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望到宅外时,里头战局正酣,摸牌吃碰的声音隔两道墙都听得到。搬离祁宅之后,她告了几天假去修整宅子,他应允了,故两人多日未见,今日来此倒是他临时起意,拎着两坛酒来看她。

大门与二门都敞着,门上贴着门神,进去后两边都是新栽的九重葛,喧闹笑声越发清晰,祁望走到二门前,哪还有不明白的?大门外是还未扫走的爆竹纸屑,宅中请了这么多人,她在请乔迁酒,不过没叫他罢了。

“胡了!”霍锦骁正自摸和了把大的,冲旁边坐的三个人大笑,“自摸清一色对对胡!哈哈,给钱。”

“…”林良“噗”地把才饮的茶给喷了。

“一下午你胡几把了?我的老婆本…”宋兵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桌前推倒的牌。

“承惠。”霍锦骁向三人摊手。

华威背朝二门坐着,当即嚎起:“一家吃三家,小景,哥哥错了。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我不该拉你上桌!”

打了一下午,他们三就胡过几把屁胡,简直欲哭无泪。

华威的声音刚落,坐他对家的林良忽然站起道:“祁爷!”

霍锦骁三人跟着转头,果见祁望面无表情站在二门外,华威脸刷地白了,本能结巴道:“祁…祁爷。”

他刚刚说了什么来着?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哪壶不开的哪壶…

“祁爷,你怎么来了?”霍锦骁反应最快,立刻扬起笑脸迎过去。

祁望见她一身月白小袄,头发松松绾着,十分家常,眉梢还带着赢钱的得意,与从前毫无差别,似乎只有他在介怀前几日的事。

“乔迁酒?”他便问道。

“算是吧,搬新宅总要热闹下,再加上大良哥他们帮我不少,就请来玩玩。”霍锦骁麻溜端茶给他。

“怎不请我?”祁望把手里拎的酒递给她,“送你的,就算贺你乔迁吧。”

“谢谢祁爷。”霍锦骁接过酒,忙迎他到屋里坐,一边在背后朝三人打手势,让他们坐下,“祁爷喜静,我这不是怕人多吵到你,所以就没喊。”

“是我不请自来。”祁望进屋坐下,打量起四周。

霍锦骁连道:“哪里,祁爷能来可是蓬毕生辉的事。”

语气一如即往的恭维,只不过上了茶、端完果子后,她便干坐在他身边,也不知要说什么。两人沉默坐了会,祁望见她总拿目光往天井里瞟,显然心思不在屋里,便道:“你不用招呼我,我坐会就走,你出去陪他们吧。”

霍锦骁看看他,又看看天井,还惦记着自己的牌,也不和他客气:“那我出去了,茶水果子,祁爷自便。”

祁望点点头,她竟真就出去了。

屋外又喧天闹地起来,祁望独自在屋里坐着,便觉这屋子和他那祁宅无甚差别,冷冷清清,没有霍锦骁陪着,外头的热闹与他格格不入,坐得越久越不自在。一盏茶没等凉,他便起身告辞。

“就走了?留这用饭吧?晚上炎哥和卫所的兄弟也会过来。”霍锦骁抓了把好牌,只等东风来把大的,听到祁望告辞不由分神劝他。

“我还有事,不留了,你们玩吧,别送我了。”祁望往屋外走去。

霍锦骁“哦”了声,和其他人一起道:“祁爷慢走。”

祁望快步离去,不作停留。

————

一眨眼功夫就出年关,平南岛的船务便又紧迫起来。

祁望单独带船出了趟海,霍锦骁也不知他去的哪里,二月前他赶回平南,与霍锦骁一起筹备去石潭港的事。三港不允许私船随意停泊,霍锦骁只能借祁望的名将货运去转手。

梁俊毅的病已大好,他与曲梦枝此番便也跟回石潭港。

筹备了约有五日,平南的船队再次踏上航线。

出航那日,霍锦骁站在船头远眺。

来时她坐的就是玄鹰号,这趟去石潭仍坐玄鹰号,犹记初登玄鹰号时她曾惊叹过玄鹰之大,东海漂泊两年,这玄鹰号在她眼中早已没了当年神秘,只是她不免想起自己初入东海时的情形。

岁月如梭,不知不觉,竟已两年。

————

石潭港,王孙巷。

夜刚沉,灯才亮,油灯火苗不太稳,摇摇晃晃的闪得人眼花,照得桌上那两碗面的辣油颜色发黑。

满屋都是夹着辣子味的羊肉香,羊肉的腥膻被辣子盖过,闻起来倒诱人。有人坐在桌前有滋有味吃着面,直吃得满头是汗。他生得白皙,脸被面汤一辣,就红得特别明显。他一边吃,一边呼气,显是被辣得不轻,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吃得起劲。

桌子那头还有碗面,面上铺着荷包蛋,碗沿搁着筷,静静放着,似在等人。

屋外忽然晃过道人影,他吃面的动作一慢,开口道:“进来吧,佟叔。”

门“吱嘎”打开,花白头发的佟岳生闪身而入,将门复又关紧。一进门,他便嗅到屋里浓郁的羊肉与辣子香,猛地蹙眉。

“胡同口新开了间北疆面馆,我瞧着和我们当初在北疆吃的面差不多,所以叫人买了两碗回来。你没吃饭吧,坐下吃。”魏东辞抬起头,烛火印出他模糊笑脸。

毫无意外,他看到佟岳生极其嫌恶的表情。

“不吃!”佟岳生坐到桌前,将面推开,粗声道。

魏东辞笑出声来,伸手将那碗面端到自己面前:“你要不吃,那我就吃了。”

“公子,你被关在北疆的时候每天吃这个,现在还吃得下?”佟岳生无法理解眼前人的想法。

“日日吃,夜夜吃,当然吃不下。不过离了北疆,别处吃不着这面,久了又怀念,那里的羊肉当真美味。”魏东辞夹起片羊肉送入口中,“可惜,这里不是北疆,羊肉味道不如那儿。”

“公子,别说了。”佟岳生不想再听人提起“北疆”这二字,他被月尊教制成药人,在那儿做了十几年的行尸走肉,如今想来都觉得可怕,也只有魏东辞这样的怪人,才不将这些当成一回事。

世人都道魏东辞大破北疆魔教月尊,救出他与邵安星,引为武林传说,却无人知晓,三年多之前魏东辞曾被关在月尊教长达半年之久,而他与邵安星,就是看守魏东辞的药人。

他们都憎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那就说别的吧,要你查的事如何了?”魏东辞就止打住,转了话题。

“我按公子所言寻遍石潭所有的医馆药铺,果然都没找到你说的这味草药,我打听过,这味草药三个月前就已经断了来源,恐怕下手之人早有安排。”佟岳生便正色道。

“我也料到了。下毒之人为了挑起三港武林纷争,哪那么容易让我们找出解药。”魏东辞闻言并无惊色,仍淡道。

就在上个月,清远山庄的少主本有意求娶程家大小姐程雪君,不料却被刁蛮的程雪君戏弄羞辱了一番,那清远山庄少主当夜便带人闹上程家,却被人打废武功,如此一来两边结下仇怨,清远山庄庄主自不甘心,在庄中集结好手欲要报仇,不出两天竟传出程家上下百口被人下毒之事,下毒之人竟是清远山庄的一名弟子,两家彻底撕破。

他虽觉其中有诈,可下毒弟子被抓之后便已服毒自尽,程家群情激动哪会细想,已广下英雄帖邀人前往寻仇。

这两家是三港最有名望的武林世家,若然起了纷争,便引发三港武林纷争,他费了两年时间将三港武林势力收服肃整,哪容得其中再起变故,再加上军器监的武器已经基本造好,其中有十门火炮马上要运往三港,此事迫在眉睫,不容有失,本要借助三港武林之力,不想事到临头却出了这样的岔子,他只得从中斡旋,以解毒为名拖住这场厮斗。

如今当务之急就是先救人,命保住了,程家才能冷静听他分析。

解毒是他的老本行,程家中的毒本不难解,只是尚缺一味药引勾鱼草,他寻遍三港都买不到。

“那可如何是好?公子向程家允诺半月之内解毒,这已经过去五日,时间不多。若是此毒解不了,不止三港要起纷争,公子的名声也要受损。”佟岳生道。

“虚名倒是无妨,这百来条性命才最关键。”魏东辞喝了两口面汤,又道,“勾鱼草生在光照充足的潮湿盐土里,这恰是东海诸多岛屿的环境特点,所以我大安朝的勾鱼草皆由三港供应,这里断了三个月,其它地方也不会有。这人可以控制勾鱼草的来源,在东海必然有一定地位。”魏东辞又道。

“东海有地位的人?莫非是…”

“不好说。”魏东辞摇摇头,继续说,“既然买不到,我们只能另寻它途,直接向东海来的商船采买,或是向殿下借船出海亲自去寻,不过后者太费时间。佟叔可知近期有什么商船要靠港的?”

“听说平南的船队远航一年,带回不少宝贝,这两天会靠港。”佟岳生回答他。

“那劳烦佟叔这几天盯着港口,若是平南船队靠港就来通知我,我亲自去见平南祁望。”

魏东辞记起一年半之前在金蟒岛所遇之事,不期然间,闯入记忆的却是张陌生的脸庞。

————

二月中旬,恰逢倒春寒过去,石潭港回暖,数日未出的太阳终于破云而现,天色一片晴好。

石潭的海港与全州城差不多,大大小小的码头整齐排开,码头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海水的盐腥味被阳光催发得浓烈,似乎只用鼻子就能尝到风里的咸腥。

海面上远远驶来数艘船,船帆迎风而展,十分壮观,领航船只的桅杆上飘着绣了鹰图的旗帜,船头立着鹰隼像,双翼往后贴着船舷张开,形若翱翔,赫然便是平南岛的玄鹰号。

玄鹰号一年多没到石潭港,此番回来吸引了不少目光,常在码头上讨生活的人听说平南远航西行一年,想来带回不少好东西,便都往这里涌来,想瞧个热闹,又有不少平南的老主顾也接到消息早早带着商号里的伙计候在这里,要占个先机,毕竟大安海禁未全解,舶来品少得可怜,不论到哪里都是稀罕物件。

一时间此处码头聚满了人。

魏东辞与佟岳生站在人群最外围,身后跟着的程家大小姐程雪君扶着丫环的手踮脚眺望,一边用手掩紧了鼻口,她讨厌海港的咸味。

“玄鹰号上真有勾鱼草吗?”她看了半晌问道。

程雪君运气好,程家被下毒之时她正好在外,逃过一劫,便自告奋勇揽下找解药的事,跟着魏东辞一道寻药。

“不知道。”魏东辞淡道,目光只望着海面。

程雪君讨个没趣,哼了声将头转开。

高帆落下,白浪翻滚,水声“哗哗”作响,那船渐渐靠岸。

日光耀眼,魏东辞抬望的眼被灼得发花,只得低头。

“靠岸了!”船上水手一声高喝。

魏东辞便又抬起头,站在岸上仰望而去。

“两年,终于回来了!”娇脆的笑声跟着响起,有道人影从半空中落下,站到了船头,迎风而立。

阳光间出现的人,像个幻觉。

魏东辞浮起一瞬茫然,随之忽如木石,冷静被打破,他骤然间睁大眼,不顾阳光灼刺眼眸,只是失神望着船上的人。

船头站的是个姑娘,生得着实漂亮,只是一身打扮却不伦不类,既非中原的打扮,也不是边域异族的装束,她穿了条腰肢紧窄,裙身膨松的华丽裙子,鸦发编作长辫垂在一侧胸前,鬓角簪了朵大红的扶桑花,明艳非凡。

“嘘——”

霍锦骁将小指弯曲置于唇间,嘹亮的哨音破空,天际随之传来鸟鸣。

一只通体雪白的猎隼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了她高举于空的手背上。

她收回手,摸摸猎隼的头,笑得像此刻天际骄阳。

魏东辞目光凝固,天地再无第二人,第二色,第二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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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

霍锦骁站在船头做了个深呼吸, 码头的海腥味带来熟稔的感觉, 岸上聚集了不少人,黑压压的头顶着太阳都朝海面上张望。

她情不自禁笑了。

“笑什么?”快靠港了, 祁望也出舱走到船头。

“笑自己。”霍锦骁从地上的陶瓮里捉出一尾小鱼往远空高高抛去。

肩头传来扑棱声,雪白猎隼展翅跃冲入天,如流星般追着小鱼而去。

“为何?”祁望不解。

“两年前, 我和他们一样站在码头上看你, 两年后,你和你一起站在船上,时间过得挺快。”霍锦骁指着码头上的人道。

祁望想起两年前女扮男装面貌普通的少年, 已很难再与眼前明媚鲜活的少女联系在一起了。

猎隼在鱼入海之前俯冲而下,利爪如钩抓住小鱼飞回船上,将鱼扔在霍锦骁身边,落到船舷上, 倨傲地盯着霍锦骁,不肯吃鱼。霍锦骁“扑哧”笑了,从地上另一陶瓮中拈出块肉丢给它。

“吃吧, 挑三拣四的小东西。”

这一笑,便笑出深深酒窝。

“小景, 来过石潭吗?”他问她。

“没有。”霍锦骁看猎隼撕肉看得津津有味,头也不抬就回。

“石潭港的六笙馆评书弹唱戏法是一绝, 今晚想去吗?”祁望问她。

“我听过六笙馆的名头,还没机会去呢。”霍锦骁眼一亮,刚要点头, 忽又拒绝,“不成,今晚大良哥他们约了我去北街的庙会,改天吧。”

祁望点点头。她的目光坦荡,对他仍与从前一样,只是没了以往偶尔会出现的迷惑与柔情。这样的坦荡,也叫无情。

“那就后日吧。”他又道。

船靠近码头,岸上的人渐渐清晰,霍锦骁的目光扫过人群,漫不经心道:“行,叫上大良和华威一起吧。”

“他们不喜听这些,况我要约几位主顾谈事。”祁望淡道。

霍锦骁没有吱声。

“就你跟我去吧,也见见他们。”他又解释起来。

霍锦骁对他的话却仿若未闻,她猛地扑到船舷上,整个身体都朝外探去,祁望忙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才要问她出了何事,便听她用极轻的声音说出个名字。

“东辞…”

隔着如山人潮,无数陌生的面容,故人熟悉的模样撞进眼中,像层层海浪后遥远的一线白沙滩,似假还真。

霍锦骁揉揉眼,难以置信。

祁望怔了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眸色顿时幽沉。他脑中第一时间浮起的,不是金蟒岛上的一面之缘,也不是传言中的六省盟主,而是…曾被她无数次紧紧握在手里的玉佩。

————

船靠上码头,人群往前涌去,魏东辞身边空了不少。

他仍站在原地,目光挪不动,脚也如生根般,这段距离,他靠近了,怕她消失,他眨眼了,怕是错觉,他出声了,怕惊醒梦…

前不得退不得,惊不得动不得,生死绝境都不及此刻惊心。

除却两年前那匆匆一面,他与她四年未见,总牵他衣角的小女孩长大了,眼角眉梢全是志得意满的张扬,就像他这些年常做的梦一样。他不知道她有没改变,但入梦来的,就是这样的目光与笑容。

从前她用这目光与笑容对着他,现在她用这目光与笑容对着她的天高海阔。

还有…她身边的人。

“怎么打扮成这样,不伦不类!”

“就是,瞧那腰紧的,好不知羞!”

程雪君与丫鬟的声音传来,惊醒魏东辞。

他忽转头,目中冷意如霜突降,看得程雪君与小丫鬟心头一阵发冷。

“程姑娘,管好你和你丫鬟的嘴。”魏东辞道。

程雪君一愣,魏东辞很少对人出言不逊,她被他吓了一跳,回神时自觉委屈,才要开口辩解,就见人群忽然掀起一阵骚动。

————

船未全靠上码头,霍锦骁便自船上飞起,祁望拉不住她。

猎隼“桀”地叫了声,自船舷上中着她飞出。

一人一鸟掠空而去,从码头上拥挤的人群之上飞过,转眼间飞至人群后的矮棚下。

“佟叔,退下。”魏东辞轻斥,让欲要护他的佟岳生退下。

猎隼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在矮棚上,滴溜的眼看着地上站的人。

俏生生的姑娘比两年前出落得更迷人,两年的漂泊未曾打磨去她的棱角,却叫棱面似镜石般发出光芒,愈发灼眼。

“小梨儿…”魏东辞终于可以确定,她不是错觉。

霍锦骁咬着唇看他,他变了不少,脸上棱角线条硬朗了些,不再是记忆里少年的俊秀,像一夜间长开似的,添了说不出的男人气息,若让他认认真真地看上一眼,被看的那人只怕要陷进他的目光去。

“师…”她刚要开口,忽然想起一事,改口,“东辞。”

魏东辞挑眉,抬手捏捏自己耳朵,没说话。霍锦骁却看明白了,瞪他一眼,没好气道:“东辞!你要我叫几遍?”

她的身份在东海算是秘密,若这声“师兄”叫出口,恐要曝露。

“四年没听你喊我,你多叫几遍也是应该的。”魏东辞笑起,冰化霜融。

“四年?”霍锦骁“哼”了声,朝佟岳生抱拳道,“佟前辈,别来无恙。”

魏东辞不解地望向佟岳生,却佟岳生也冲她抱抱拳:“小兄弟,别来无恙。”

语毕,他才向魏东辞解释:“公子,她就是在金蟒岛上协助我们诛杀金蟒四煞的小兄弟。”

凭着气息,佟岳生一眼就将人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