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了情\西岭雪

第一章 阴间:奈何桥

黑。盲人一样的黑。天地洪荒、混沌未开一样的黑。

黑暗中有许多声音重叠在一起:风“呜呜”地哭泣,河水幽咽地流淌,小鬼甩动鞭梢驱赶亡魂的声音……蛩鸣声、鸟啼声,远远地还有凄厉的惨叫声,像狼又像虎,不知是什么野兽,也许是人。

无颜猛地省起,那真的是人,是一个人疼极了的嚎叫声。有些人生前比野兽更凶残,有些人死后比野兽更痛苦——这是人在炼狱里被折磨后,疼得受不住了的哭声。

那么多的花魂鸟魂,开时疏影横斜,死后暗香浮动。无颜走在河岸边儿上,循着死玫瑰的芬芳,听着杜鹃魂的呜咽,却看不到任何光亮。她早已习惯了目不见物,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生前根本就是个瞎子。

她只是觉得渴,赶了这么久的路,茫然无望地向前走着,一直向前走,始终不让停下来——不都说死亡是永远的安息吗?为什么她的死亡之旅如此辛苦?

风从水面吹过,带来阴冷的气息,泛人肌骨。那淅沥呜咽的,是黄泉吧?

她立住了静听,水声潺潺,远而空灵,想必那河是深不见底的。无颜不愿意再走,她并没有一个方向,也根本不曾想去任何地方——如果不能去裴令正那里,那么去哪儿又有什么不同呢?

河水贪婪地涌动,像是渴望吞噬,几千几万年的冤魂都填不饱它,即使整座山沉下去,也会不留痕迹的吧?无颜站在河岸边儿上,有种纵身一跃的冲动——她已经死了,就算投河也不过是死第二次,有什么分别呢?水声使她益发干渴,她已经走得很累了,而且绝望,好想停下来喝一口水,即使人们都说黄泉水是人间的眼泪所聚,又苦又涩,她也都顾不得了。

然而冥冥之中有种力量牵扯着她,不许她跳,也不许她过久地停下来,她只得继续向前走……走……从生到死,从人到鬼。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我叫钟无颜。

两千五百年前,中国有个著名的丑女叫做钟无艳,她五官平庸,没有丝毫俏丽可言,所以“无艳”;而我,我是一个盲女,双目看不见任何的颜色,所以叫做“无颜”。

自从出生那一日起,世界对我就是一片黑暗,我依靠温度的变化判断日与夜,根据香味分辨鲜花与食品的种类,对事物的形状与材质一触即懂,感觉灵敏得几乎可以不使任何陌生人察觉到我是一个瞎子。

我痛恨人家喊我“瞎子”。

盲人也是有名字的,名字就是给人喊的,谁会好端端在大街上对一个明眼人喊“喂,那个人站住”?但是他们在背后议论我的时候,却只会用代名词说“哎,那个瞎子最近好吗?”“你可知道瞎子的新闻?”“瞎子这回又考了全年级第一,真不知道是她用功过度还是老师同情心过盛!”之类的话。

不过是视力上有一点儿问题,然而人人都当我是怪物,几乎想将我踩扁踏碎,开除出地球。这世界上道德品格有缺陷的人不知有多少,不见得别人也同样会以如此的态度和口吻来挑剔他们——难道盲人比混蛋更可耻?

这是无颜十五岁时写的日记,充满愤世嫉俗之辞。然而十五岁以后,她不再怨天尤人,笑容日渐明朗,态度益发从容,她在日记里写道——

阳光很暖,照在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感觉,提醒我生而为人的快乐。终于考进江中大学历史系,感觉仿佛新生命开始。

从小到大,无颜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交给了日记,开始还用盲文,后来就坚持像普通人一样用圆珠笔写字,再后来有了电脑,就开始学习五笔输入。

无颜把要说的话先用录音机录下来,然后在电脑上打出,再请瑞秋帮忙校对,把打字的错误一一说给自己听,死记硬背每个字根的位置和拆字方法,甚至包括同一种拆字法可以打出几个字时,每个字的编码。

无颜坚持在普通学校里读到大学毕业,但她始终做不成普通人眼中的正常人。不过她能做到这样已经不容易了,这真得归功于闺中密友瑞秋的帮助与陪伴。

无颜一直坚持认为瑞秋是上帝派给她的天使,而瑞秋与她不离不弃也是一种天意。

两个人可以从幼儿园一起进小学升中学也许尚为平常,但是她们连高中和大学也能考入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并且恰好分到同一班则不能不说是巧得离谱。不但如此,她们还同宿舍——当然这一点则是她们主动争取来的。

人们几乎把瑞秋和无颜看成连体婴儿,只要有无颜出现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瑞秋。然而瑞秋单独行动时,可不一定非要无颜形影相随,是第三者隔离了她们——瑞秋拍拖了。

本来嘛,那样善良且活泼的一个女孩子,在大学里不会没人追的。瑞秋虽不是国色天香,然而她温柔随和的个性很受男生欢迎,即使不恋爱,他们也愿意和她聊会儿天。

瑞秋功课好,做无颜的闺中密友,功课想不好都不行。她们两个基本就是粘在一起的,无颜要做功课,瑞秋必须同她一起复习,有时她把课本读给无颜听,有时则录成录音带。

瑞秋是无颜的眼睛,替她看,替她判断,替她选择。无颜几乎所有的衣裳鞋袜都来自于瑞秋的品味,是她告诉无颜说:“红是火一样的颜色,白是墙一样的颜色……”然后她握着无颜的手去轻轻靠近烛火和抚摸墙壁。无颜微笑着说:“我可不想穿得像一堵墙。”她又告诉无颜说:“蓝是天空一样的颜色,而绿则像草地与树叶……”无颜躺在草地上说:“如果我穿着绿色的衣裳在花园里迷了路,外公会找不到我的;但是如果我穿上蓝色的衣裳,那就像天塌下来,掉在了草地上。”瑞秋便笑,带她去超市里触摸各种水果,说这是桃红、这是杏黄、这是苹果绿、这是草莓紫。而最终,无颜选择了芒果黄,她说:“芒果抚摸起来如此光滑亲昵,而闻起来清香甜蜜。”那以后瑞秋便一直替无颜买柠檬黄的衣裳,把她打扮得像一个卖芒果的洋娃娃,兴致来时,也会乱搭色,将她装成一棵圣诞树。

无颜不是不知道瑞秋有时在捉弄她,但是不生气。承受了瑞秋那么多恩惠,回报一点儿笑料也是应该,不然叫人成天陪着一个看不见的盲友会有多闷!

不论瑞秋做什么,无颜都不会认为她错。

甚至她们爱上同一个人。

是无颜先认识令正。

那天是周末,瑞秋有约会,无颜一个人上晚自习,戴着耳机做功课。准备离开教室时,忽然停了电。女声在尖叫,男生在嬉闹,有人学鬼哭,有人在笑骂,脚步声吵闹声此起彼伏。

无颜停住不再走,不是怕自己撞到人,而是怕人们在黑暗中撞到她。

过了好一阵,走廊里渐渐安静下来。无颜关上自习室的门,听到楼上有人摸摸索索地下来,好像在拐角碰到了,痛楚地闷哼一声。

无颜柔声问:“同学,需要帮忙吗?你住几号楼?”

“男B座。”

是个男生。他握住无颜柔软的手,亦步亦趋,一路无声地下楼,穿过走廊,月光下依稀看到这是一个身形窈窕面目清丽的女孩子,不禁暗叫艳遇。

男B座前,无颜说:“到了。”

男生一路有点儿神不守舍,这时候才发觉已经抵达目的地,不禁有些留恋,并且十分好奇地问:“你不怕黑吗?”

“我是历史系一年级的钟无颜。”

无颜这样答他,是以为只要报出自己的名号,也就等于说“我就是那个瞎子,故此不怕黑”。

偏偏裴令正并不知道钟无颜其人,听到这话不禁会错了意,还道这个女孩子自报家门,是提醒自己要有所表示。

讨好女孩子是男生的本能和义务。裴令正欣然买了一束花,第二天自习课时大张旗鼓地送到历史系教室去。虽然只是康乃馨,不是玫瑰,仍然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他站在无颜面前时,仍然没意识到这女孩子有什么不同,阳光下看得清楚了些,她脸上有些欠缺表情,但眉目姣好,的确是个美女。

令正说:“谢谢你昨晚的救命之恩,拯救我于黑暗之中,令我有机会重见光明。啊,你是我的普罗米修斯,你是我的月光女神。”

他夸张的表演引起一片哄笑声。无颜也在笑,可是眼角分明有泪,她哽咽地说:“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谢谢你。”她将脸俯在花上轻轻地嗅,趁机擦干了眼泪。

到这时候令正才觉察出异样,他求助地看着周围,听到有窃笑声传自四周。解围的是无颜身边那个短发的女孩子,她温柔地笑着,自然地邀请:“一起出去吃杯冰淇淋怎么样?”

吃冰的时候,令正同无颜聊得很热烈,但她的眼睛落不到实处,他实在不习惯这样子——和一个人交流的时候,眼睛无法沟通。

又是瑞秋接住了他的眼光,她很沉默,但不是呆板,只是温柔。她一直专注地听他们两个人说话,嘴角噙着微笑,眼里有欣赏和赞同。也许是因为她和无颜在一起,当下令正觉得从没见过第二双更加善解人意的眼睛,他同无颜斗口齿的时候,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瑞秋。一盘冰吃下来,两人已经用眼睛交流了千言万语。

无颜,就这样子莫明其妙地成了红娘。

我希望自己可以有一分钟的光明,只要一分钟,让我看看令正的样子,然后把他刻在心上,那么以后的日月里,我就会一直记着他的样子,无惧黑暗。

无颜走在黑暗中,走在湍流的黄泉岸边,好想握住令正的手。

握住令正的手,在人世间重新走一遭,如果可以换到,她愿意将生命去付出的。

然而她付出了生命,却只有孤零零地独自走在黄泉路上,令正,他在哪儿呢?

她等了令正多久?仿佛从盘古开天辟地到沧海桑田。

星期五。

每个无言的星期五,她都会等在十九路车站的站牌下,看着公交车来了又去,有人下车,有人上车,然而那些人都不是令正,不是令正。

星期五。星期五。每个星期五。多少个星期五。

她等,一直一直地等下去,打算从盘古开天辟地直等到沧海桑田,打算就这样在等待中度过无望的一生——这世上每个人都在等待,有等待就有希望。然而无颜等的,却是等待本身,是绝望。

她注定失望,注定什么也等不到。然而有得等就有事可做,有梦可做。

无颜不怨艾,一丝不苟,仍然于每个星期五准时准点地站在十九路车站牌下,等她的爱人来到。

她一直想着有一天她会等到他。

她从来没有想到她真的会见到他。

她没有想到他来的时候,身边还带着瑞秋。

瑞秋在马路对面对她喊:“无颜,是无颜耶……无颜,你别动,我们马上过来……”

我们?瑞秋说的“我们”自然是她和令正。

无颜一直在等令正,于每一个星期五下午五点钟的十九路车站,然而她没有想到她会等到他,她没有想到他会带着瑞秋一起来,那一分钟她已经明白,他是存心的。

他要让她等到他,他要让她等到他和瑞秋一起,从而让她不再等。他是在用这样一种方式永远地拒绝她。

瑞秋在喊:“无颜不要动,我们马上过来……”

无颜听到瑞秋的话。无颜一直很听从瑞秋的话,但是这一次她不要听。

瑞秋说:“不要动,有车进站,有车开过来,很近……”

无颜却冲了出去,冲向马路对面。

“无颜不要动。”瑞秋这样对她喊。

无颜不听,无颜冲出去。急刹车,车轮猛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人头攒动,迅速包围过来,无颜倒在了血泊中。

令正跑过来,瑞秋跑过来,无颜倒在血泊中。令正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抱在自己怀中,叫她的名字:“无颜,无颜……”

无颜在血泊中,无颜在令正的怀抱里,无颜听到令正在喊自己的名字,无颜抓住令正的手,很用心,很用心地告诉他:“我恨这无用的躯壳,如果她不能用来走近你……所以,我要用我的灵魂来爱你。”

“我恨这无用的躯壳,如果她不能走近你……所以,我要用我的灵魂来爱你。”

如今,无颜的灵魂走在黄泉路上,孤零零,飘荡荡,无所归依。令正,令正你在哪儿呢?

无颜终于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无颜终于大胆地倾诉了她的爱。

在她临死之前。

然后,她就来了这里,来了黄泉。

一再爱上你的背影,

一再相逢在梦中,

即便转身也不能忘记,

你是天边最远的那颗星。

谁的爱情不曾流泪,

谁的痴心不会伤心,

如果大声喊出你的名字,

会不会惊飞了天边的流云。

无颜低低地哼着歌儿,希望可以抵挡那些来自黑暗中的恐怖的声音。

前方终于有了一点光亮。是两盏灯?不,是磷火,是小鬼举着磷火火把在前面带路。

无颜有一些震动,她加紧步伐追了两步,跟着那点星火走——只是一点点儿火头,然而对她而言已是熊熊大火——这是她在这里第一次看见光。

那一点星光摇摇曳曳恍恍惚惚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前面出现了一座桥,石头的桥。也许是汉白玉的,透着清冷,桥上的雕刻很精细,抛光极其圆润,也许不是抛光,只是千朝百代的人经过时抚平了它——人经过那座桥,就变成了鬼。但躲过那座桥,也还是要成鬼——地狱也不收的孤魂野鬼。

无颜定一定神,看见桥上写着三个字,她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并且在自己的手心里照着笔画描一遍才认得那字写的是什么——奈何桥。

无颜在地狱里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东西,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她看见了地狱。

“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颜生前一直渴望看见,渴望做一个正常人。她坚持不写盲文,不用手杖,不戴墨镜,甚至学习眼睛怎样随着声音而转动,不使自己眼神呆滞。

然而她所经之处,所有的细节都告诉她:一切的努力都只是自欺欺人。

无颜的眼睛看不见指指点点,可是听力灵敏的耳朵却为她无一遗漏地捕捉到那些窃窃私语——自以为聪明的促狭话儿和无谓的悲悯叹息。

不,无论是讥讽还是同情,都是无颜不要的。而她所期待的,只是要人们放过她,许她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地生活,她渴望穿越人群可以像蝴蝶穿越花丛那样从容自在。

可是她做不到。

她小心聆听的神情和过分谨慎的步子会出卖她,提醒人们注意到这是一个看不见的盲女。而盲人,不是该有一副标志性的墨镜和一根手杖的吗?

她向正常人靠拢的执著,使她看起来越发不正常。

但是现在,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做了鬼的无颜终于可以“看见”了。

无颜激动地看着她所能看到的一切事物,看着那河,那河岸的栏杆,那桥,那桥上的婆婆。那婆婆穿着黑色的直襟衣裳,满脸皱纹,面无表情,手里端着一碗汤在劝诱每个过桥的人喝。

每个人都又累又渴,不假思索地接过那汤来一饮而尽,接着匆匆赶路而去。他们忘了前生,不计来世,卑微的生命在此只寄望于一盏汤。

无颜也很渴望那碗汤,然而就在她急急趋向前时,有个人——不,是有只鬼,抓住了她的胳膊道:“小翠,你终于来了!”

第二章 阳间:咖啡与记忆

裴令正知道自己今生都不可能忘记无颜。

不会忘记无颜倒在车轮下、血泊中的情景,不会忘记无颜临终的那句话:“我恨这无用的躯壳,如果她不能走近你……所以,我要用我的灵魂来爱你。”

用灵魂来爱。那……是怎样的呢?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会爱另一个人爱得这样深,从没有想到无颜会爱他这样深。

初识无颜的记忆浮上心头。那夜学校停电,夜色朦胧,月光下他看着无颜,依稀可以看到这是一个五官清秀、气质飘逸、穿着满月色黄连衣裙的女生,当时心里不是不爱慕的。次日去历史系自习室送花时,原也作好了展开一场恋爱的准备。

他送的是康乃馨,因为还不确定,要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

发现无颜是盲女时,他震惊极了,震惊占据了整个思想,以至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因为只是一点儿模糊的期望,因此也就无所谓失望。

他请无颜和瑞秋一起去校外饮品店吃冰淇淋,无颜点的是咖啡,这使他有一点儿惊讶,因为觉得喝咖啡不该是一个学生的习惯。但是无颜说:“我很小就开始喝咖啡了,外公是英国留学生,到现在都有喝英式下午茶的习惯。当我听说黑咖啡也有着夜一样盲目的颜色时,我就爱上了它那种浓郁的香醇,酸而苦涩,像我的人生,然而喝得久了,自然会甘之如饴。”瑞秋在一边笑着补充,说:“她真的很嗜咖啡,从早到晚几乎是不喝水的,只喝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几乎不能停,喝到空腹的时候手会发抖。”

令正从没有见过无颜那样的女孩子,她说话又快又多,但又不饶舌,而是言之有物,颇有见地。她的眼睛看不见,心里却充满了好奇,充满了神秘,充满了生动的联想,具有极丰富夸张的想像力。

眼睛看到的世界是有限的,然而心灵的视野却无穷。人们自恃看得见,便会好高骛远,犯一些画饼充饥、缘木求鱼的错误,拼搏半生却是与事实背道而驰;无颜看不见,却懂得返璞归真,绝不至踏进望梅止渴、刻舟求剑的陷阱,会轻易地躲过一切华丽而直抵本原,触到生活的芯子。

人们看到下雨便只是下雨,鸽子便只是鸽子,玫瑰便只是玫瑰。然而,下雨时无颜想到的是天也湿润地也清凉人也潮郁连心上都挂着水帘子的;想到鸽子时便会跟着鸽子一起飞起来,飞到至高处来感受清风和鸽哨,俯瞰整个城市,而且是真正的鸟瞰;想到玫瑰,她便同时嗅到了它的芬芳,触到了它的细刺,从而也就更深地体味到爱与疼痛的渊源。

肉眼看到的往往是事物的假象,心眼看到的却是去伪存真的本原,是水落石出也是图穷匕现,是云破月来也是捉襟见肘,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样一种清坚空旷的境界。

令正听着无颜的谈话,觉得眼前仿佛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对她的博览杂蓄肃然起敬,几乎可以忽略这是一个盲女。但是她的眼光没有聚焦,他与她对话的时候,无法捕捉到她的眼神,于是只有对着瑞秋。

瑞秋和无颜在一起,就像珠联璧合那么融洽和谐,又那么相得益彰。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但水也分了好几种的——如果说无颜是咖啡,瑞秋便是茶水;如果说无颜是海浪,瑞秋便是湖水;如果说无颜是阳春白雪,瑞秋便是雨水,且不是倾盆大雨,而是连绵细雨,黄梅天气里特有的那种,淅淅沥沥,入心入肺,天也湿得透了,地也浸得酥了,屋屋瓦瓦都是她的情调,不由得人心里搁不住她。

令正和无颜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瑞秋看。瑞秋的表情很安静,温和的眼神,温柔的微笑,很淑女的样子;可是一双手却极不安静,有着做不完的小动作,拨头发,咬手指,最常做的就是绞手帕——如今用手帕的女孩子很少了——令人不得不怀疑瑞秋的手帕只是一种道具。

而当瑞秋说话的时候,就更活色生香了。除了嘴巴在说话,眼睛也在说话,眉毛也在说话,鼻子也在说话,绞着手绢的十根指头也在说话,连她手中绞扭得柔肠百转的手绢都恨不得要说话——如果手绢可以开口,它说出来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哎——”

令正忍不住地要笑,忍不住地越发要盯着瑞秋看,回到宿舍后忍不住地要一遍遍想着他们今天都说过些什么,然而却想不起。也许瑞秋的每句话都没有意义,但那又如何?她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子,女孩子是不需要用嘴巴说话的,她的眉毛眼睛已经替她说尽了千言万语,而他每一句都听到了,都懂得了。

于是,不等无颜告诉瑞秋,说自己接过那束黄色康乃馨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令正;瑞秋已经先告诉了无颜,说令正送花给自己了,送的是红玫瑰。

无颜不知道“红”是什么颜色,但是她知道康乃馨和红玫瑰各自代表的花语。她衷心地为瑞秋祝福,说:“令正是个好男生,你选得不错。”

瑞秋笑,说:“我知道自己选得不错。”

令正也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一个女孩子能陪伴盲友十几年,也一定能陪伴爱人一辈子,无论他贫贱富贵,她一定会不离不弃。不是都说看一个人要先看她如何对待朋友吗?

通过无颜的见证,令正相信自己找到瑞秋是福气。

如果没有无颜,瑞秋也许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孩子。公交车上紧紧地按着书包望向窗外的、偶尔给老婆婆让个座被夸一声“好孩子”的,就是瑞秋;下了课回来先帮妈妈做些简单的家务,然后再一个人坐到桌边无需督促就做好功课,邻居都赞她懂事的,就是瑞秋;上学很少缺习,班里有她不多没她不少,人群中不起眼也不碍眼,那满操场被白衬衫蓝裙子校服套着的,都是瑞秋;商场里最常见的两个女孩子手牵手,边吃雪糕边趴在化妆品柜台前指指点点的,则是两个瑞秋。

瑞秋这种女孩子是天生要被淹没在人群里的,然而因为对无颜的陪伴与帮助,她变成了一个鹤立鸡群般醒目而生动的女孩子,身上所有的优点都加倍地突显出来,她温柔,她善良,她随和,她友爱,她几乎集女性美德于一身,真不知是她陪伴了无颜,还是无颜陪伴了她。

自然瑞秋也可以找到另外的陪伴,像瑞秋这样的女孩子从来都不难交到朋友,因为普通,所以合群。可以和她一起上学放学、手牵手地逛街、看电影、做游戏的不乏其人,所有她和无颜一起做的事,和别的女伴做起来一定会更轻松、更活泼,但是那只会是两个瑞秋,而绝不会是瑞秋和无颜。

也许瑞秋最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她没有找另一个瑞秋做朋友,而是选择了无颜。

令正和瑞秋的恋爱故事很普通,很正常,就和所有的大学恋人一样,无外乎那些节目和对白,毫无出奇之处。但他们两个人都是满意的,这满意中不多不少都有关无颜——令正是因为借着无颜的凭据来证明了爱人的可贵,瑞秋则是因为无颜的失败而证明了自己的魅力。

无颜从来不诉苦。她是从懂事起便同时懂得了处世道理的,那便是如果一件事只得自己扛,想叫人感同身受是不可能的。这世上什么都可以与人分享,惟有痛苦,只会越喊越痛,而“同甘共苦”绝对是句扯谎的话。欺骗弱者受不了了,叫出来被大家知道,好让人取笑她,轻视她?

她暗恋令正的痛与委屈,从不曾说与人知道,连对好朋友瑞秋都瞒着。

然而,瑞秋了解无颜的心意其实还在无颜自己之先。或许她一直都比无颜本人更了解无颜的,是她教给无颜选择合适的穿着,帮助无颜寻找学习的捷径,甚至替她决定报考什么样的中学、大学,以及专业。她控制了无颜那么多年,无颜几乎就像是她的一个作品,她怎么会不知道无颜的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