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锦年的身边跟着一个男人。

她可能喝了两杯酒。她迈步走下台阶,鞋底虚晃一瞬,男人就来扶她,充满了绅士风度。于是她搭住扶手,稍微抬头,对那个人笑了一笑。

秋风扫过落叶,路灯泛白。

梁枞明显感到周围产生了一股低气压。

他瞅准时机,与傅承林告别:“好了,我先回酒店。你去接一下姜锦年…”

梁枞还没说完,车门就开了。傅承林径直走向姜锦年,自然而然搂住她的肩膀。她的神经绷得很紧,时不时反抗他,碎碎念道:“我不允许你抱我。”

嗓音轻柔,像是在撒娇。

傅承林缓缓笑起来,告诫她:“只有我能抱你。”他把她拐带上了自己的车,放在后座。她今晚给他用过的手帕就揣在胸前衣兜。车内再没有其他人,傅承林两指伸进口袋,寻找手帕。他凝神看她的样子,简直深情款款,无可比拟。

车窗上,滑落斜斜雨丝。

姜锦年道:“傅承林?”

傅承林撩起她的头发,搭在她耳后。

她一瞬间委屈极了:“你别再欺负我了。”

他还笑:“我哪敢欺负你?”

姜锦年郑重地反问:“你敢不敢说,你不喜欢我?”

傅承林立时回答:“我不敢。”

往常,她应该倒在他怀里,但今天,她仅仅侧躺在车后座。傅承林将她带回了自己家,晚上和她睡一张床。她不知为何半夜肚子疼,蜷作一团冒冷汗,傅承林问她吃了什么,她诚实地回答:“冰块和香槟。”顿一下,再次重申:“昨天的晚饭、今天的早饭和午饭…我都没吃。”

傅承林气不打一处来:“你是在修仙么?”

她一头扎进被子:“你又凶我。”

他竟然就说:“你漏掉一顿饭,我能凶你十次,凶得你发憷,没胆子下床。”

姜锦年露出双眼,目光雾蒙蒙望着他。即便她一句话都没接,傅承林仍然不可自制地软化。他放低身段,温言软语地哄她,说是要带她去医院…但是,姜锦年那阵痛感已经过了。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只向他索求一碗米粥和一个热水袋。

傅承林披衣下床,自个儿去了厨房,给她做饭。

那是万籁俱寂的凌晨三点半。窗外冷风呼啸而过,白霜惨淡,月色模糊,傅承林卷着衣袖,在厨房里淘米洗菜熬粥,还煮了两个鸡蛋。他记得,母亲曾经说过,想让米粥出稠,就要不停地搅拌。于是他握着一双筷子,持续搅动二十几分钟。

当他再次返回卧室,姜锦年仰着脖子看他,他想起一个词——翘首以待。他端着碗坐在床边,喂她喝粥,又给她剥鸡蛋。

姜锦年吃掉小半碗,就说:“饱了。我去洗漱,然后睡觉。”

傅承林和她打商量:“给点儿面子?还剩这么多。”

姜锦年摇头:“我要适可而止。”

傅承林扒了两口她的剩饭。他细品这碗米粥,味道还行,口感与火候尚佳,他借机教育姜锦年:“你每天活着,呼吸,思考,都会消耗能量。你离不开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维生素…”他在她胸前狠狠揉了一把:“你看你这里,都需要营养。”

姜锦年玩味道:“你是不是怕我把这里饿瘦了?”

“我怕你饿傻,”傅承林站起身,端碗离开卧室,“适可而止。”

她看着他走远。

她去卫生间洗漱一番,躺在床上等他回来。但他这一晚没再出现。姜锦年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梦里梦外都不踏实。最恍惚时,她感觉他就在身边很近的地方,再一睁眼,天光大亮,周围只有她一个人。

*

早晨八点,姜锦年收拾出一个行李箱,装了生活用品和几件衣服,急匆匆地出门。临走前,汇率还要爬她的箱子,她一边抱住猫,一边和它说:“我要出差啦,你等我回来。”说完,还亲一亲猫咪的耳朵。

家里的阿姨正从侧门进来,问她:“姑娘,要去哪?”

姜锦年含糊其辞:“远方的城市。”

阿姨腰间系着一块围裙。她年近五十,干活麻利而掌纹粗糙,双手就在裙沿处搓了搓。她虽然微笑,动作却是忐忑不安,还劝阻一声:“咱不急,先吃一顿早饭,两屉小笼包快起锅了。”

“来不及了,”姜锦年推着箱子往外走,“我要赶车,阿姨再见!”

她跑远了。

留下一路香风。

汇率趴在玄关处,“喵喵喵”地哼叫,抬起猫爪子挠门。但它记性也不太好,刚挠了几分钟,就扭曲着睡在了地毯上。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傅承林才慢悠悠下楼。

他昨夜洗碗之前,顺手刷新了邮件,工作上冒出几个问题,他不得不连夜解决,忙到凌晨五点多,索性就脱了衣服睡在书房。今日早晨,他原本准备多赖一会儿,想到姜锦年可能在等他吃饭,他又打起精神,将自己收拾得干净齐整。

他在宽敞的客厅来回转悠,只见到了睡得昏厥的汇率,却没见到姜锦年的影子。

他问阿姨:“姜锦年呢?”

阿姨欲言又止。

餐桌上摆满丰盛早餐。热气腾腾如烟如雾,旋转飘散,弥漫不止。

傅承林夹起一块小笼包,塞进嘴里,肉汁溅开,烫得他舌头麻木。他面上仍然不显露痛楚,只用手指擦了擦鼻子,低声问:“她走了?”

“唉,带着一个大箱子,走了。”阿姨回答。

阿姨比划了箱子尺寸,还说:“她要去远方的城市。”

傅承林坐在椅子上给姜锦年打电话。打不通。他食之无味地咀嚼美食,微信联系上了许星辰,许星辰秒速回答他:姜锦年这周出差啊!她出差去一个港口城市,调研什么制造业公司!她的基金开始疯涨了(因为她举荐的四平购物股票),信息比率也好看了。领导和她都很重视未来发展。

其实傅承林也能猜到姜锦年出差。但她没说时间,也没把细节告诉他。

他给姜锦年发短信:“下飞机后,给我来电话。”

过了十分钟,他又发一条:“我这两天都在家。我能拍视频给你看…汇率的视频。”

傅承林扣住手机,草草解决了早饭,上楼继续他的工作。郑九钧给他发来一系列的反馈结果,他扫视一遍,就转交于公司的团队——他们发现了几家借壳上市的公司,并准备从中获利。

第53章 出差(一)

一般而言,IPO流程繁琐,夜长梦多。而通过“借壳上市”,一家企业能快速抢占先机,被它借壳的那家上市公司,股票价格将会在短时间内疯涨。

最新的数据分析显示,Grus网络公司具有“借壳”倾向。

Grus算是一个优质标,客户群体稳定,市场资源广,上升空间大…于是,承接Grus项目的投资银行被密切关注。这家投行曾经做过几十个IPO项目,通过一系列处理与对比,电脑程序选出了具有最大期望值的“被借壳”公司,名为“新跃芝”。

要不要大量购入“新跃芝”的股票呢?

郑九钧有些疑问。

他思考一上午,致电给傅承林,开口就说:“我认识的那群朋友们,都在关注Grus登陆A股的事。承林,你确定你们团队的量化结果正确吗?”

这很难讲。傅承林心道。

书房内,台式电脑仍在运行,地板上倒映半尺阳光。傅承林落座于一把工学椅,解释道:“我不能判断它的对错,只能说它发生的概率不低,期望值符合预计。”

郑九钧沉吟:“哦,咱们面临着风险。”

傅承林告诫他:“永远有风险。”

郑九钧又问:“你的量化算法,全是数学模型吗?”

“差不多吧,”傅承林偶然透露,“有些人工智能的算法,本质上,还是套用了数学模型。”

郑九钧对这些概念和架构从不感兴趣。他听完两句原理,隐约懂了一些,便和傅承林一同商量计划,说好了明天一开盘就让交易员去下单。内部的日常工作没有任何问题,郑九钧几乎高枕无忧,但他转念想起傅承林的处境,忍不住打探道:“承林,你家现在的经营状况还好吗?”

“老样子。”傅承林回答。

他靠向椅背,伸直双腿。许是因为身体放松,他的嗓音略带慵懒疲乏。

郑九钧笑说:“要是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你甭客气,尽管跟我提。”

傅承林再三感谢他,随便闲扯了几句,匆匆结束通话。倒不是因为他懒得和郑九钧聊天,而是因为,他掐指一算,姜锦年快要下飞机了。他正在等待她的回音。

手机迟迟未响。

傅承林离开了书房。

他进入二楼的某一间卧室,侧躺在床上,枕头尚有浅淡的余香。他半睁着眼,看向附近——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和护肤品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就连姜锦年惯用的香水瓶子都没了踪影。

收拾得这么干净。傅承林暗道。

自从他和姜锦年确定关系,他很有心计地布置房间,增设了梳妆台、落地镜…等等女孩子喜欢的家具。

姜锦年果然上钩,高高兴兴占用梳妆台,摆满了一堆瓶瓶罐罐。而今,她把那些东西收走了。她出差之后,可能不会再回来。

傅承林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发现一个粉红色笔记本。他随手翻弄几页,显露一大片铁画银钩的字迹——这是姜锦年的手笔。她从小练习软笔书法,写字总有颜筋柳骨,十分醒目。

她写道:2016年10月记事…照例只记开心的事。第一件事,基金排名回升四位。第二件事,我跟他去了一座海岛,见到了海上日出。晚上和他散步,我捡到了一块心形贝壳,偷偷送给他。坐船出海,他钓到了三条鱼。他不喜欢太多的调料,更喜欢清蒸,撒一点盐、胡椒、迷迭香…

这一页的最下方,她另起一行,收尾道:我爱他。

傅承林将笔记本放归原位。

他靠在床头,闭目浅眠。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他按下接听键,听见姜锦年的声音:“我拖着行李箱,从机场出来了。”

傅承林问:“有人接机吗?”

“没,”姜锦年道,“我坐机场大巴去酒店。”

“山云酒店?”

“不是啦,是另一家。”

傅承林就说:“你一个人出行,注意安全。”

姜锦年否认道:“还有个男同事和我一起调研,他叫高东山,你好像见过他,有印象吗?”

傅承林随便问了几句话,成功套出了姜锦年的住址、目的地、随行同事。他很注意谈话技巧,方式隐蔽,姜锦年从头到尾都没察觉。她对他抱有一定的信任感。

*

下午两点,姜锦年抵达酒店。

接受调研的公司名为“岂徕股份”,主营工程机械,属于制造业的小盘股。根据八月份的半年报,该公司的净利润增长79%,每年的综合毛利率都在稳步提升。

姜锦年预约了明天一早的见面会谈。

今日傍晚,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罗菡曾经叮嘱她:你这次调研,必须带着高东山。领导想让他升职,做基金经理助理,不过高东山明面上的贡献少得可怜,你有责任拉他一把。

姜锦年深刻地明白:基金投研不是个人行为,依托于一个优秀团队。如果高东山能出头,能争取更多的资源,那么对大家而言,肯定是好事。

她敲响了高东山的房门。

高东山请她进屋。

姜锦年谢绝了,并说:“这层楼有个休息室,没人用,我们去那儿聊一聊方案?”

高东山一边往屋外走,一边和姜锦年说:“咱俩在休息室谈话,容易被外人听见,你进我房间,长话短说,免得避嫌。”

姜锦年笑道:“我毕竟是有男朋友的人。随便进了你的房门,对你是一种不尊重。”

高东山反而抬举道:“你出差几次,大家伙从没听过你跟哪个男同事牵扯上了。”随后,他指一指自己的胸膛:“我跟你,我们两个人,身正不怕影子斜。”

姜锦年仍是头也不回,雷厉风行地走在前面。

休息室里,她简明扼要地表态:她要去一趟郊区,现在就去。岂徕公司的流水线工人,每晚六点多钟下班,进行工位换岗。

高东山问她:“你要调查工厂的工人?”

姜锦年纠正道:“不是调查,别那么严肃。”

高东山提出异议:“明天早晨,咱们俩才能见到董秘。晚上去踩点,专门逮着一群工人,能有效果吗?工人们基本都是一问三不知。”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姜锦年从座位上站起来,迅速地收拾几页文件,“他们对流水线作业的理解,肯定比你和我要强得多。”

高东山还在犹豫,姜锦年已经出发。

他只能快步跟上她。

姜锦年带着他乘坐公交车。她记住了每一条必经之路,赶在工人换岗之前,来到了这家公司的大门口。周遭景象算不上繁华,东南方视野广阔,矗立两排职工宿舍楼,再往前走,就是最近的汽车站。

一辆巴士经过,扬起黄色沙尘。

天光晦暗,夕阳倾颓。

高东山转了一圈,拍拍裤子上的泥灰,询问她:“这是他们的总厂?”

“是啊,”姜锦年点头,“我查过了,他们有一家物流合作公司,今年年底,合同到期。这几年仓储物流也不好做,我了解到的货运公司,每次运货都要超载,不超载就没钱挣。”

她刚说完,轻轻叹一口气。

高东山掏出一根签字笔,记录姜锦年透露的消息。姜锦年有些好笑——高东山就像她的随行秘书,如此重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呢,她毫无见解,只是顺便提一提。

高东山写着写着,忽然有点儿尴尬了。

因为姜锦年一直在看他。

她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宽松T恤上衣,头发也扎成了马尾辫,这幅打扮与平日里完全不同。她上班时,离不开衬衫、窄裙和高跟鞋,每走一步路都有别样诱惑。

但是,不知为什么,高东山总觉得,姜锦年的未来也不过是罗菡的现状——无家庭,无子女,绯闻缠身,业绩至上。

姜锦年问他:“你在想什么呢?”

高东山竖起手指摇了摇:“没什么没什么。”

姜锦年没心没肺,笑得明朗自在:“你一定是在编排我。”

她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前方正门渐开,工人们陆续出来,男女都有。他们穿着各色衣裳,年龄集中在三十五岁以上——这一点让高东山大为惊讶。他以为,底层制造业的中坚力量,应该是二十来岁的小年轻,面庞稚嫩,积极向上。

他在人群中搜寻,找到了几个年轻小伙子。

年轻男人们也往他这儿瞟。

高东山醒悟:姜锦年换个打扮,依然能惹人注意。

他蓦地觉得,女人不适合做这行,研究员并非一天到晚宅在办公室,他们需要出差、实地调研、近距离考察…诸多不方便。她们几年才能学会独当一面?就比如姜锦年出差,罗菡也让他作陪,表面上提拔他,暗地里却叮嘱他:多照顾姜锦年的安全。

他抬起腿,走了两步路。

天色更加灰濛。

姜锦年从包里拿出一盒酸奶,拆开吸管,喝了两口。她坐在一盏路灯下,旁观夜色中的厂房,再深吸一口气,附近弥漫着一种土壤特有的味道。

“走吧,”姜锦年道,“我们去吃饭。”

高东山问她:“咋吃,蹲地上吃吗,你带盒饭了?”

“你看那里,”姜锦年指向不远处,“有几个家常土菜馆。”

第54章 出差(二)

土菜馆的门前栽了两棵阔叶树,枝杈上挂了一条线,拴着一串绒布灯笼。

灯笼一字排开,招牌在月夜里发亮,红底黑字地写着:烧鸡、烤羊、猪前蹄。

饭菜飘香,人影寥落。

姜锦年沿着一条石子路,走进饭店大门。灯光透亮,周遭墙纸褪色,室内摆了七张八仙桌,角落里放置一台老式冰箱,运行时,它会发出一种不易被察觉的嗡鸣声。

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正忙着从冰箱里取菜。

他们的孩子占据了旁边一张桌子,弯身握笔,趴在桌前写作业。离孩子不远的地方,几位下班的职工坐在一块儿,撬开了三瓶啤酒,开怀畅饮,酒酣耳热。

其中一个工人说:“新婚腻乎劲儿一过,都不想回家了我。媳妇整天跟我吵吵,催催催买房,说那谁有房,那谁有车…”

他的工友接话:“出了多少钱的彩礼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