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拎着包,起立。

光线朦胧阴晦,KTV的歌声不曾停歇。她隐没在暗处,脸上有点红晕。旁边几位同事不舍得她离开,挽留道:“急不急?不急还是玩一把牌吧。21点游戏,能套用凯利公式呢。”

姜锦年抬手,指一指夏知秋:“夏经理,这是你的主场。”

夏知秋佯装听不懂:“我对凯利公式的应用一窍不通。”

姜锦年笑而不语。

夏知秋坐庄。姜锦年估摸着时间,顺手为他们几人发牌。除了姜锦年,整桌的参与者均是男人——其中一人正是刚才摸姑娘裙底的花丛老手,姜锦年默默给他起个外号:老花。

不得不说,老花这人,脑袋瓜子真好使。他采用了高低牌算法,快进快攻,不给别人思考的机会,间接导致了庄家爆牌。而他连胜两把,激起一片喝彩赞叹声。

他品着酒味,讨要荣誉:“秋哥,我硬了,不对,我是说,我赢了。”

夏知秋眉头紧锁,沉浸于失败者的深刻反省。

他一贯追求卓越与完美,无法容忍牌桌上的小失误。

老花抽了一张纸,转过脸,对着姜锦年道:“小姜,我从你这里讨个赢家的彩头…你帮我抿个唇印,红唇印,就抿在餐巾纸上。”

此话一出,喝醉了的男同事起哄道:“憋不住了,要对人下手了?”

老花抖一抖餐巾纸。幽明灯色下,纸面泛着白光,他还扬起下颌,笑谈:“我是谢谢人家小姜,她给我们发的牌,发得秋哥都输了。”说着,他伸手去抚摸姜锦年。周围人多口杂,气氛欢闹愉悦,他想着同事之间开些小玩笑都不要紧,更何况罗菡那个严肃刻板的女人都不在了——罗菡自己风流成性,却看不惯大家失了分寸,可不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哪知姜锦年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愤慨道:“你闹什么酒疯?”

老花顿时尴尬。

他站起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哪做了出格的事?”

他声调冷静,满眼灯光。

姜锦年道:“刚才让我抿唇印的人是不是你?”

姜锦年并非第一次被男人用语言骚扰。

但是,今年的组内聚会,与往年的聚会相比,简直忽然乌烟瘴气。她不知哪儿来的怒火,直言不讳地骂他:“你恶不恶心啊?”

老花推开牌桌:“姜锦年,你做人不讲道理,我让你抿唇印我没动手强迫你,我讲句玩笑活捧捧场活跃下气氛,不喜欢就拉倒,你用得着翻脸?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我还能把你怎么滴?”

歌声暂停,室内安静。

姜锦年气得呼吸不顺,胸口一阵阵起伏,直言道:“你刚才还伸手摸我,他妈的是不是没见过女人?今晚聚会本来只是唱歌,你和另外几人叫什么KTV小姐,你还一直翻人裙底,我就该把你拍下来挂网上。”

她越想越气,越觉得脏。

为什么罗菡在公司时,老花那么安守本分,连一句骚话都不敢讲?

罗菡一走,这个男人都敢欺负她。

几分钟前,他触及姜锦年的腰,揉捏了一把,不可能不是故意。

姜锦年觉得,她今天要是不表态,往后在办公室混个鬼。她一把拎起椅子,往旁边一甩,发出“砰咚”声响,骂道:“解决这件事之前,你别想走。”

女同事都被她震住了,老花也是一副气得不轻的模样:“我说是误会你不信,哪只眼看到我摸你了,你去问问同事,谁见到我摸你了?”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包厢太暗了,谁能看得清呢?

一个都没有。

高东山左右手乱划,圆场道:“小姜,小姜,你先忍住委屈,我刚一直站在这儿,没动,我没见他碰到你。”

他是真没发现。

他以为,看不见的,就是错觉和误会。

夏知秋相信了高东山,做出评定:“我们这儿人多,东西多,你…”

姜锦年打断道:“没看见的就当做没发生过,你们是第一天玩股票的傻子吗?”高东山正要插话,姜锦年瞪他一眼,也不念着同事之谊了——她怀疑高东山目睹了咸猪手,却不吭声也不帮她。

她孤立无援,集中炮火,攻击老花:“我本来还觉得你这人挺实在,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流…”

老花一口咬定:“没碰就是没碰,我一个大男人不会撒谎,你是不是压力太大有了被害妄想症,还是罗菡的老鼠仓你也参了一份?”

额头青筋暴起,他如同蒙冤,将刚才算计21点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你问问这里的公主,哪个不是十八九岁,二十出头?我跟她们玩游戏还来不及,非要碰你一个27岁的老妹子?”

女人在他眼里,只是随着年龄增长而贬值的物品。

姜锦年忍无可忍,扶手坐上桌沿,抬起高跟鞋,往死里狠踹了他一脚。

他一声痛呼,脑中的酒劲和醉意都被她踢掉了几分。

旁边有KTV公主指责道:“小姐姐,你怎么能动手呢…都是误会呀。”

另一个公主说:“是啊,小哥哥没有为难我们。”

同事们都劝姜锦年冷静。

这一脚踹完,她成了过错方。

而她颤颤巍巍,发起抖来。

为自己的特立独行,不懂变故,与这世界的格格不入。

*

夜幕漆黑,路灯寥落。

傅承林站在KTV门口打电话,无人接听。他立刻进入大厅,和前台小姐说,朋友们聚会,他来迟了两个小时…他还说出了聚会人数,预约者的名字——姓夏,是夏先生。

服务员带着他走向包厢。

他推门而入,听见姜锦年正在说话:“你们信我也好,不信也好。反正这人是个败类,装得挺像,女同事的腰都敢摸,我今天不出这口气,明天谁又被他占便宜?夏经理,你别跟我表态了,你只关注投资研究,至于其它事情,你根本不会管也不想管。”

傅承林合上正门。

众人眼前一亮。

傅承林提起一把椅子,抵在门后,问了一句:“我来管,行不行?”他扫视一圈,盯住了倚靠着沙发的老花。

第67章 争执

老花心道:来者不善。

他问:“你谁啊?”

傅承林向他伸手,应道:“我是姜锦年的男朋友。”

老花与他握手,一派坦然:“来得正是时候,管管她吧,损人损己。”

另一位同事忍了许久,插话道:“也许你做得过火了,只是没人看见!”

老花端着酒杯,慢悠悠站起身。他在这间KTV包厢里,压嗓发声,清唱起了一首名为《过火》的歌:“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让你寂寞,才会陷入感情漩涡…”

姜锦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气到冒烟。她张了张嘴,竟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干脆开始笑了,笑得眼睛里泛起水光。

葡萄酒在高脚杯中荡漾,灯色折离,老花耸一下肩膀,抿一口酒,再拿餐巾纸抹一抹嘴巴。隔壁的包厢还在唱歌,声音清亮绵长,老花由衷赞叹道:“唱得好!”

傅承林手握成拳,拳峰处骨节突兀,还结了茧。他双手揣进西装口袋,侧目看向了夏知秋,道:“再软弱的男人也见不得自己老婆被人占便宜,被人指桑骂槐,我不了解事情起因,夏先生,你跟我讲讲?”

夏知秋曾与罗菡一同接待过傅承林。他心知这人的来头,略感困顿和棘手,他原本就搞不清真相,正犹豫时,姜锦年搭了一腔:“那个人叫我抿一张唇印给他,还说是在开玩笑。”

夏知秋道:“这没什么,关键是后来…”

傅承林抓起餐巾纸,递到夏知秋跟前:“抿个唇印给我。”

夏知秋嗤笑:“傅总?”

“这没什么,”傅承林借用他的评价,又说,“夏经理,这点儿面子都不卖?”

夏知秋纹丝未动。

傅承林将纸揉成一团,问他:“窝囊,愤怒,觉得我在羞辱你?吱个声,别沉默。”

夏知秋理亏,斟酌道:“我刚才的说法,欠妥了。”

而傅承林扫眼看过在场众人。过了好半晌,他解开西服扣子,拎着一瓶白酒,道:“我投资了这家KTV,每一间包厢都有监控,防止客人们嗑药、玩过头、自带酒水…”

他指了指天花板角落:“摄像头在那儿,我找朋友调个监控。”略一低头,视线迫紧了老花:“假如姜锦年冤枉了你,我替她支付经济赔偿,写一篇道歉声明,挂公司内网上…反过来,你要是真做了什么,我会报警,再和你打官司,性骚扰在国内很难立案,不过我有功夫和你磨。”

他一边讲话,一边开启了酒瓶。

老花起先还不信他多牛逼,只当他在吓唬人。但他细想夏知秋的态度,夏知秋的那声“傅总”,他又隐隐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

高东山察觉老花的脸色不对,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他试着介绍道:“这位傅先生,是静北资产的执行总监…跟我们公司有合作的。”

老花舌头打了结,道:“你反应过激了吧,傅先生?”

傅承林笑笑,瞥他一眼:“我老婆被人占便宜,还被人欺负哭了,你说我忍不忍得下这口气?没反应就是龟孙子。”

他拿出手机,打电话。

过了不到二十分钟,KTV包厢里,出现了一个解围的男经理。

傅承林支起一根烟,那位经理弯身靠近,为他点火。

烟雾缭绕时,傅承林问他:“监控能看清吗?”

“能,”经理端来一个玻璃盒子,捧在傅承林的手底下,接着烟灰,又很自然地放了回去,答道,“好像是摸了腰,停留好几秒,来来回回…掐了一把。我们老板说,能不能不报警?做生意的,就怕招惹上警.察。”

傅承林却道:“不可能不报警,我从不受窝囊气。”

经理似也着急。他只瞟了一下,就从人群中辨认出老花,忙道:“你还愣啥,赶紧给人道歉!吃完人姑娘的豆腐,还装作没事呢?”

高东山恍然大悟:“我靠,你真骚扰了姜锦年。”

他退后一步,与老花隔开距离。

夏知秋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他看破而不说破,他已不想再卷入漩涡,推波助澜道:“有些人,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

老花已是恼羞成怒:“我那能叫骚扰么?不就是稍微撞到了?”

姜锦年拍一下桌子:“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讲的。你说,你根本就没有碰我,是我被害妄想症发作,27岁的老妹子碰瓷你!”

傅承林掐灭了烟头。

灰尘落在西装裤上,那位经理颔首,俯身对他耳语,傅承林也低声回答了几句。但他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姜锦年身上。

姜锦年徐徐迫近,气焰万丈:“你为什么改口了?你一开始多有理,骂我骂得多起劲,瘫在沙发上装可怜,装成值得同情的色.狼,你怎么不坚持最初的解释?你根本不是摸了我,你是揉了我的腰,死不承认倒打一耙,要不是伤人犯法,我真该一刀剁了你的手!”

这一回,再没有男同事帮他了。

他心知:傅承林那句——“我老婆被人占便宜”,引发了男人们的感同身受。

男人不怕辛勤劳苦,最怕头上带点儿绿。

老花急怒攻心,道:“我说声对不起行了吧?”

他嘟囔:“大家都是文明人,讲道理,同事矛盾闹大了,你收不了场。”

姜锦年总算明白:以他的意思,无论他有没有性骚扰,真理都站在他这一方。她不闹当然最好,如果她闹了,那就是她不懂事,不知进退,不分轻重,不会在办公室里做人。

为什么呢?

为什么人的脸皮这么厚呢?

他没有愧疚、悲伤与羞耻感,只有面临麻烦之前,低等动物般的自保手段。

姜锦年想起小时候的生活——街坊邻居里不乏一些擅长骂街的泼妇,而老花呢,并不比她们高明多少,高学历洗脱不了一个人的低级趣味。

姜锦年沉思着,不言不语。

傅承林发话:“你恶意骚扰一个女孩子,欺凌她,泼她脏水,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他将一瓶白酒推到了老花的面前:“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一口气喝了这瓶酒,要么写一篇职场性骚扰报告,带头反省,公开发表。我多问一句,你会写研究报告吗?想出名吗?”

老花眼皮泛白,死死瞪着他。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

老花握着52度的白酒瓶,仰起脑袋,发疯般“咣咣咣”地灌酒。那边KTV的经理拉开房门,已经出去了,其他几位谨慎的同事也先行离开,剩下的众人,有一部分看热闹不嫌事大,另一部分窃窃私语,心情复杂。

酒瓶渐渐变空。

傅承林自称:“我算是脾气好的男人。改天你性骚扰了别人,人家打断你的手,你也该受着。”

说完这句话,他牵住姜锦年,带着她走了。

包厢之外,晚风凉爽,迎面扑过来。

姜锦年怏怏不乐。

她手伸进傅承林的口袋,掏出一盒男士香烟。她又摸向他的裤子衣兜,寻找打火机,但他立刻断了她的念头:“我很少会带打火机。”

姜锦年叼着烟,像个痞子:“总有人会弯腰给你点烟的。”

她悄悄问他:“包厢里真的有摄像头吗?”

“没有,”傅承林诚实地说,“我骗了他。”

夜深人静,路灯的影子被幽光拉长,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目视着前方,并没有一点胜利的愉悦,也没有以权压人的报复快感,他向她坦白:“那个经理也是我的人,我临时叫他来,捧了个场。要是真有摄像头,我不会用微信问你被他碰了哪里,也不会不报警。我们没有目击证人,牵扯不清,只能使诈。”

姜锦年垂头丧气:“我早该想到的。”

想到什么?

她没有细说。

深夜,他们回到家中,姜锦年花了很长时间洗澡。傅承林在书房待了一会儿,手里攥着药瓶。医生说,当他狂躁到暴怒的程度,就要靠药物稳定情绪,但是这玩意儿吃完了,就像治疗抑郁症的药,会比较困,倒床就能睡着。投资市场上风波翻涌,利益关系诡谲百变,他能做到心如止水…不过,家人出了大事,他的情绪不可控。

他扔开药瓶,翻查日历——还有半年,他母亲就出狱了。

他拿起签字笔,在日期上画了个杠。

姜锦年方才从浴室出来。

她的心情依然低落。今晚,她遭遇一种不公平,只能用另一种不公平反击。她试想,倘若傅承林没有出场,夏知秋等人会重视并相信她吗?答案是否定的。

男人嘛,总是更理解男人一些。

她还记起,剑桥大学有八百年校史,直到几十年前,才愿意招收女学生。全球五百强企业里,又有多少女性高管呢?也不知女人的职场天花板何时才能消失,怎样才能让男同事把她当做男人。

最为讽刺的是,高中与大学前两年,姜锦年外貌粗陋,不修边幅,男同学真把她当做同性,私下相处时,倘若得她指点,或帮助,便有满腔兄弟之情。

姜锦年趴回床上。

她蒙着被子,如鸵鸟,如乌龟。

傅承林将她的被子一剥,双手握住她的腰,像是从锅里捞一只饺子。姜锦年凶巴巴地问:“你干嘛?”他吻着她的后颈,道:“亲我老婆。”姜锦年被他弄得很痒,维持了几秒静止,娇声娇气道:“你抱抱我。”又说:“我还是委屈。”

傅承林道:“委屈是正常,那人不仅下流,说话也很难听。”

姜锦年双手托腮:“我的应对措施,不够机敏。”

“你已经做得不错,”傅承林半靠着床头,覆手摸着她的头发,接着说了一句,“不过,某些情况下,你没法儿讲理,嚣张的是作恶者,吃亏的是老实人。”

房间里阴暗不见天日,他卸下心中面具,冷冷淡淡如自言自语:“你那位同事,仍然算个麻烦,怪我没有和平解决。我问问你们总监,是打算留他,还是留你。”

第68章 辞职(一)

坦白地说,姜锦年不想离开目前的公司。她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付出了很多,突然甩掉一切内部资源,她实在是不甘心。

几个月前,姚芊曾在聚会上泼酒取笑她。当时姜锦年可以忍。但她今晚之所以忍不了,大概是因为,被人恶意骚扰太恶心了。

那人的言辞与举动都带着蔑视,将她当成玩物,料定她没有声援,无法辩解。她的工作职位还比他高。于是心理的落差,更增添了一丝无力感。

她开口问:“我是不是很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