无改变。她并没有装作无所谓,股票的“重大资产重组”更吸引她的注意力,这边的实时点评还没写完,她又打开邮箱,搜查同类公司的券商汇报。

傅承林将公文包扔在沙发上。他单手扶住沙发靠背,姜锦年抬起头望着他。她在房间里脱掉了外套,穿着一件宽松低领棉衫。傅承林稍一低头,就见她胸部白嫩丰软,挺拔饱满,几道红痕是他昨晚或者今早所印下。

他移开视线,与她详谈道:“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公司?继续讨论你们的…联合调研计划,研究部应该还有几个人在。”

姜锦年不假思索地拒绝:“昨天都商量完了,为什么今天还要白跑一趟?”

她合上笔记本,问他:“你是不是想让我陪着你?”

她跪坐于沙发,唇边含笑:“见不到我,你会难受吗?”

姜锦年不记得自己哪里学来一招。反正她伸手搭住了他的裤腰皮带,她以跪伏的姿势,诱导他弯下腰,他终于坦诚地说:“我还在想,你抱着电脑待在家里,不如跟我出门透气,晚上我要去山云酒店。我给你开一间房,你可以睡在那里。”

算盘打得真好。

姜锦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她像蚂蚁搬家一样收拾东西。因为之前总是留宿在傅承林家里,她自发地带来一些日常用品。而现在,她后知后觉地反省自己,是不是早就做好了同居的准备?这个念头刚一冒出,立刻被姜锦年掐灭。

她拎着一个小行李箱,跟随傅承林上车。

姜锦年原本以为,傅承林会嘲笑她出门住一晚,也要带上箱子。但他并没嫌她麻烦。他主动帮她拎包扛箱,饶有兴致和她聊天,还说,他下个月尽量抽出空,和她出去旅游。

姜锦年开始规划:“下个月国庆节,能放七天假。你有什么地方是没去过,又很想去的吗?我总觉得你闯荡过大江南北…你要是定下来了,尽早告诉我。黄金周旅行的人很多,火车票和飞机票都不好买。”

傅承林坐在汽车后排,调整安全带的松紧。他侧目看向姜锦年,她听见他的声音穿过耳侧:“我有一架私人飞机。”

初时,他只是为了打消姜锦年买不到车票的焦虑。后来他发现私人飞机会给姜锦年带来更大的焦虑。他屈起手指扣在车载桌面上,补充道:“我不经常用,我不记得那架飞机的内部构造…其实还是买票方便。”

姜锦年缓缓拧开一瓶矿泉水。

她暂时失语,不得不陷入尴尬的沉默。

冷水浸润她的嗓子。她挂上VPN,打开手机网页,用谷歌搜索“私人飞机多少钱”。她发现,哪怕不算飞机本身价格,光是每年的保养费就很高昂,包括飞行员的工资、飞机的日常维护——这是一个她从未涉及过的行业。在他们的研究组,“航空航天”系列公司不属于姜锦年的管辖范围。

姜锦年给手机锁屏,背脊挺直,坦然面对现实:“嗯,你挑一个喜欢的出行方式吧。哪一种都行,我没有意见。”

第41章 荆棘

姜锦年反思自己:为什么乍一听到“私人飞机”,就引发了她的不适感?

说白了,恐怕有些嫉妒的成分在里面。

没错,就是嫉妒。

她再怎么努力挣钱也买不起飞机。差距源于出生,并非她不努力。

越深刻的自我剖析,越让她感到羞赧和惭愧。她挺羡慕童话里的灰姑娘。不是因为灰姑娘嫁给了王子,而是因为,她在所有人面前都能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真诚而善良。

姜锦年打开车窗,长发被风吹得纷乱。

傅承林抬起手,偶尔有发丝拂落在他指间,毛毛痒痒,牵动人心。

他抓住她的一缕头发,不知轻重弄疼了她…姜锦年回首望他一眼,很凶地命令他:“放开。”

她明眸善睐,嗓音又轻,凶起来缺乏气势。

傅承林转而搂住她的肩膀。他附在她耳边低语,偶尔轻咬她的耳尖。

姜锦年提出抗议,傅承林又骗她:情侣说悄悄话,就等于咬耳朵。他不容辩驳的定论,使得姜锦年半信半疑。

姜锦年道:“我以前…我没想过你会这样。”

傅承林坐正,问她:“怎样?”

姜锦年关闭车窗,拢紧了外衣。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索性直白道:“就是,你很照顾人,也很会调情。”话说一半,她又轻笑:“啊,对了,我想起你有一个硬盘…”

姜锦年搭扶他的肩膀,寻衅滋事道:“你拷贝了不少A片。你喜欢有码,还是无.码?亚洲的,还是欧美的?”

傅承林仍是一派道貌岸然:“你说完第一句话,我还以为你要夸我。”

他捉住姜锦年的手,唇边隐含着笑,十分邪惑:“我想和你一起看。什么种类,你来选。”

姜锦年尚未应声,他低头轻舔她的手背。她霎时觉得五指软化,像是被他抽断了骨头。

她抽一口气,喃喃自语:“你真要命。”

傅承林听见这话,又掩藏了声线,用气音和她说:“我倒是真想要你的人。”

车速渐缓,抵达目的地。

傅承林先行下车,姜锦年跟在他身后。她昨天才来过他们公司,但是今天的心态完全不同——她莫名觉得高跟鞋走路不稳,明明已经穿了好几年,早该习惯了。

她还遇见了郑九钧。

郑九钧仪表堂堂,气宇轩昂,走路时脊背和腰杆都挺得笔直。无论郑九钧选择什么衣服,总有一股正装的意蕴。他算是一个正气凛然的男人。

但是姜锦年退缩一步,躲到了傅承林的背后。

傅承林和他打招呼。

郑九钧近视三百多度。他今天没带隐形眼镜,框架眼镜放在了办公室,瞧不清那个姑娘是谁,于是他笑问:“你带了谁来?”

“姜锦年,”傅承林实话实说,“我今天太忙,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郑九钧笑容一僵。

傅承林拍了下他的肩膀,表明关系道:“我女朋友胆子小,你少吓她。”

郑九钧和姜锦年打过交道。他记得姜锦年脾气很大,并不胆怯,那天一怒之下还扇了他一耳光。不过此时的回想毫无意义,就连姚芊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郑九钧曾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那人酒后驾驶,车祸去世,留下了茫然的妻子和不满一岁的儿子。从那时起,郑九钧始觉生命无常,多少钱都换不回。但这种触动的持续时间并不长。他悲伤痛苦的阶段也不长。

他习惯了呼朋唤友,享受生活,总有办法找回轻松的状态。

光论这点,他比傅承林强。

而姚芊的骤然归西,激发了郑九钧的怜悯心。他甚至认为自己也负有一部分责任。如果他对姚芊施以援手,她或许不至于溺死在三流酒店的浴缸里。

他友善地看着姜锦年:“欢迎姜小姐参观咱们的公司。就是今天没什么人,冷清了些。”

姜锦年露出小半张脸,戏谑道:“有你在场,我就觉得热闹。”

显然,姜锦年依旧介意那天发生的事。

郑九钧一笑:“你问问傅承林,我可不算聒噪的男人。我对女孩子都很温柔。”

傅承林拆台道:“是吗?”

他模棱两可地评价:“你还是有你自己的标准。”

郑九钧暗忖:傅承林在哥们和姜锦年之间,选择了后者…也不能说傅承林见色忘义,男人嘛,肯定都有冲动的时候。他看懂了,也看开了。

*

周末公司人少,走廊上寂静空旷。

傅承林把姜锦年带回了他的办公室。他的行为举止比较随意,给她拖来一把椅子,又从公文包里拿出姜锦年的笔记本电脑。他让姜锦年坐在这里,等他一个小时。

然后他就去了会议室。

姜锦年留在原地。打开笔记本电脑不到十分钟,她放弃了继续工作的计划。

腰太酸了。

还有一刺一顿的疼,发生在那个地方。

姜锦年大概知道,这是纵.欲过度的下场。

她装了这么久的正经模样,现在终于绷不住,像一条缺水的美人鱼趴在椅子里。她玩起了手机游戏,脱掉了高跟鞋,双腿斜放在一侧,姿态散漫而诱人。

郑九钧进门时,恰好瞧见她这样。

办公室没有锁。

郑九钧以为傅承林也在场,所以他忘记敲门。

他的脚步轻缓,姜锦年尚未察觉。

傅承林的办公桌上放着一盒饼干,还有两瓶药。姜锦年注意到了这些东西。她打开那个木盒,选中一块饼干,郑九钧喊了一声:“姜小姐?”

她叼着饼干,抬头看他。

郑九钧问她:“傅承林在开会吗?”

姜锦年道:“是啊。”

她还反问:“你进别人的办公室之前,要不要先敲一下门?我是无所谓,我担心有些人介意。”

郑九钧扑哧一乐:“我和傅承林有五年的交情。”

姜锦年立刻和郑九钧攀比:“我认识他八年,从十八岁开始。”

十八岁?

初恋?

郑九钧落座在一旁,毫无顾忌地问:“你上大学时就跟他好上了?也难怪…你这样子,是他喜欢的类型。”

姜锦年却道:“那时候,我只是单相思。”

她双手推了一下桌子,椅背向后滑动。

她调转了一个方向,和郑九钧面对面交谈:“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他图谋不轨?正好今天有机会,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他的合伙人,应该比我更有分寸。”

郑九钧打了个响指。

他眉梢微挑,跷起二郎腿:“前几个月,我承认,我有一点偏见…”

姜锦年问:“为什么?”

郑九钧沉吟片刻,竟然玩味地说:“你和他交往过的女人都不一样。”

姜锦年正在观察办公桌上的药瓶。

她原本握得很紧。

手指一松,瓶子掉落在地上。

她内心一阵灼热火烧,表面冷得像一块冰,仍要强颜欢笑:“你该不会以为,我幻想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高富帅一直在等我吧?现在的电视连续剧…都不会这么胡编乱造。”

郑九钧帮她捡起药瓶。

他附和一句:“说得对。你不是也和纪周行谈过?老纪那个人,总体来说,还是蛮靠谱的。”

姜锦年没做回应。

她抬头望向了天花板,精致的侧颜清晰可见。

每当她眨一次眼,浓密的睫毛都像是轻颤了一下——这只是一种错觉。她眸子里漾着水光,忽闪而清亮,恰似漫天星辰倒映在浅溪。

她确实长得很美。

郑九钧自认,他正在故意欺负她。

郑九钧一语双关:“总有人说,金融圈乱,其实哪个圈子不乱?男人的本质千年不变,唉,我干嘛说这些话。”

他扶着椅子把手,悠然自得地坐着。

几个星期前,他和纪周行吃过一顿饭。散场后,他送纪周行回家。纪周行那晚喝多了酒,醉得不轻,这男人就坐在车后位,念了好几遍姜锦年的名字。

郑九钧奇怪地问他:你余情未了?

纪周行口齿不清:她嫌我花心。

郑九钧记下了这件事。

而姜锦年一无所知。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郑九钧不想跟她和平共处。

她忽然开口:“嗯,百分之九十的男人都一个德行。不过女孩子也是,上学的时候关注班里长得帅成绩又好的男同学,手机里保存着男明星的照片,刷微博瞧见男模特…会稍微停一停,人之常情。你确实不用说这些,我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姜锦年正要说到重点,另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响起。

她侧目一看,正是傅承林。

傅承林刚离开会议室。

他把文件放在桌上,先扫一眼郑九钧,再盯着姜锦年,云淡风轻地笑问:“你们在聊天吗,聊了什么?”

他抬手想要摸一摸姜锦年的头发,但她躲开了。

第42章 争端

郑九钧的那句“金融圈子乱”,让姜锦年再度怀疑傅承林的私生活。她多少有些介怀,偏要装大度,分明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她就像一支不稳定的个股,哪怕是一笔小单,也能将她砸出六七点的跌幅。

窗帘隔绝了天幕,光线从缝隙中透进来,洒在桌面上。姜锦年两指按住一条光斑,来回敲动,她宁愿重复这种无聊的游戏,也不乐意和傅承林说一句话。

姜锦年的心情很矛盾:她知道男人更爱胸襟开阔的女人。但她仅能在表面上做成这一点,有时候,甚至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

郑九钧斟酌着开口,缓解气氛:“承林,你开完会了?”

傅承林察觉他的药瓶换了位置。瓶身上写满了法语,他断定姜锦年不认识,郑九钧也看不懂,但他仍然把瓶子拿起来,塞进办公桌的某一个抽屉里。

他说:“开完了。我要跑下一个地方。”

姜锦年抱起笔记本电脑,先他一步出门,毅然决然地走掉。但她站在长廊上就迷路了——远处镶嵌一扇落地镜,倒映着无数重叠的房间,通向未知世界。

郑九钧抿紧嘴,遥望姜锦年的背影。

傅承林兴师问罪:“你跟她说了什么?讲得明白一点儿,我好去哄她。”

郑九钧点了支烟,在轻薄烟雾中,给出寥寥数语:“女人不能惯,否则有你烦。你小心被她拿捏住,我来时,看她正在翻你东西。”

满屋子的烟圈盘绕。傅承林反而关闭窗帘,熄灭灯光,他扫视一遍桌面文件,就听郑九钧轻嘲道:“我刚说完那话,你也紧张起来了?这不,你也不信任她…听兄弟一句劝,咱们能找到更合适的。我不想看到你被负面情绪影响了工作,影响了经济收益。哦,忘了告诉你,我在法国待过两年。”

傅承林居高临下,睨视着郑九钧,道:“我没什么消费欲,钱多钱少都一样。”他不锁办公室,竟然直接走了:“你这么看重工作,那公司不如交给你来管。”

郑九钧沉吟着,不再抽烟。

他打开桌上盒子,尝了一块刚才姜锦年碰过的饼干。

*

姜锦年腰酸腿疼,困乏疲惫。她觉得脖子撑不住脑袋,双眼晦涩,鼻腔又有充血感。她半靠着墙根,眼角余光瞥见傅承林靠近,躲也不躲,只说:“我想回家了。”

傅承林怀揣着一线希望:“回我们的家?汇率在等你…陪它玩。”

姜锦年却道:“是我和许星辰的家。”

她转过身,背影曼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