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川和袁彬都点头赞同,一直嗑着瓜子的沈不栖却发了话:“我觉得致信各大派不行。”

奚月挑眉,他道:“你想想,各大派若有人知道这事,这事还会瞒这么久吗?你不如写信给各三四流的门派,他们更容易遇上这样的事。”

奚月杨川不禁一怔。

他们都是打小便在江湖上一等一的门派里,不知在人数上占了大多数的普通侠士们都是怎么回事,沈不栖对此却门儿清。

他便把个中细由给他们列了一遍,说这些小门派的处境都尴尬得很,你说它是个门派吧,它真是;可论独门功夫,又大多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萧山派雁山派白鹿门这样的名派遇了事,可以在江湖上振臂一呼,引得众豪杰一道相助。这些小门派呢?一夜之间被南鹰山庄灭了门又如何,大家知道的时候尸体都凉了。

“所以我觉得从他们嘴里打听更容易。”沈不栖咂嘴,“东厂失心疯了才会从名门里绑孩子。”

这很有道理。

然而问题也是明摆着的:“小门派都有哪些,我们不太清楚啊。”奚月道。

“我清楚啊!”沈不栖一拍胸脯,“多了不敢说,三四十个我还是列得出来的,各地都有,直接以我的名字去信便是,方便得很。”

于是,在深秋里,一封封信件犹如毫不起眼的落叶一般,从南京城飞往四面八方。

先前帮过他们忙的庆阳帮也收到了信,帮主拆开之后纳闷了半天,最后将一众兄弟全叫来一道看了,问他们:“你们说,不栖这是什么意思?”

“…想和他爹叫板吧?”二当家的皱着眉啧嘴,“倒也不稀奇,他那个爹,着实就是个混账。我看咱帮他便是,反正您跟他爹也是新仇旧怨。”

庆阳帮主却不太赞同,他心下想着,纵使再有新仇旧怨,自己和沈不栖的爹也是拜把子兄弟。再说,若真是父子翻脸,他一个外人,帮谁都不厚道。

“还是别插手吧。”庆阳帮主摇一摇头,“这事还牵及东厂,我们招惹不起。再说,昭娘那边…”

“我瞧这父子俩翻了脸,昭娘准定帮儿子。当年一意孤行嫁给那么个混账,还为此和东福神医翻了脸,是因为年轻。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谁好谁坏她还瞧不出吗?”二当家这般说完,又摆摆手,“不过听您的,您若拿准主意不想管,咱就不管。”

“那就先不管,再看看。”庆阳帮主一叹,遂将人把信好好的收了,以备来日有用。

秋意又深一层,落在地上的枯叶变得更加脆弱,一脚踩过就碎成了细片,随风飘得再寻不到。

信件在此时辗转入了京城,飘到了东厂督主薛飞案头。

奚月杨川此前就知这事瞒不过京城,于是沈不栖这信中半句没提天下大计,只说自己想将此事公诸于世。薛飞读完自然怒不可遏,将刚回京中的周促急召而来,一巴掌把信拍在了他脸上:“这是怎么回事,你自己看!”

周促一头雾水,草草读完,悚然一惊:“这不可能!”

“沈不栖是什么人!怎会突然得知此事!”薛飞切齿质问,周促只觉脑中嗡鸣不止,仍连连摇头:“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没人知道咱那些高手是怎么来的,江湖上…”

“你去给我查个明白!”薛飞阖目强沉下一口气,“曹吉祥的事之后,皇上已不似从前那般信重宦官了。这事如若闹大…”

如若闹大,满江湖都闹起来,免不了要捅进皇上耳朵里。

到时,一旦皇上疑他们网罗高手是为谋逆,他们东厂有口难辨。

周促想到这些,一后背的冷汗,匆忙叩首:“是,是…我这就去查!督公您放心,绝不会再出纰漏!”

薛飞疲惫地摆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周促从他森寒的面色下逃过,自感捡了条命,当即不敢耽搁地立时查了起来。

从这些年网罗高手的档里查到沈不栖这个名字时,周促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名字下,明晃晃地写了个“失踪”。

——让薛飞知道人是从他手底下跑了的,薛飞得弄死他吧?

周促强自静了静神,叫了个手下进来:“这个…这些档里没有我要找的人,你去把六部九司二十四衙门的档都给我拿来,我看看有可疑的人没有。”

手下自没多想,领了命便走了。房里,周促咬了咬牙,将那一页纸一撕而下,转手丢进了火盆。

攒动的火舌很快将纸页淹没,火焰将纸边灼烧出金红的光圈,又一分分向里吞噬,不过片刻,已只余灰烬一团。

之后,周促足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泡在各路官员的典籍之中。他琢磨着,沈不栖这名字不常见,寻个年纪合适、又和薛飞有过节的沈姓的官员交差便是了。从烧了的那页档看,沈不栖如今应是十六七,他可以说是哪个官员的儿子。到时薛飞出手灭了人家满门,这事便死无对证。

至于江湖上哪个沈不栖,他可以尽快找人收拾了。

然则周促没想到,翻到锦衣卫的档时,他还真寻到一个就叫沈不栖的,如今记的也是“失踪”。

他简直大喜过望,再细看下去,发现了更多的端倪。

这个沈不栖,和从前的奚镇抚使——也就是男扮女装的那个,是同时谋得的官职。而且一上来便是小旗,可见是有什么人脉。

那看来他和奚月有关系?

周促暗松了口气,脑子转了几转,一番故事便这般编了出来。

翌日一早,这“故事”就传进了薛飞耳中。

“奚月?死了的那个?”

“是。”周促躬着身,“我估摸着,这是她的好兄弟,想给她报仇,是以来找咱们的麻烦。”

薛飞呼吸微窒:“可他如何知道…”

“张仪!”周促斩钉截铁地报出了个名字,“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张仪。我出去找人时碰到过他,他好像…正去帮门指挥使杀奚月他们,估计怕我插手,便拿这事威胁我来着。”

沈不栖?张仪?门达?

奚月、杨川…

一些以盘旋许久的疑云再度涌上心头,令薛飞震怒,怒得指节颤抖。

这门达,还真把他给诓进去了。只怕从他答应帮门达开始,就已掉进了他的计。

“你的意思是,门达叫张仪把这些透给沈不栖,激得沈不栖来找我寻仇?”薛飞森冷而笑。

周促只想瞒着他沈不栖是从自己手下逃走的事,自然顺着应道:“是,属下觉得是这样。”

“好啊,好啊。”薛飞切着齿缓下一息,“我本以为,我们厂卫能是一条心。既然他门大指挥使不仗义,咱们东厂也就不必拿他们当兄弟了。”

他笑了一声:“去给我备几份厚礼,我得空要去拜访一下诸位大人。丑话得提前说清楚,免得他们迷迷糊糊不知帮谁,掺和进去还要怪我们东厂不留情面。”

第67章 再入江湖(三)

南京, 三人在袁彬的住处苦等回音。初一个月无果, 第二个月有几封零零散散的回信送至, 说了几桩与此有关的事。

一封来自于川地,写信的是位少帮主。他说他弟弟几年前在闹市上被一干人马硬生生抢走了, 至今杳无音信,他们找遍了四川, 也报了官,都毫无结果。

一封是一位独自行走江湖的游侠寄来。他说自己成婚后不久有了一子,孩子三岁时, 一家三口一道去附近的县城中买东西。过了没几日, 突然有山匪打劫,但不要金银, 只抢走了孩子。他们难以以少敌多, 后来求助于附近的数个帮派, 在半个月后从那伙匪徒手中将孩子抢了回来。但那伙匪人也功夫颇高, 趁乱全身而退, 一个也没抓着, 所幸孩子也毫发无伤。

还有一个来自于北方极寒之地, 道早年曾有人贩到附近的人家打听过本地帮派的情况。不过那年正好碰上旱灾, 当地官府又昏聩,百姓能活下来全靠江湖侠士出手逼官府开仓放粮,都对这些个帮派千恩万谢。是以人贩这么一打听, 百姓觉得不对劲, 扭头就告诉了这些帮派, 各派登时都防心大起,后来倒没出什么事。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四人一起细细地看过,觉得应该与东厂的事有关,可最终又只能叹着气搁下。

——这些信,没有一个是将矛头直指东厂,最多也只是说“或许与你们信中所言之事有关”。如此这般绝不足以作为证据,要以此让满江湖的人去与东厂叫板更不现实。

“看来还是得先把别的罪证送进去了。”奚月一喟,“得找不会令门达起疑的人送。”

不然,万一刚一进城就被拦下可就糟了。他们从一开始就在防备这事,原想等岳广贤醒后让雁山派为萧山派洗脱嫌隙,惹起江湖震怒逼迫锦衣卫收敛,谁料岳广贤醒来时他们已成了两个“死人”?为了不让门达怀疑他们没死,雁山派还是别突然出面了。

奚月苦思良久:“镖行都可信么?”

“大多应该可信,但万一碰上见钱眼开向门达报信的…也说不好。”杨川说着喟叹,“广盛镖行倒真信得过,可惜被屠了满门。”

奚月又看向沈不栖,沈不栖也摇头:“我没什么熟悉的镖行。你们若想找个门派帮着押送,倒能帮忙。”

“算了。”奚月旋即摇头,“一帮江湖人士一道入城,反倒更容易引起怀疑。”

袁彬忽然开口:“那你说,用锦衣卫怎么样?”

“什么?”奚月愕然。袁彬道:“南京这边的锦衣卫,不像京城里势力那么复杂。有不少有志之士想要尽忠报国,与我的交情也还可以。正好这也入冬了,织造府要送过冬的布匹进京,得用锦衣卫押送,可以让他们顺道把证据一并…”袁彬说到这儿突然反应过来,“东西多吗?”

“…大概得装个几车吧。”奚月说,袁彬登时垮了面色:“那是不成了。”

“那如果先送一部分进京呢?”杨川看向奚月,“你挑一部分最要紧的出来先送进去,给太子一个查案的由头。一查起来,把该拿的人拿了,余下的东西再送进去必定容易许多。”

“这倒是个法子。”奚月点点头,“那就…师兄你在袁大人这儿守着,我和不栖一道回温州整理东西送过来?”

沈不栖立刻反对:“你们夫妻俩一起去不好吗?!”

“…你当我们不想一起去?这不是怕这边有什么变故你拿不了主意么?”奚月锁眉打量他两眼,忽而觉得不对,“你怎么这么不想去温州?”

前阵子原说把他先送回白鹿门歇着,他也不干。

“…我没有。”沈不栖矢口否认,“我就是看你们刚成婚没多久,觉得分开不好。”

杨川失笑:“我们小别胜新婚,你瞎操什么心?”奚月还想追问两句,却见沈不栖闷着头出去了。杨川先前便摸到些头绪,见状不禁一笑,暗一拽奚月:“你来,我告诉你怎么回事。”

他说罢拉着她避了避,到了屋角,把沈不栖和琳琅眉来眼去的那点事跟她说了。

“你怎么不早说?!”奚月立时瞪他。

杨川慌忙补充:“我拿不准。”他见她还瞪着,又说,“我真拿不准,也没问过。你要是乐见其成,这趟回去你自己问。”

千里之外,京城初雪已过,洁白遍地。朝堂上的乌烟瘴气好像都暂时被洗清了一些,街头坊间,一派宁静。

诏狱里,几个狱卒围着炭盆烤火,偶尔瞧一眼背后牢房里静躺着的人,禁不住地窃窃私语。

“嘿,你们说,他还能活多久?”

“最多也就到腊月吧。正月不杀人,门指挥使还不赶紧了结了他?”

“我看不是。”有人嗑了个炒栗子,“听说他挑得厂卫斗了起来,薛公公现下恨门指挥使恨得牙痒,门指挥使是为这个才拿的他。那你说,指挥使不得尽力逼他招供,好到薛公公那儿证自己的清白?”

先前那个就反驳道:“啧,门指挥使也没那么怕薛公公吧…”

那人把一把栗子壳扔进了炭盆,盆里顿时噼啪一片,火星儿窜了好几窜。

“怕是未必有多怕,可你说,东厂若真死咬上锦衣卫不放,锦衣卫糟不糟心啊?”

自然还是大事化小的好。

几人正点着头各自琢磨,不远处震来一声咳嗽。他们赶忙看去,便见几个锦衣卫的千户百户在那儿站着,满眼的杀气比绣春刀的寒光还可怕。

狱卒们不禁一阵心虚,旋即起身,连连作揖:“各位大人…”

“滚。”为首的那个淡声道。几人半分不敢耽搁,当即连滚带爬地溜了。

几名锦衣卫相视一望,留了三个百户在原地守着,两个千户走向了那间牢房。

方才那几个狱卒嘴贱归嘴贱,倒会看人眼色,连滚带爬地溜走之前把钥匙留在这儿了。

一个千户俯身捡起钥匙,就打开了牢门,二人刚踏进牢房,躺在稻草堆上的那人动了一动。

屋里光线昏暗,可那人一身的刑伤仍十分触目惊心。两个千户赶忙去扶他:“大人?”

张仪勉强睁了睁眼,周身紧绷的肌肉在看清两张熟面孔时略微一松。

“大人,我们不能久留,只跟您说几句话。”那人顿了顿,艰难道,“门达不会让您活着了,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几个弟兄商量了一个彻夜,觉得…”他哑住声,张了半天口都说不下去,还是旁边的另一位千户咬牙替他道,“大人,您不如招供了吧。横竖都是一死,您这么硬扛着只对自己…”

“是门达让你们来的?”张仪冷冷开口。

二人一怔,旋即前者道:“不是。是我们自己觉得诏狱这地方…”

近来了就没几个能出得去的。

他略过了这一句,又说:“您又何必置这口气?”

张仪阖上眼睛,笑了两声:“我不招供,薛飞就会一直疑门达,对吧?”

“是,可是您…”

“那就让他们狗咬狗去。”他喉中干涩,强吞了口口水,却反涌起一股腥甜,令他眉头紧蹙。旁边的千户赶忙起身去倒了碗水,暗自抹了把眼泪,才又折回来。

张仪被他们喂了两口水,觉得腹中不适,便不再喝。他一哂:“都是跟过奚大人的兄弟…”说着他顿声了一会儿,目光望着房顶,眼中有几许雾气一点点氤氲开来,“我真羡慕他们能走江湖啊。”

都说江湖之中人心险恶,可比之朝堂,还是干净得多。

在接触到他们之前,他从不知人还真能为大义二字而活,他的日日费神钻营谋求上位,好像突然变得十分卑鄙。

他们离开之后,他还是在日日费神钻营谋求上位,他坐到了镇抚使的位子上,可是,他并没有从前官升一级时的那种痛快了。

他可能是疯了,他忽地对钱和权都失去了兴趣,京里纸醉金迷的日子令他觉得兴味索然。

甚至在牢里的这些日子,他不断回味的都是帮杨川遮掩夜探东厂、去雁山派做戏放他们离开。

做成那两件事,真让人畅快。

“门达不是个好人,他们江湖中人都忍不得,我也不想袖手旁观。”张仪神色悠然,“你们不用管我。若真想帮忙,就让薛飞来审我。”

“大人?!”二人猜到他想干什么,骇然大惊。

“我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不让他们咬得更狠呢?”张仪眸光微凛,几缕在暗做谋划时才会显露的精光一闪而逝,化作又一声笑,“我也想拖个恶人给我陪葬,是谁都行。”

二人面面相觑,谁都想帮张仪圆个心愿,却又谁也不敢做主拿这个主意。

“啧…别这么磨叽好吗?”张仪疲乏地摇了摇头,“若是奚大人,一定会赞同我这么做。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没她一个姑娘家办事干脆?”

第68章 再入江湖(四)

奚月在回白鹿门的路上, 一直在思量沈不栖和琳琅的事。

怎么问呢?沈不栖一个字都没提过, 怎么问都很尴尬。

不如就直接问吧。

于是在临到温州之前,她开了口:“哎,不栖。”

不栖正吃着个炊饼,听音转过身:“嗯?”

“我问你啊。”奚月顿了顿声,“你是不是喜欢琳琅?”

“呃——”沈不栖一颤, 一口炊饼直接落进嗓中,他顿时猛咳起来。

他趔趄地扶住旁边的一棵大树,奚月赶忙给他拍背顺气儿。眼见他憋得面色通红还是没能把饼咳出来, 她手上运了两分力啪地猛拍了一下,沈不栖终于一口咳了出来。

他深缓了一口气, 苦着脸看她:“姐,别乱说啊…我怎么敢肖想你的人!”

“说什么呢?!”奚月抬脚踹他, “我都成婚了你没瞧见啊!”

沈不栖抹了抹嘴:“那她也是你的人,你从撒马儿罕带回来的。我心里有数, 我…”

奚月啐了一口:“呸, 别胡说!”然后一拽沈不栖的手腕,“说说,你是真喜欢她不是?”

“…”沈不栖闷着头不吭声,奚月手型一转就成了千斤指。

沈不栖吓坏了:“是是是是是是是!姐你放手…”

奚月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他:“那你好好搏她芳心啊, 我可帮不了你。”

沈不栖面红耳赤,闷了半天, 才又说:“我跟她、我跟她不太说得上话。我不会波斯语, 她又只会那么几句汉语…”

他求助地看奚月, 明摆着有求助的意思,不过奚月没接他这茬。

——她怎么帮他?他俩风花雪月的时候她坐在旁边当传译合适吗?

二人一道又走了大半天,就到了曾培他们住的地方。奚月叫上三人一道去理罪证,整个过程死寂得跟没有活人似的。

琳琅好歹还有沈不栖凑在身边硬顶着语言不通的压力献殷勤,曾培和竹摇就一个劲儿地看奚月,看得奚月后脊梁一阵阵的发怵。

她终于不得不做出些反应:“二位,别看了…行不行?”

二人一并别开眼,静默片刻,曾培说:“你和杨川…”

奚月低头看脚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