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要期末考,周三下午只有两节课,也变成了三节,没有老师占课就自习。

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课业,没有压住大部分的男生上了高中,个头就像八月前的芦苇一样疯长。俞高韵就是个典型,他课桌底下的空间,快要容纳不下他的两条腿了。

最后一节自习课,俞高韵很快做完了试卷,周围的同学抓耳挠腮,他悠闲到遥望着窗外出神,身子往后仰着,用后面两根椅子腿撑地。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突然听到她的声音,害他差点摔倒。

看着他两手划了个船,险些向后倒去,梁霜影跟着心惊了下,幸好没事儿。她把试卷一折,指了道题问他。

他先,“啊?”

然后又,“哦。”

俞高韵用自己的试卷帮她解析,圈圈画画的小笔记,都在他的卷子上。他有家教,学的进度比课堂快,这题超纲了展开复杂,他讲不清楚,干脆把自己的笔记本给她参考。

他的笔记内容很全面,虽然有些字迹比较潦草,她想借回去啃一遍,“那本笔记你今晚要用吗?能不能借我一晚上,明天还你。”

俞高韵愣了下,立刻摆摆手说,“我不用上了你拿去吧。”

梁霜影笑着对他道了声谢谢。

他懵了好一会儿,又说,不用还了。

那天晚上,俞高韵找了一本崭新的本子,把最近补习做的笔记重新抄了一遍。他一边写,一边忍不住偷笑。

“这本我也没用了,你拿回去看吧。”次日课间,他总算寻到个机会,用内心演练了一天的语气,对她说着。

那两本笔记的字迹有多么不一样,并不是梁霜影发现的太晚,而是那个时候,在她心里,也有一个为他熬夜都不会感到疲倦的人。

可以用「后知后觉」这个词总结的事情,大多都可以写成「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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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赛的当天晚上,临上场前,梁霜影偷偷撩开幕布,台下的观众席黑漆漆一片,只知道是一个个会动的活人,看不清脸孔。

来了吗?没来吗?

老师说着鼓励的话,捏了捏每个人的肩,到了梁霜影这里,格外的用力,就像是一种嘱托。

她答应自己先不要想别的事儿,深呼吸之后,走入聚光灯下。当晚,她们发挥稳定,斩获金奖,金色的礼花从舞台上空落下,洋洋洒洒,如同漫天的雪,她抬头仰望着。

回到后台,老师摘下她发间的东西,将那小小的金色纸片放进她手中,对她说,好好收着,这是你的头彩。

梁霜影攥着那一片薄到毫无实感的纸,有一些沉甸甸的话,突然冒上心头,不知道该对谁说。

亲朋好友还没有被允许进入后台,也不影响欢快的氛围,不仅仅是因为拿了奖,下星期不用再痛苦的练舞,对很多人来说,算是解脱了。

梁霜影独自躲到一边,发了条短信:「你走了吗?」

没过几秒,就收到了回复:「停车场等你。」

手机屏幕亮起的那一刻,她已经转身拽走了挂在一旁的外套,像阵风似的略过其他女孩儿的眼前。她从消防通道往下跑,推开了连通停车场的门,茫然地穿过一辆辆车,准备用上手机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个人。

苍白的冷光下,他穿着一身正装,黑灰色的呢外衣,敞着衣扣,露出白衬衫,两手插在裤兜里,早就瞧见了她,却非要等到她自己回过头。

光是看着他,就会让人害羞到发笑的心动。

梁霜影朝他跑了过去,离他一步的距离停下,明明还没缓够气,就急着问他,“我好看吗?”

他表情微愣,细想一下就理解了,她问的是,舞好看吗。

这会儿,她拆了头发,没时间卸妆,跑来的路上擦掉了口红,脸似轻青的玉白,晕染到嘴角的颜色,有点奇怪,他觉得很美。

所以,温冬逸诚实的回答,“好看。”

不管她问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拖到了这个点,佩服我自己……

☆、C10

他以往都认真的言词,让时间像电影画面般的,慢了下去,也就在下一秒,温冬逸打了个喷嚏。

造型凹得不错,帅不过三秒。梁霜影没忍住的笑了出来,把自己的外套递给他,被他挡开了。

“自己穿着。”他说。

停车场确实有些阴冷,说不定比室外温度更低。他们躲进车里,开了暖气,哪儿也不去,看见一辆引擎盖塌陷的桑塔纳,都觉得可爱。

梁霜影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告诉他——她并不热衷于舞蹈艺术,不在乎拿不拿得了奖、考不考得上艺术生。只是接受了父母打着‘为了她好’的旗号,擅自替规划她的人生。

但是,今天晚上谢幕的时候,那从天而降的礼花,金色的雪,彻底改变了她的想法。

不是谁都能过的无忧无虑,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别人安排好的路,也许不是自己想要的,抗拒之前,不妨试着去走一走。不管是按部就班,还是特立独行,风景永远在路上。

温冬逸听后一顿,笑称,你的思想觉悟很高啊。

瞧他这一身就缺条领带的打扮,梁霜影问他,“你今天上班?”

这是她事先不知道的,以为他是自己的老板,能够自己安排工作日程,发短息告知他时间地点,他也没有提起,就像现在这样,淡淡的给予回应。

“那……”她先是问的比较隐晦,“你跑来这儿,会耽误你工作吗?”

然后,温冬逸似乎听出了些弦外之意,说了一堆连篇累牍的废话,什么社会进步了;时代不同了;网络发达了。最后说道,“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也会被很多媒体的眼睛盯着,偶尔就要出来做做公益。所以呢,明天有个慈善拍卖会,我就提前来了。”

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她满意,所以梁霜影直白的问了,“如果只是单纯为了看我……”

“你还会来吗?”

温冬逸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人不必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要知道不该做什么不该说什么,活得就够聪明了。而此刻,他不该再添上一丝一毫的暧昧,却舍不得就这样结束与她之间微妙的关系。

一时词穷,因为他与所有庸俗的男人都一样,既想当个善良的坏人,又要做个风流的君子。

杨予康的名字像及时雨一般,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他说着,我接个电话。跟着下了车,一个反手关上门。

那头的杨予康说,“您是升仙了吗?人不见就算了还玩关机?伟达的合同都送来了我找谁签?”

温冬逸恍然扶额,他是真忘了,还想着开完会就没别的事儿了,“你发个加急件,明早我就能收到了。”

“我发什么?你在哪儿啊!”

他重新回到车里,突然展臂越过她身前,从手套箱里拿出一盒巧克力。

梁霜影接过这一大盒的巧克力,看向了他。

温冬逸只说,公司同事去了趟比利时带回来的。没有说,对于送礼这件事儿,他本身是排斥的,因为有一就有二,容易形成不良风气,再者,那些东西,他压根看不上。

全公司都知道他不收礼,不论礼物分量,那同事就是象征性的送一下,巧克力而已,没有料到他看了一眼,就收下了。不光同事惊奇,连温冬逸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下盅了。

小巫女往嘴里放了一颗,神情微小的变化,他看得出,是喜欢的。

或许因为比利时这个高大上的前缀,也或许因为送的人,比街上卖的都好吃。她在心里给了它很高的评价。

温冬逸看了看时间,说,“上回说的寺庙,想去逛逛吗?”

她诧异,“现在?”

他点头,“难道不是晚上去才有意思?”

这话是她说的。

梁霜影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是同意了。她先给舞蹈老师打了电话,说她已经回家了,又给覃燕打了个电话,说舞蹈团要一起吃饭庆祝,晚点就回去。两通电话的过程,好像镇定自若,其实紧张死了。

但是,瞒着所有人,只有他们两个人,悄悄的去一个地方,有一点点刺激。在华灯不息之间穿行,又有一点点诗意。

路上,他们聊到关于称呼的问题,梁霜影思量着,“温……叔叔?”

“哥哥。”他纠正。

她开心的笑,“温冬逸!”

没大没小的,他放任道,“就这么叫吧。”

温冬逸自己又开始计较说,“我们算是平辈,你怎么比我小一轮?”

她解释,梁耀荣和覃燕是在朋友撮合下结的婚,两人脾气还算合得来,然而,有个最大的问题,他们结婚八年了,还生不出个孩子来。渐渐地,覃燕发现他的应酬越来越多,每天早出晚归,她开始担心,如果还没有个一儿半女……

于是,覃燕去医院做了个详细的检查,医生说她内分泌失调,不易怀孕。她安慰自己只是不易,而不是不能。得知消息的亲戚朋友齐上阵,找来了很多偏方,她挨个试过去,能吃的都吃了,不能吃的也生咽了,跟不要命似的。

终于,大中午的,她趴在马桶上呕吐不止,起初一边难受着,一边想着总算有希望了。察觉到这症状不是怀孕的时候,她已经吐得整个人像脱了水的蔬菜,送进医院才知道,原来是弄出了胃肠炎。

经过这么一折腾,她彻底放弃,心如死灰的时候,居然怀上了。

“我妈还说,要是当初喝了童子尿,我就是个男孩了。”

温冬逸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你猜猜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她心情似乎很好,话也多了起来。

他想,“霜影……”

她稍愣一下,他的声音过分好听,今天受凉了,还有一点慵懒的鼻音。

等不及他猜到,她就先揭晓了答案。她说,她出生的那天特别冷,可能是那年最冷的一天,清晨医院外头的树上结了霜,树影落在了窗台上,那些晶莹剔透的光斑,犹如白昼里的星辰。

刚说完,她又问起了,你呢?

温冬逸耸肩,他没追溯过自己名字从何而来,可能就是顺口。

白天里淡墨似的山影已然融进了夜色,远眺四季无异,近在山脚,才窥得真容——大部分的树木枯脆,被揭去了盎然的绿意,留下了山皮,是不如春光之景动人,但是萧索的寒天,自有它的苍劲。

夜里有点凉,来爬山的人仍然多,饭后散步的老年人就占了大部分。

石砌的台阶极不平坦,垮垮的电线蜿蜒上山,悬着一盏盏的灯,随便一阵风都能将它们晃掉的模样,却牢牢悬了数个春秋冬夏。

梁霜影踩上石阶的瞬间,仿佛刚从一晚上的热身和舞台上的卖力走出来,感觉到脚软,一步一步,慢吞吞的,自己都难受。

“你扶着我吧。”她对温冬逸说。

他犹豫了片刻,只说,“慢点走,不会摔的。”

没曾想,梁霜影不听他的,连着往上跑了几步,小腿一酸,差点软下去,就落入一个有力的臂弯,她回头瞧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说,“摔了。”

温冬逸一愣,将她扶着站稳,收回了胳膊,却握住了她柔软的手,是冰凉的,明明比他穿得厚实多了。他牵着人往上走,心里念叨,年纪小小,挺会撩拨人,“跟谁学的……”

梁霜影低着头,胳膊挨着他的,光顾着看他们交握的手,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疑惑的抬头。

他瞥了她一眼,说,“好好学习,不要跟那些毛头小子跑去搞对象。”

她又低眸,不悦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好好学习,我成绩挺好的。”

温冬逸无奈的轻叹,我现在知道了。

两人无话的走了几分钟,梁霜影捏了捏他的手,然后,他回握了一下。她轻轻的笑。上山的路这么长,这么陡,不想走完。

突然间的,她就想叫叫他,温冬逸。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以为她有事儿要说。

等了会儿,没有下文,温冬逸奇怪的看向她。她眨了眨眼睛,问他,“你信佛吗?”

“不信。”

他从来不觉得求神拜佛能解决什么问题,剃头诵经能有什么体悟,人走到最绝望的时候,自然就参透人生了。

他又说,“不过我家里老头信,说是人老了,总要给自己找点信仰。”

还没到庙堂,已经闻见浓浓的香火味,别说到了的时候,烟雾缭绕,人头耸动,灯火通明,好不热闹的景象。

梁霜影先松开了他,顿时感觉整只手都是温热的。

温冬逸瞧她没问那个坐在香火摊后面的僧人,就直接掏了一张二十块钱出来,买了一小把的香,才知道是「自助式购物」,生意人的本能让他先想到,这种营销方式不错。

小姑娘丢下他,已经去了香坛前。他想了想,摸出钱包,里头现金不多,只留了两张百元钞,其他的,买了把香。

梁霜影正要借着烛火点香,发现他来到自己身边。

“你不是不信吗?”

温冬逸说,“凑个热闹。”

他点上了香,眼前袅袅升起的,不是乱世的硝烟,只是简单,或者沉重的祈愿。世间人情淡薄,也难怪许多人会将其寄托给,甚至高不过断线风筝的一缕灰烟。

温冬逸转过头,看见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的样子。

若是真有神明,就祝他身边的这小孩,心想事成吧。

作者有话要说:平安夜快乐,圣诞节快乐。——来自周末隐形人的祝福

☆、C11

将自家防盗门旁翘起一角的春联贴好,梁霜影深呼吸之后,才开门进屋,虽然不比上台的紧张,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因为几分钟前,她发现有二十几通未接电话,全部来自她的母亲覃燕。坏事败露的预感,十之有九是准确的。

毕竟她的谎言,简单奏效,却很拙劣。

覃燕听见关门声,扔下电话起身张望,这个虚荣而世故的女人脸上闪过许多神情,紧张、盼望、安心、恼怒,都是出自真实的心境。

梁霜影站在玄关没动,甚至连鞋都没打算换的,低头站着。

覃燕压着火气走来,“这么晚你跑去哪儿了?”

没得到回应,她急不可耐地扯过梁霜影的胳膊摇晃,“说话啊!”

梁耀荣相对冷静,赶来劝阻,“你别……有话不能好好说?”

可惜,覃燕根本不理,对她的女儿又打又骂,“打你电话不接,知不知道我多担心!满大街的人贩子,你要是被拐到哪个山沟里,我上哪儿找你去!”

她涩着嗓子的声音,听得梁霜影有点难受,所以全然不反抗的任打任骂。梁耀荣上来拉开她,横在她俩中间,“好了好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能丢哪儿去……”

当覃燕知道今晚舞蹈团压根就没有聚餐的时候,得奖的喜悦一下子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孩子欺骗的愤怒,紧接着又变成找不到人的慌张,转眼是心头大石落下的哭。人的感情可以丰富至此。

好一会儿,覃燕情绪稳定了下来,环臂坐着胸前起伏,但没有放过她的追问,你到底去哪儿了?

梁霜影低眸,眼神晃动了下,极小声地回答,“……大伯家。”说完,就见覃燕从沙发这头跳起来跑到那头,拿起电话应该是要打给梁少峰求证。

从小到大,梁少峰替她圆了不少的谎,因为他认为那些都是小事儿,孩子学会撒谎,就意味着正在长大,只要不走歪上路,怎么着都行。听覃燕气结的吼了一句,“好歹要跟我们说一声!”随后摔上电话,梁霜影就知道这一次,也不例外。

一切就像落幕的戏一般,梁耀荣默默地关上了多余的灯光。

夜里十一点半,准备洗澡之前,梁霜影发了一条短信给他:「巧克力忘在你的车里了。」

置身于热雾蒙蒙的浴室,她还在胡思乱想,没心没肺的把之前家人的担惊受怕抛诸脑后,只揣测他会怎样回复,但……

没有回复。她捏着手机拇指上下滑动,确实没有新的信息,是不是已经睡了?

梁霜影有些怊怅若失的捧着水杯走出房间,四周昏暗,除了厨房的方向,餐桌的那盏吊灯下是她的父母,他们面对面坐着,落日般的灯光将他们的额头和鼻子打亮,讨论得投入。她走近一些,听见覃燕无端说起,“那些个明星拍电视剧,拍一集都十几万的……”

他们看见了她,默契而自然的闭嘴不谈,又看见她握着手机,梁耀荣不悦道,“别玩手机了赶紧去睡觉!”

不知道把手机放在枕边,算不算玩它。梁霜影蚕缩在被窝里的身体十分暖融,伸出被子外头的手,僵硬的像个冰块,因为屏幕快要暗下去的时候,她就要碰一下。于是,残存的一点希望,随着屏幕亮了又灭,流逝在困意之中,不知不觉的睡去。

早晨醒来,她感觉一阵腰酸,接着发现内裤上洇了血迹。

下午的课间,从厕所回到班级,梁霜影茫然的停下脚步,两个女生看守在她的课桌旁,还有一个女生,正在她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

袁璐见她进来,拉起了蹲在那儿翻抽屉的黄佩佩,然而却没有丝毫的慌张,对她说话的时候,下巴竟高了几分,“安宁的手机没了。”

那个叫安宁的女生,夹在她们中间,眼眶微红,楚楚可怜,看来确有其事。

不过,这与她有什么关系?没等梁霜影提问,袁璐先说,“去上课前手机还在卫生角那里充电,如果你不小心拿错了,就拿出来还给她。”

袁璐自觉正义凛然,还特意给她留了面子,认定了就是她手脚不干净。

梁霜影平平静静的说,“我没有拿她的手机。”

刚刚翻她抽屉的黄佩佩,马上跳出来说,“只有你一个人体育课请假回班,而且手机是被纸包着藏在桶里的,就算有别班的人路过,怎么可能一眼就看到?”俨然名侦探小学生附体,分析的头头是道,又注意到梁霜影的裤子口袋,那里鼓出一个长方形。

有可能是她自己的手机,也有可能是安宁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