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肃就更不用说了,他一个六科要员,总不会连个误会都要放在心上?所以付瑛的气急就显得有点奇怪。

付瑛被她揪中了痛点,俞发抿紧了双唇。

宋湘啜茶:“我只是个乡野间生活的女子,比不上付大哥学问多见识广,平日也懂明哲保身的道理,路遇不平并不会强出头,付大哥今日为帮我去求人,我很感激,因为我而得罪了许多人,我也感到遗憾。

“但你我即便是不能伸张正义,至少也不应该助纣为虐。从前父亲就说,权势本身是没有错的,错的是滥用权势的人。

“我坚信父亲之所以被人尊称清流二字,并不是只是因为他学问好,入过翰林,同时还因为他还拥有端正的品行。付大哥从家父身上看到的都是学问带来的荣耀,就从来没肯定过家父的为人吗?”

付瑛被说得无地自容,拳头攥得指节都泛了白。

店里这时候几乎没人,陆瞻站在窗外清晰听到这一切,也不禁汗颜。

先前早就在猜付瑛多半插了手,没想到果然如此。宋湘说付瑛的这番话虽然严厉,但倒是一点都没错,他太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伸了手就算是对她好,可也没问过人家要不要?

但他自己也是一样,他们都没有问过她需不需要他们这样帮忙,虽然说他想的是收拾周毅而不是求情,可这又能有多大区别呢?都是因为小看他,没觉得她能很好的处理此事罢了。

“我去托吴肃的时候,把周毅直接间接害死李家三个人的这段隐瞒了。”屋里传来付瑛晦气的声音。

从中玩心思而被揭破的羞愧使他不能直面宋湘。他望着墙壁:“周毅找上了吴肃,然后得知真相的吴肃又寻到了我。”

话说到这里,具体什么情况就不必说了,宋湘已经能猜到。

对他的不磊落她感到无语,但说这些都没用了:“付大哥在我心中向来是个有主见的人,难道遇到事情其实只会埋怨和自苦么?”

这道陆瞻从前听在耳里只觉平常的声音,不知几时起已仿佛带有魔力,把他的心思情不自禁就给拉了回来。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纵然周毅不告吴肃,吴肃也认定我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了。难道我还能去跪下求他吗?”

付瑛仍在握拳。

宋湘凝眉:“你难道除了求人就不会有别的辙了?”

说实话她觉得他落得这下场跟她没关系。但是到底他本心也是为了帮她,何况一个人走投无路时,就很容易入歧途,她不能袖手旁观,眼前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俞家那边你是没办法了,”她说道:“吴肃这人没大恶,他也是无辜的,有怨气很正常,你要是想经营官场,那就先想办法替他善后,还他这个人情。”

付瑛侧首:“怎么还?”

宋湘抬头:“他最担心的无非是周毅把他聚赌的事抖落出来,你想办法找到周毅,把相关的所有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把他摘出来,这才是比郁闷更有用的做法。

“不过你这次可要查清楚了再说,千万别冒失。倘若吴肃因为聚赌还闹出了首尾,那你就要想好。”

朝廷禁止士人赌博是为了防止官员懒政,吴肃的确犯了法,但付瑛要做的不是直接阻止周毅告状,而是把他该担责任明明白白揽回来,这是担当。

至于他揽下来后周毅还要不要告,那是周毅决定的。到时候吴肃再恨,那也没办法。至少付瑛已经做过努力,比现在冲着她撒火要强。

付瑛听到这里,缓下了神色:“朝廷虽然禁赌,但私下里聚财大有人在,没出事的多是行事有分寸的。但倘若他真因聚赌留有首尾,乱了政务,这样的人我结交了自然也会有风险,那么做了我该做的事,余下他不原谅我也罢。”

宋湘嗯了一声:“至于俞家这边,你我都没办法了。但是在你之前,还有个晋王府顶在那儿,你大可放心,他们还腾不出手来拿捏你。”

俞家要拿捏他轻而易举,但拿捏他一个小角色太不上算,他们通常不会这么做的。正因如此,当初李家这边俞家才由得周毅在应付。

付瑛看重的是仕途,他经营的是官身,所以选择保吴肃这条人脉比别的容易,而且有效。

付瑛的忿意在散去,屋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陆瞻凝神望着冷静的宋湘,眼下的她对朝堂各方形态如数家珍,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亲临其中——这几天她一次次地都在颠覆他的认知,她何曾软弱?何曾浅薄?

她分明有能力又有内涵,有热血又有分寸,他现在都不禁开始怀疑,她前世的寡淡如水,波澜不惊,是不是正是她良好素养的体现……

她家世并不显赫,但他父亲那么优秀,她母亲教会了她武功,父亲必然也会传授毕生所学,那么,她拥有良好的内心素养,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毕竟……毕竟前世他有错在先,先入为主把她当成了浅薄柔弱的女子,换成他是她,只怕也不会愿意被搭理……

陆瞻心里涌起了一些悔意,倘若前世他不是如此自负,那么他就算不爱慕她,至少也会与她成为一对和谐的伴侣,而不至于把日子过得那么糟糕。

而他错的这样离谱,又还有什么资格一重生回来就想着立马斩断那姻缘呢?

就是要斩断,她不比他更有资格先断么?到底是他耽误了她。

如此想想,他竟没有什么脸再在她面前出现了。

“世子?……”

正打算走,身后就传来了付瑛的声音。

门槛下的付瑛已经不似进门时的气冲冲,眉眼之间隐有未褪尽的羞惭之色,他正怔忡地看过来。

陆瞻想到自己站立的这位置,陡生一脸尴尬。他咳嗽了一下,把来意说了:“我是见宋姑娘来这了,想跟她聊聊今日这案子,你既然在,那我就先走了。”

“不,”付瑛步下阶梯,深深注视他一会儿,然后沉气垂首:“在下话已经说完了,世子请便。”

第59章 澈儿他们怎么样了?

又一次看到陆瞻来找宋湘,付瑛心里不能说不意外。

但是在宋湘那样一番“教训”面前——虽然教训可能不是她的本意,但他却愿意把这当成是“教训”,在她展露出来这样的一面之后,他还能拥有什么别的心思?

他原以为她只不过是读过书,有些修养,性情好,很是适合做他的妻子,又刚好他们有少年情谊,他心里总惦记着她,便觉得与她成亲不失体面,又顺理成章。

却没有想到她竟这样有主见,她的主见不仅是在她替李家出头这事上,更表现在事后解决困境之上,他行事不够她磊落,应对危机不够她冷静,善后也不如她思虑周到,那么不管陆瞻与她以什么态度往来,他都不再觉得不合适,也不能再对此生出什么意见。

陆瞻看着付瑛驾马上了街头,仿佛看到了一个颓然败退的自己。

默站半晌,他收回目光:“遣人去跟胡大人打声招呼,倘若付瑛要见周毅,请他帮忙通融一下。”

重华惊呆:“世子难道要帮付公子?”

从前没觉得他有这么礼贤下士啊。

陆瞻抬脚朝门口走去:“让你办你去办就是了。”

陆瞻也觉得这件事情如放在从前,他也不会伸手。但今日既撞见了,能给人机会就给人机会。况且,他确定付瑛是需要这个机会的,付瑛这个人和宋湘不一样。

陆瞻进到面馆里,只见宋湘刚吃完面,正靠在椅背上吃茶。

这慵懒而略带满不在乎的姿态实在说不上衿持优雅,但是莫名又很符合她胸有成竹的气势。

陆瞻不能不羞愧于自己的有眼无珠,也不能不后悔自己挡住了她的光芒,以至于如今在她面前也不得不变得更为谦逊起来。

“宋姑娘。”

宋湘对付瑛的怪罪并没有很放在心上,这世上有眼无珠自以为是的人多了去了,搞得活似她会干什么的就得嚷嚷着全世界都知道,不嚷给他们知道就是她的错一样。

对此她已习惯了,瞧这不又来一个?

宋湘情知自己该起身行个礼,她却真的不想动了。

“世子请坐。”等他感到不悦的时候再说吧。

陆瞻依言坐下,这听话的样子,落在旁边重华眼里竟然说不出的自然。

“姑娘今日着实让我刮目相看。”陆瞻执壶,给自己也倒了杯店里这粗茶,“这杯茶敬你。”

宋湘望了他半晌,有点像看西洋景。认识他这么久,倒还是第一次得他如此之尊敬。

他为什么出现在公堂她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她出面告了俞歆对他们晋王府是有好处的。这杯茶,她受的倒也无愧。她端起杯子:“世子怎么会出现在公堂?”

陆瞻不敢直说他去找俞歆收拾周毅,他怕被她骂。他说道:“我与小侯爷刚好在俞家做客,正好遇上刑部来人传他过来候审,我听说这状子是胡潇胡大人接手的,案情还很重要,就跟着同来了。

“——姑娘真是好魄力,凭一己之力便替李家把这冤屈给申了。”

重华嗅到了点马屁的酸爽味,揉揉鼻子,转头面向门外。

宋湘抬眼,笑了下。

陆瞻被笑得有点不自在:“我是真心佩服。姑娘不光是有技艺压身,还有侠肝义胆,让在下汗颜。”

话倒是挺中听的,不过宋湘不以为然。

陆瞻被漠视,更加坐得不舒适了。

按理说这个时候为了颜面着想,他应该体面地离去才是,但他又不想动,屁股根本就抬不起来。

毕竟,谁不想跟优秀的人接触啊?哪怕他脸都被打肿了,也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宋湘也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僵,说道:“也没世子说的那么好,我一个弱女子能干成什么事?不过是有赖圣上英明罢了。”

“弱女子”三个字又把陆瞻给刺了一下。

他蓦地抬头,对着面前的人细看起来。

宋湘本就当他是个送上门来的话搭子,没甚在意,见他没有计较自己的失礼,就更懒得假客套了,打算寒暄几句就出城。

然此时见他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仿佛还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便也蹙眉瞅了他几眼。

“弱女子”是陆瞻心里的一根刺。

眼前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她,内心强大,有胆识魄力,哪是什么弱女子?

但这些都罢了,主要是她的态度……

早在鹤山村见到她时,陆瞻就觉得她似对自己格外冷淡,后来一系列事情发生,她一直也是这个态度。他因为习惯了也没有再去在意,只以为她是因为宋珉的事对她存有微辞。

但如果仅是因为宋珉的事,那他昨日在与她说过会解决此事之后,她就应该改变点态度了不是吗?

可她眼下还是那样满不在乎的样子,关键是,她并不是这样傲慢的人……

而就算她傲慢,她又为何仅只针对他?

从她方才与付瑛的对话来判断,他们分明就还没有到情投意合那步,即便不是情投意合,那她又为何会对付瑛笑容以待?而对他这么满不在乎?

再想想,她对待李家也都有着古道热肠,而对他这个自称是亡父故交的皇孙出奇的冷淡,这是为何?

许多事情在陆瞻脑海里滚过,他全身神经骤然紧绷。

他仔细地看她,从她眉眼打量到鼻唇,再从发丝到身段,几乎已经没有礼仪可言——他找不到一点理由为她的轻慢来解释,为一个小官户家的小姐,面对“皇孙”至少也该是前世她那般温顺寡言的样子才对吧?

而她却像是对他怀着什么成见……

他屏息半晌,忽然道:“澈儿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正神思散漫的宋湘猛地听到这个名字,轻抚着茶壶的手停下,神情也像被雷击中了一样,蓦然间抬头朝他看过来。

陆瞻目光粘在了她脸上,他瞪大的双眼浮出了血丝,整个上身前倾:“你知道他们,是不是!”

急欲得到回应的心情使得他连旁边侍卫的注视也不曾在意了,他的心下涌动着狂潮,推动着过往那些被他忽略的疑点,正在一波波地涌向喉舌。

第60章 你是怎么死的?

宋湘胸脯起伏,不知作何表情。

让她失态的完全不是他在怀疑什么,而是他猝不及防的这句“澈儿”。

陆瞻提任何人任何事她都无所谓,但他突然提到了孩子——两个孩子是她前世留下的最大的牵挂之一,她没办法在他突然的询问下保持不动容。

她喉头沉了沉,起身往外走去。

“宋湘!”

陆瞻腾地站起来。

答案已经摆在面前了,不是吗?这个时候澈儿还没有出生,在他和她之间,她能听得懂这个名字,能做出这样大的反应,除了她就是他们的母亲,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呢?

她有多爱那两个孩子,他是知道的!

是她回来了,她也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了!

“果然是你,我没有猜错……”

或者他早就应该想到,鹤山村里为什么救醒他的人是铁牛而不是她,为什么他们第一次见面为何她对他那么冷淡,为什么他的赔偿她不收?

还是为什么她会反常地做出一个平民女子的举动,让他写文书保证不搔扰她?

这些统统都是疑点,她所有的态度都很明确,在他醒来后急着跟她撇清关系的时候,她正如他先前所想,在以更决绝的态度割断跟他的所有联系!

“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宋湘没有吭声。

但她也没有再往外走,可能因为她心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也可能她并不想与他讨论这些。

就像她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会武功,没有刻意在他面前隐瞒过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其实也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重生的事实,他知不知道,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即便知道,那也改变不了什么,影响不了什么,不是吗?

毕竟他们达成了两世以来唯一的共识,就是这一世彼此都绝不想跟对方捆绑在一起。

所以她回避的不是重生这件事,而是下意识回避关于孩子的话题。

按理说他不该这么快猜透的。他若能看到,能猜透,前世又怎么可能会连她会武功都不知道?

但他还是在这当口看出来了——不管她承不承认,这层窗户纸已经捅开了,这就使她就算回避,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望着街头沉了口气:“这里不是说话之地,找个地方坐吧。”

正好她也有话要问问他。

她再抬步,就跨出门槛了。

陆瞻随着她走走停停,一路上目光分毫没离过他背影,这街景依旧,人依旧,让人倾刻间分不清前世今生。

这层玄机是他窥破的,但余波仍在他胸腔脑海盘旋不去。当猜想变成了现实,很多事情就需要从头开始回想起。

他把从鹤山村醒来后到昨日的事在脑海里全都过了一遍,越想,背脊就越是刺痒,越想,心情就越是凌乱。

走了半条街,他们终于找了间茶馆坐下来。

包间里没有外人,侍卫也出去了,只有摆在他们之间的一壶香茗在浮动着氤氲。

宋湘给彼此斟茶,双手稳稳当当。

陆瞻却不知话该从何说起,索性脱口先问出一句:“既然是你,那我当初给你宅子铺子,你为什么不要?”

她花他的钱,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毕竟她是他前妻啊,他们之间还存在过两个孩子!他不明白既然是她,那她拒绝干什么,何况那还是补偿。

“你早就知道是我了,对吗?”等不到她回答,他又抬起了头,“你知道是我,你二叔出事,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还有这药所——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到底还能靠靠祖荫,只要你说,总归这点事情还是能处理好的。”

陆瞻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或者他想表达的不是这些,毕竟她才因为药所的事批评过付瑛。

他觉得自己只是想说,哪怕是不能做夫妻,她前世也曾为他生过两个孩子,她但凡求助他,他绝对会竭力而为。

但他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太伤人自尊,既然都不惜竭力为她做任何事,那么他是宁愿做这些也不愿跟她在一起吗?

要是放在从前,这个问题他或者很快就会有答案,但是现在,在接连经历过她给出的意外之后,他已经无法作答了……

诚然那段婚姻沉闷到让人窒息,可正如他先前的反思,倘若他能够放弃偏见,不那么先入为主地看低她,那他们不是也能过得比前世那状况要好吗?

那么凭什么这个选择题只能由他来做呢?

宋湘望着神不守舍的他,并没有急着诉说。

一路走过来,她已经渐趋平静。

从前她并不认为与他会有交谈这些的时刻和机会,后来她会武功的一面暴露,紧接着他又来过问宋珉的事情,就想过未来或者有这么一天。

虽然这时间来得比想象中早了一点,他的反应比她想象的要快了一点。

她说道:“这些都不重要。还是先说说澈儿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吧。”

她相信方才在面馆他问出的那句话,并不是真的打听孩子,不过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罢了。

“澈儿?”陆瞻眼里有迷惑,这话不应该他问她吗?

她凝眉瞅他。

陆瞻看到她这样子:“我走的时候他们在你那儿,怎么样了你不是应该比我清楚?”

宋湘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什么意思?”

分明他去了京城,她想把孩子们托付给他都没能够……

她屏息片刻,忽然背脊挺直:“你是怎么死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但陆瞻知道重点不是这个,他立时道:“我母妃派周贻他们来接我回京,周贻说京城要出大事,所以我当场就跟他们走了。我们连夜赶路,遇上暴雨也没有停歇,但是半路上却有大批杀手埋伏在山垭里等着暗杀我。

“我害怕你们遇害,半路抽走了一半人去找你们,然后周贻替我挡剑死了,我也死了。醒来之后,不知怎么就回到了你们家菜地……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说完他又道:“是哪里有什么不对吗?”

宋湘身子绷成了一根弦:“你是说,你根本没有到达京城,而是在半路就出事了?”

“准确地说,是在离开的当天夜里。”

宋湘手抓着面前的茶杯,还冒着热气的茶紧贴着她的掌心,她也没有撒开……

第61章 你盼望过我回去吗?

她以为他即便是回来了,至少该是成功回到了京师,给自己申了冤之后才回来的。

合着他撇下他们在潭州,自己北上去了,结果却还是死在了半路?……他是在进京的半道上死的,那岂非两个孩子已经成了孤儿?

难怪分明他去了京城,她想把孩子们托付给他都没能够,眼下他却像是完全不知情!

她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死去,又以重生的方式醒来,当然不会再花心思在前世的事上。如今知道了真相,便不能不想了,既然敌人能在潭州下毒,那他们留有后手,并未停止对陆瞻的追杀显然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们都死了,能下这种手的绝对不是一般人,两个孩子显然也不会被留下活口的!

想到这里她哑声道:“是谁干的?”

她这几个字,吐得虽然轻,听在人心头却如精钢一样梆梆响。

重温了一遍绝境的陆瞻摇头:“我不知道。回来之后,我一直在找这个人,但目前并没有头绪。”

时隔七年,这个人是不是已经出现很难说,但杀害皇孙的人,不是跟皇权利益有关的人又会是什么人呢?

能够在他经过陆昀之后还能隐藏近七年的人,绝对是没有这么好查的,这层陆瞻心里清楚。这也是他回来后能够保持冷静的原因。

宋湘一时不能冷静。

这个人不止害死了她,还十有八九加害了她的孩子们!他们还那么小,她死的时候他们或者还在等着父亲归来,而却就要面临着父母亲相继离去的痛苦,还没有丝毫自保的能力!

他们就算不死也已年幼失怙,就算是王妃能抚养他们,没有父母的他们未来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何况敌人能直接对陆瞻下手,王妃还有余力保住孩子们这种几率已经很小了。

陆瞻看到她握紧的指节泛出了青白:“你莫非不知道我——”

他的问话戛然中断了宋湘的思绪,她抬起头,抿唇望着他。

陆瞻在她这样冷淡冷清的目光注视下都莫名有些不安:“说说你,你是怎么回事?”

“你走的那天早上,我是用被下过毒的碗吃的早饭。”

宋湘目光像要穿透他的灵魂:“我们一起吃的早饭,我死之前孩子们都没有事,而你看起来确实也没有事,只有我中了毒。”

陆瞻怔住。

“因为我的存在无足轻重,甚至可以说两个孩子的重要程度都高过我,不会有人特地来杀我,所以我推测敌人在碗上下了毒,想杀你。

“我起先怀疑是佟庆干的,因为他最有下手的条件。但后来发现他不是,因为我毒发的时候躺在地上,他居然还有心思来调戏我,劝我离开你。”

宋湘望着面前淡而薄的茶汽,声音也很淡薄。

随后她抬眼看向对面:“我因为习武,略通些药理。我咬着牙想拖到你回来,把孩子托付给你,但最后等来的却是你已经进了京的消息。

“后来你当然没有回来。在刚才你说及死因之前,我都以为至少你还能照顾他们。”

她这一番话看似平平静静,却胜过世间一切利刃。

陆瞻原先以为她就是回来了,那多半也是正常死的,因为她会武啊,就是知道她会武功,他之前才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想着前世他死了,他们母子的日子也不至于上了绝路。但谁能想到她竟然是死于毒发?

一旦中毒,那自然是有再好的身手也无用了!

而她说的没错,从他并未中毒,而是被群歼死在半道来看,那毒的确应该是冲他来的。

那么,也就是说她为他挡掉了一条命?

他蓦然抬头,对面的她依旧平静,却像一具没有生气的躯体。

“对不起……”

宋湘抬眼:“没有必要说对不起。只是我运气不好罢了。”

陆瞻觉得她这声“运气不好”有太多重的意思,是指她运气不好挑中了有毒的碗,还是说运气不好成为了他的妻子?

他忽然觉得她最戳人心的不是她的武功和她的见识,而是她能用世间最平静的语言给他划出最深刻的刀痕。

她这番平静令他觉得说再多的抱歉都很多余,因为绝望的滋味他体会过,可他的绝望不过是对被谋害的不甘,而她的绝望除了不甘,还有对他,对本该尽到责任的她丈夫的透顶失望。

“你是盼望过我回去的吗?”他问。

“当然。”宋湘望着窗外,“你走之后我就毒发了,初时还好,令我以为只是肠胃不适。

“后来我察觉不对,毒发的痛苦就像潮水一样袭来了,像万千把刀子在我肚肠里来来回回地绞,我的衣裳都湿透了。可我无力去管它,因为痛到极致,我的手脚也会痉挛。

“后来佟庆来了,我还要咬牙忍着痛苦防备他碰我。我想着你一定能赶回来的,谁知不能。”

玉雕的扇骨被陆瞻紧攥的手指啪地折断了两根。

他怔怔地望看着宋湘,两眼空洞。

宋湘也浸入了自己的思绪里,斜阳刺了一抹进来,将她姣美的脸庞画出了一轮金边。使她阳光下的这一半脸明媚,阴影里的这一半脸阴晦。

片刻,窗外扑楞着翅膀飞过一只麻雀,将那一束斜阳挡住,终于使她整个人都被阴影笼罩了下来。

“宋湘……”

陆瞻的声音涩哑。窗外麻雀被惊动,又扑腾飞走了。

宋湘抬头,脸庞重现在明媚斜阳下,微眨了一下眼使她的目光恢复了生气。

“我不是在怪你。只是一时没刹住。”

她浅抿了一口茶。

陆瞻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还是得找到凶手,要报了这个仇。”宋湘匀气,声音恢复了平稳清悦。“得把此人找出来,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敢用这样的手段对付异己就不是什么善类。

“就算是不为前世的仇,也要尽早除掉他,否则天下会乱的。”

“你说的对,”陆瞻垂首,“公仇私仇,我都要报。虽然时隔七年,而且还是倒回头的七年,这条路必然难走,我也非走不可。”

第62章 你值得我信任吗?

纵观前世今生,眼下以及未来几年都找不出什么值得推敲的线索,唯一只有先从敌人选择避开孩子下毒的手段来推测,他们当时还并没有想过大张旗鼓的杀人,可能最初只想把他杀了便达到了目的,却没想到他会突然进京。

“周贻告诉过你什么?”宋湘问。

“他临死前告诉我,喊我回京是因为皇上出事了。这与我当时分析的一样,因为皇上没有下狠心要杀我这个孙子的迹象,朝中就是有人有异心也不敢轻易做什么。再者他们敢于这样做,只能是不在乎皇上,或者皇上已经掌控住不住他们。”

“你进京是因为王妃派人去寻你进京,而得知了消息的敌人先一步到了潭州,打算先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你。

“为什么没在所有碗上下毒,大概是那时候还不想做的太绝。死的人越多,毕竟越引人注目。

“但他们有后招,为防不成功,所以半道上下手了,既然不着痕迹杀你已不可能,索性就派了许多人,保证任务成功。

“从这一点看,他们当时应该还是有一点忌惮的,而你未被毒死,逼迫他们现形了。”

“是这样。”陆瞻点头,“所以目标其实也就那几个人,秦王,汉王,然后陆曜和陆昀。”

皇帝虽然说起来也是个关键人物,但如果他想杀他,实在用不着那么费周折。

“你有没有怀疑过王妃?”宋湘问。

虽然根据晋王妃与陆瞻的关系,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但事情总难保万一。

倘若敌人是为了皇权,那么在这一切成功之后,他第一个要除的应该就是澈儿他们吧?

连陆瞻他们都敢杀了,那么还有谁能护得住远在千里之外的两个稚童?

宋湘只觉心在滴血,原先还指望着他们能活着,如今这点希望也灭绝了。更别提照这情况看来,只怕连郑容他们都很难幸免于难,因为她在山西听到这消息,是必然会奔赴前往的!

“有想过。”陆瞻道,“但周贻的死说不通。如果是母妃,身为她多年心腹的周贻没道理为我死。

“此外还有件事。在周贻落气之前,他说等我回京,母妃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我直觉这件事情十分关键,可惜他并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那你回来有没有问过王妃?”

“因为周贻根本没有说是哪方面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从何问起。就是问了,也不知道她说的事会不会就是七年后她想告诉我的事。”

简单说事隔七年,就算问了,这件事有没有发生,以及王妃是不是已经知道,都不能确定。

宋湘一时沉默。

不管怎么说,他们这么做了,那就等于是晋王妃在他们眼里不重要了,晋王也不重要了,再或者,是连皇帝也不重要了,周贻的死让王妃还是具备了一点可信度。

眼下看着朝上一片平静,就是俞家不上道,也不过是欺负百姓,而没有冲着皇权来。

究竟敌人会藏在哪儿呢?

他是本来就存在了,还是接下来这七年里衍生的杀心?

不……也许时间可以提前到六年后。围场那一次,连同去了的她也没弄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但陆瞻被冤枉是无疑的,不然他得无知到什么程度才会去弑君呢?

所以这里可以肯定,算计陆瞻的跟后来杀他们的是同一拨人。

皇帝如果没有更深层的打算,那么显然也是不相信他会这么做的,所以只是将他们贬到潭州,而并没有明确治他图谋不轨之罪。

这一步很可能超出了敌人意料,本来他是想借皇帝之手把陆瞻给灭了的,没想到皇帝没上当。

不过……借皇帝之手行事,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她说道:“你最先怀疑的是不是陆昀?”

“没错。”陆瞻道,“摔倒在鹤山村那回,我的马匹是突然失控,这件事前世我们都没有放在心上,但我前阵子回想起来,就发现我骑过的那匹马失踪了。”

“失踪?”

“我去兴平是乔装的,马也是用的寻常的马。前世那会儿想着丢了也是丢了。但我这次留意了一下陆昀,就发现我回城那日他有派人在城门口关注过我。

“我怀疑这件事跟他有关,但最后发现,跟他没有什么大关系,反倒是这匹马失踪了。”

一般来说,有主的马通常懂得走回去,何况事后侍卫们也有去附近找过,这应该就不存在会走丢。

“那也就是说,从你到兴平开始,就有人想下手了!”

宋湘记得陆瞻在宋家养伤的时候,还显得天真热情,自从服役半年回来收拾了陆昀,他就开始沉默。

沉默的因素当然有多种,但至少在围场再出事之前,那将近六年的时候他没有再把所有事情都嚷嚷在嘴上,也不再在外凭着一腔意气行事——就跟眼下的他差不多吧。

本来还想后来的祸事是因为他的转变招来的敌人的忌惮也未可知,既然他摔伤的事有可能是人为,而且前世也隐藏的极好,那就说明眼下这个时刻敌人已经存在了!

“你得想想接触过这件事都有谁。”

“知道我去兴平盗信的,目前只有我和皇上,以及我身边的侍卫。侍卫们还是后来来接我时才知道的。”

说到这里,线索好像又陷入了死局……

皇帝既然让他办的是正事,那便不可能想要杀他。就算想杀他,后来被陆昀暗算,以及围场出事,都有足够理由下手。

屋里被沉默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