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面公寓出来,天色已渐渐沉下来。刚穿过马路,门口汽笛响了两声。

两人顿下脚步,淮真回头一看,门口停驻两辆漆了鹰头的联邦警车。右侧驾驶室探出个人,喊道,“西泽!”

他应道,“五分钟。”

说罢,拉着她的胳膊把将她拽进公寓,将身后门关上。

西泽倚靠在她身侧门畔,整个人像座山一样。

“送你回去时,他们会紧跟其后,去提醒你法律上的父母,每周,或者每月不定时会上门拜访一次,以确认你们的亲缘关系属实,同时去威胁一下你那唐人街上不安分邻居们。”

想起州警察造访杂货铺时对洪万钧说:如果联邦警察上门来,可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她嗯了一声,强捺下心中不安。

“如果有人问及你和我的关系……你可以随意讲一个你认为最直观的。”

最直观的?淮真愣了一下。

大家看起来有目共睹的那种……包养与被包养?

“情妇,恋人,只要你愿意,只要足以让人相信,都可以。”

“……情妇……恋人……”

他低头盯着淮真,笑了,“这不情愿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那神情仿佛在说:老子这么帅,你有什么好觉得吃亏的?

“恋人。”淮真小声说。

“嗯。恋人。一周,或者两周,我会来找你……确认一些问题,算是约会,可以吗?”

“……约会。”她望望天花板。

“很好。都记住了?”

“记住了。”

他揿铃,黑人女仆立刻下楼来,将打包好的衣服递过来。

西泽替她接在手中,拉开身后大门,汤普森先生的车已停驻在外。

两人上车,福特沿发卡弯道缓缓下行,两辆鹰头警车远远跟在后面。

汽车滑下高坡,驶入市区,窗外城市霓虹渐渐亮起,吃过晚餐的年轻人也都轻装上阵,往北滩酒吧前行。入夜,流浪汉受寒冷驱赶,从湿冷巷道中涌入街头,寻觅餐馆免费的食物馈赠,和昨夜多么相仿。

一夜惊心动魄过后,此刻越发接近唐人街,即使身后跟着七八名联邦警察,淮真心里竟越来越有些忐忑。

车很快在鲍威尔街与都板街交汇处停下。

“紧张?”

淮真侧过头。西泽在一旁坐定,没看她,似乎也觉察到她的紧张。

她摇头,伸长呼吸过后,推开车门。

不知是她穿的太少,夜风又太冷,或是别的什么缘故,她双手冰凉,有些发抖。

回头一看,几辆黑色车也远远停下,没有动静。

淮真搓搓手,下车时,身上罩来一件炭灰色西装外套。

“我在这里等你,不行的话,回来找我。”

她点头。

都板街并没有夜市,多为诊所、洗衣铺、影楼与客栈。此刻已过夜里九点,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店铺门口钨丝灯,抑或些许灯笼仍还亮着,冷清又寂寥。

淮真手揣在西装衣袋里,远远瞥见那间已然打烊,门外暗沉沉,什么也看不清的“阿福洗番衣”。

提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揿响门铃。

过了半晌,门“吱呀——”开了条缝,露出那矮小女人略胖的尖脸蛋。

“你——”季罗文显然吃了一惊,四下扫了一眼,又叹口气,“你,你进来说。”

门将将打开能容一人侧身而入的距离,淮真进了屋。

外间铺面临时开了钨丝灯,仍很昏暗。里面有人听到动静,在睡衣外面披了件衣久蓝外套,从院子里寻出来。

阿福眼神并不是很好了,眯着眼辨认了一次,“哎哟……”

季罗文这时似乎也没了主意,看了丈夫一眼。

不及淮真道明来意,阿福立刻趿拉着布鞋上前来,拉着她的胳膊,将她牵到灯光底下辨认了一阵。

尔后一脸慈蔼,笑开了花:“丫头,来得好,来得好!上回见你,我就说了——既然来了,就是有缘!先前你走了,我和云霞就盼着你会不会回来。云霞这丫头自小想着能有个兄弟姐妹,你来了,多好!睡觉有的是地方,吃饭,也就多一双筷子的事,正巧最近店里忙起来了,家里也缺个帮手。若没事,可以与云霞一起去送送衣服。想挣钱,尽可去外头打工,想念书,过了这个冬天,就可以去上中学,下了学,去协和中学上三小时中文班,改一改你那口音。既然过了洪爷那关,小六爷那小王八羔子你也别怕,季老爹有主意……云霞,你怎么出来了?你看谁来了……”

淮真回头一看,云霞穿着鹅黄色的绉云睡袍,轻手轻脚的从后院走了出来。一见她,黯然的眼睛一亮:“哎呀,我和爸爸昨晚等了你一宿,还以为你找到别的好去处,不会来了呢。”

季罗文没则声,只轻轻说了句,“今晚先在阁楼将就一宿,赶明天,我再将云霞姥爷的屋子收拾出来给你住。”

云霞一把拉住她:“妈,你别乱忙了。今晚就让淮真跟我挤一挤,明天我跟她一块儿将姥爷屋子收拾出来。”

阿福笑道:“好!好!你俩年纪相仿,姐妹两,正好有话可以聊。”

云霞作势拉着她就要进屋,淮真低一低头,说,“我……我先去将衣服还给他。”

云霞这才看见她身上披的男款外套,立刻笑了,低声问,“是谁啊?”

淮真有点轻微不适应:“……男友。”

云霞道:“那你快去!我给你留门,多说会儿话没事的!”

她点一点头,推开门出去。隔着半条街,远远并没有望见那辆黑色福特,还以为他已经走了。等眼睛稍微适应一点街道上的昏暗,这才发现远处已打烊的惠记诊所,红色灯笼下立着个单薄衬衫的修长身影,安静的等了很久了。

淮真心里没有来一热。一边走,一边将外套脱下,叠在手中,走过去交给他。

他接过来问道,“怎么样?”

淮真道:“季家父女人很好的。”

“嗯。”嗯过一声,却没走。

淮真问,“汤普森先生呢?”

“警察立刻就过来,车太显眼,我让他停远一些。”

又是一阵沉默。

淮真接着说,“外面太冷,回去吧。谢谢你。”

他没回应。

淮真接着说:“过了二十四小时,伤口可以热敷,过两三天几乎就好了。

说罢转过头,皮鞋在石板路上有点磕磕绊绊,踢踏作响。

阿福洗衣门匾上这回亮了一盏钨丝灯,一眼就能辨认到。云霞将门开了条缝,在门外台阶上坐着,打了个哈欠。对面杂货铺里听到响动,不知谁也掀开条缝往外瞥,尖细的嗓音隔着条街远远的问候道:“唷,云霞,家里大晚上的来客啦?”

云霞啐了一声,“关你屁事。”

一见淮真,忙将她拽进屋里,从里将门闩闩上。

隔着门以及大半条街,仍能听得外头女人阴阳怪气地窥探叹道:“哎哟喂,云霞念了高中,现在可了不得喽喂。”

云霞又骂了句“神经病”这才又拉着淮真到后院,用烧热的水兑了凉水给她洗了脸和脚。

两人刚准备从院子回屋里,便听到外头叩门声想起。

这次是雄浑英文:“警察,联邦警察,例行探访。”

阿福与罗文飞快的下楼去开门,将那几名白人放了进来。与此同时,对面的女人一溜的钻进店去,留看管老妇在后头骂骂咧咧的将门扉紧掩上。

白人稍稍询问了她几句话,便请罗文与阿福单独询问。

没两个女孩什么事了,云霞拉着她回屋,给她找了条旧棉布裙子作睡衣。

趁她换衣服时,云霞问,“睡里面还是外面?”

淮真道,“我很容易从床上滚下来。”

云霞嘻嘻笑着爬上床,给她在靠窗那一侧留了个空位。

等淮真躺到床上,云霞扯起被子,将两人兜头一盖,问道:“我问你个问题你会不会生气啊?”

淮真道:“什么?”

“昨天我爸爸让我一直在戏园门口等着你,怕你有事,我好立马回去告诉他,管他能救得着多少,他也好去帮一帮你……然后就看到你男朋友抱着你跑远了,六少没追到。我还看到你男朋友……好高的那个,是个白人。是他救了你吧?”

淮真嗯了一声。

“你这晚上都去他家了吧……”云霞突然脸红了一下,支支吾吾的,过了半天,豁出去似的问了一

句,“那你们那个没有?”

“哪个?”

“就是……你和他上床了吗?”

“……没那种事。”

“没关系啦,这里又不是上海北平天津,没那么老古板。其实你来那天,见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很特立独行,特别大胆心细……”

作者有话要说:

绅士风度,心疼钱以及互助关系在作祟。小淮真会努力向西泽靠近的,嗯。

第21章 电报山

在淮真想像里, 这一代华人女孩大多像伍锦霞黄柳霜那样率性利落,原来受着西式教育的人, 骨子里搞不好比此时远在大陆的国人还要传统一些。

窗帘没有合拢,窗外能瞥见天后庙古街仍亮着霓虹的塔顶,些许人声鼎沸和月光一起, 递了淡淡一层影子进来,甚至能听见贩卖零嘴小贩的吆喝声, 给这寂夜平添三分人气。

在这熙熙声中,云霞入睡得极快, 没一会儿便听见细弱呼吸在耳侧响起,像小动物。

淮真昨夜睡得太舒服, 睡太久了一些, 导致今晚没什么倦意。睁着眼睛听了半宿夜市喧闹。天快亮时,隐隐听见某家某户公鸡打鸣才恍恍惚惚入了眠。无奈睡眠太浅,一早听见一楼厨房与院子里的脚步便再也睡不着。

远处内河码头敲了五次钟, 淮真索性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衣摸到楼下去。

阿福已经起床,正在厨房烧水和面。淮真刚露面叫了声“季叔”, 立刻被阿福赶到院子里去洗脸刷牙。

角落里的固定铜水龙旁黑砖砌的台子上放着两只瓷杯, 一只杯子里插着她与云霞的牙刷与一小管Goldfish牙膏,杨桃树伸过的枝丫上挂着几只铜衣架,上头搭着白毛巾, 薄薄一层,很吸水。

洗过脸, 淮真擦干净手钻进厨房,对阿福说:“季叔,我来和面吧?”

阿福也没拦着,将铜盆递给她:“来,试试看手劲。”

淮真铆足劲,揉了一小会儿便没力气使了,有些心虚的问:“季叔,揉不好的话,吃不上饭怎么办?”

阿福笑了:“慌什么?揉的好,今早吃油条。揉不好,咱吃馒头!”

淮真见他炸油条的半碗油都备好了,只好硬着头皮,双手并用接着揉。没一阵,面还没韧,她只觉得胳膊打颤,险些出了身汗。

阿福说:“丫头,这小胳膊小腿的,得多吃,多活动筋骨了。”

淮真点头,确实该好好锻炼身体了。

说罢将盆从她手头接手过来,边揉边高声念唱道:“搜泥如和面,拾橡半添穜。”

季罗文从后门出去,问隔壁借磨推了壶豆浆,刚回来,一听,埋冤道:“大清早的,不怕左领右舍不知道,隔壁季福做个饭都能唱首诗。”

阿福嘿嘿一笑,“‘治大国若烹小鲜’,你们女人懂什么?”

罗文不理她,径直去到楼上叫云霞起床。阿福道:“淮真,差不多时候去将店门打开了。”

她嗳了一声,快步穿过院子,将两节门闩拆开。

门“吱呀”一声打开,迎脸是古旧街道上暖融融的阳光。淮真忍不住迈出两步,立在屋檐下头的街边伸了个懒腰,路过两个跨着沉甸甸方形布包,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见到街上来了张生面孔,免不了好奇打量她半条街,又互相窃窃私语起来。

淮真将门扇在背后卡稳,刚准备回去,突然见得对面杂货铺门拆开两截木头,钻出来个穿白衬衫背带长裤的白人小孩。浅栗的头发,碧蓝色眼睛,才刚刚开始进行从儿童到少年的变化,脸上满满的稚气,活像罗马神话里丘比特长到了十一二岁的年纪。

小孩刚出门去,身后阿妈笑盈盈的向他作别,嘴里说着:“小先生,喜欢我们姑娘的活儿,下次家里给了零花钱买糖,记得再过来吃茶!”

淮真看的有些合不拢嘴。原来男人狎妓,这么小就开始启蒙了吗?还是说,白人要更早一些。

那十二岁的丘比特小先生冷不丁回过头来,玻璃一样的清澈蓝眼珠狠狠将她盯着,用英文问道:“You saw my face——no peeking!”(你看见我的脸了——看什么看!)

淮真心道,唷,还挺凶!

旋即问道:“So what?”(所以呢)

尔后笑眯眯的倚在门上,等小老虎发威。

那小孩憋得脸气鼓鼓的,周身摸了摸,从兜里摸出三枚十美分抛给她。硬币砸过来,在她穿拖鞋的脚边滴溜溜滚了一会儿,啪嗒一声,朝上露出橄榄枝。

淮真还没从这飞来横财里醒过神来,只听见那小孩恶狠狠的冲她说:“你讲英文!所以我警告你,拿着钱,不许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里!懂了吗?”

说罢,扭头飞快的跑远了。

淮真盯着那个头和她一般高的小男孩身影乐了一会儿,心想,每天早晨只要来这站一会儿,保不准能走上发财路。

她将硬币拾到案桌上放着,拿苕帚扫了扫店面。

没一阵,便听见后院无比怨念的一声呐喊:“我——不——要——早——餐!”

十分钟后,云霞一脸丧气的趴在餐桌上,目不转睛的看着淮真吃油条。

淮真喝了口豆浆,问她:“真的不吃吗?要上一整天课呀。”

罗文道:“饿她四五顿就知道好歹了。”

云霞不理妈妈,扭头问阿福:“淮真也要去上学吗?”

阿福道:“明天去乾尼街做个入学考试,如果可以,过了年就能跟着上学了。”

“远东公立中学?那么以后淮真可跟我是一个学校毕业的!”云霞一下来劲了,“今天淮真要做什么,要不要跟我一起乘电车去理工高中玩?”

罗文拿筷子敲她一下,“你上学是上着玩的?”

阿福道:“今天带淮真在街上走走,认认路;街坊领居,也互相打个照面。”

云霞哦了一声,突然又压低声音,小声说:“要是碰上洪爷和小六爷怎么办。爸爸应付得来吗?”

阿福道:“昨晚上洪爷带着小六爷上二埠去了。”

“沙加缅度市有什么好去……”

“年二十八晚上,有堂会选举,按往年列,得去二埠通通气。”

“那等堂会那晚上,淮真不还是得见着洪爷与小六爷?总不能不去。”

“当然得去,不然怎么在这唐人街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