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龙白月问,却无人应答。她打门缝里偷往外瞧,一个白纸灯笼在门外微微晃,却看不清来人。

“谁在外面?”她又问了一声,觉得不像是宫人,不禁冷汗直冒。翠英殿是冷宫,含芳殿却是鬼殿吗?龙白月微微发抖,只觉得全身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姐…”

嗟?嗟什么嗟?龙白月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女人,面庞清秀,头发梳得光顺——应该不是鬼吧。她壮起胆子将门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霍然出现在她面前,那女子骨瘦如柴,只有肚子突兀的挺在外面,上好的衣料在夜风中翩翩飘动。她神色凄苦,看见龙白月的时候蓦然一惊,双眼迅速被泪水蒙住。

龙白月看着她,有些莫名其妙的问:“你是谁?”

那女子浑身激动得轻颤,虚软的倒进龙白月怀里哭道:“姐,我是佟桐呀…”

第七十章 佟桐

这女子闹出的动静引来了宫人,她们一见这架势,竟顾不上行礼,纷纷上前将那女子扶住:“哎呀,佟贤妃,您怎么又偷偷跑来了。”

佟贤妃只顾紧紧抓着龙白月,恍惚道:“我远远瞧见这里有光亮,果然看见姐姐了…”

“佟贤妃,她不是您姐姐,”宫人对龙白月使使眼色,务求她包涵佟贤妃的失态,“她是圣上刚相中的娘娘,不是燕贵妃,您再仔细瞧瞧?”

佟贤妃将信将疑的盯住龙白月,看了半晌,讪讪的松开手:“对不住。”

龙白月一直忙着避让佟贤妃的肚子,腰弓得发酸,甫一获得自由,赶紧退后一步,直起身子吁了一口气:“没事,佟贤妃要保重身子。”

她着实担心眼前这弱不禁风的孕妇呢。哪知佟贤妃一听此言,立刻眼圈一红又哭起来:“我哪里能…”

宫人们头大,慌忙围住佟贤妃劝慰,一人捡起掉落在地的灯笼,重新点亮后说道:“夜深露重,奴婢送佟贤妃回去吧。”

佟贤妃萎靡不振的点点头,刚要转身,只觉得腹里一痛,便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宫人们顿时慌成一团——佟贤妃若是在含芳殿有个什么闪失,她们都难活命。龙白月反应最快,当机立断的吩咐道:“快扶佟贤妃进殿躺着,有腿脚利落的跑一趟医官局,请太医过来。”

宫人们正没主意,自然听龙白月的话,当下请太医的请太医,扶人的扶人。锦榻很快被拾掇出来,佟贤妃躺进床榻,依旧疼得满头冷汗。

“贤妃尽量放松些。”龙白月在锦榻边坐下,替佟贤妃按摩安胎。佟贤妃起初还紧张得直抓她的胳膊,慢慢的觉得好受了些,便任由龙白月按摩,兀自泪汪汪看着她:“你真像我姐姐。”

“您是说燕贵妃?”龙白月微笑着问。

佟贤妃点点头:“姐姐去年走了,我被封为贤妃,总是担惊受怕,我想她…”

“这样对孩子不好,您得照顾好自己,”龙白月怅然道,“奴婢也想有个姐姐呢。”

佟贤妃脸色发白,消瘦的脸颊上泪水未干,凄楚低喃:“拥有总要失去,这比什么都痛苦。我情愿一无所有,什么都不要…”

她有些不安的瞄瞄四周宫人,不敢多语。龙白月知道佟贤妃谨慎,便找些添茶倒水的理由,支开了众人。

“能拥有才是幸福,哪怕失去,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幸福,”龙白月轻轻抚着佟贤妃的肚子,能感受到掌下小生命顽强的活力,不禁暖暖的笑着,“人死不能复生,贤妃应当珍惜此刻拥有的。”

“圣上会很喜欢你,”佟贤妃却蓦然盯着龙白月说,“以前圣上就喜欢姐姐,何况你比我姐姐更坚强。”

姐姐的厄运也许不会再重演。

哪知龙白月竟爽快答道:“我可不要圣上喜欢,我喜欢的是别人呢。”

“你…”佟贤妃愕然——在这皇宫里,能存在第二种答案么?

“惊讶吗?”龙白月得意的笑,“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太不容易了。”

这时候太医匆匆赶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龙白月让到一边,仿佛和太医熟识一样,打招呼的苦笑显得亲切又无奈。佟贤妃任凭太医治疗,只静静的望着龙白月——这女子与宫中人不同,有自己的情绪和意志,真是令人羡慕。自己少时便随着表姐进宫,战战兢兢的与表姐相依为命,从来不敢有自己的想法——圣上是神圣的,哪怕年岁如自己的父亲,那敬畏战栗的感觉就必定是爱情,活着并没有更多意义。

她因此而不能像她一样,拥有神采熠熠的坚定眸子——她真羡慕她呀…

翠英殿的枯竹潦倒成一片,悄然穿行其间,衣袂摧枯拉朽,带出干涩的窸窣声,轻浅的脚步因惊讶而显得有些迟疑。

不过大半年的时间,为何这里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他不在的日子里,发生过什么?紫眠伸手抚摩着干枯的竹子,望着前方死气沉沉的翠英殿,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头。

即使夜深人静,翠英殿里总该点着长明灯,此刻内外一片漆黑,又是为何?

他因为服用丹药收敛功力,此刻不能作法卜算吉凶,只能像常人一样,摸黑飞跑进大殿。

按照计划,今夜他悄悄潜入翠英殿,为得是带走龙白月。明日燕军就会攻城,是他作法对抗敌军的日子——他知悉一切内幕,怎可能丢她一人在深宫中冒险?哪怕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不会忘记带她走。

可是,她在哪里?

紫眠在大殿里摸索到蜡烛,掏出随身的火石将蜡烛点亮。烛光照亮大殿中央,远处角落依然昏暗,幽深处散发着不祥的死气。即使不用法术,紫眠也可以感觉出周遭气流的异样,不止有狐妖存在的邪祟,比之更加凌厉,足足将那妖气压下去的,是一股新丧的屠戮煞气。

他不在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紫眠焦急的在殿中逡巡,眸子快速的扫视四周,却不放过一个细节。当初满目的金银器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瓷器和漆器;家具木器上有刀凿的痕迹,像是被人搜刮去了金妆;内殿更是凌乱,精致的帷帘都被扯得半落在地上。

该死,敌人还没攻来,为何这里已像遭了劫?紫眠眉头皱得死紧,他慌了神,不知该往哪里寻找龙白月。也许她们是迁往别处了?他手足无措的低头,正看见桌案上的文房四宝。紫眠心念一动——白月一定是坐在这里给他写信的,他焦躁的目光还是不自觉的柔下来,将凌乱的信纸和随意丢弃的毛笔,一样样的细看过。

蓦然他发现桌脚边躺着一个纸团,像是揉皱了的弃稿,不禁弯腰将它拾起,展开:

太监来杀人了,马上我要试着逃走,一切听天由命。宝儿,看见这信就交给紫眠吧,我不在了也没关系,告诉他我一直都有安心等他…

紫眠只觉得浑身血液逆行,冲得他一阵眩晕,身子几乎无法站稳——这正是白天龙白月逃走前留的信,内侍发现后并没有上心,只是愤然将之揉成一团,随手丢在了地上。

他为什么之前不看她的信…这是老天给他的惩罚吗?她的信,读得第一封,却已是绝笔?

紫眠情绪昏乱,已没有心神去发现内殿深处屏风后的玄机,只是疾步往殿外冲——面对杀机重重,白月如何能逃出宫去,就算她有一线生机,她能逃去哪里?

他明白自己不能天真,现实是一个弱女子能逃出生天的机会无比渺茫,可他依旧无法面对现实——他怎么能在什么都还没做的时候,就先失去她?

他迟了一步,纵使机关算尽,还是迟了一步…

值夜的宫人如今人心惶惶,燕贼围京,天天夜里用石炮攻城,骚扰得他们连专心巡夜都不能够。一个小太监挑了个灯笼,贴着宫墙快步走着,嘴里喃喃叨咕:“妈妈的,解个手都不肯等我…”

他路过翠英殿,忽然发现宫院大门虚掩着,似乎从里面还窜出阵阵阴风,不禁哆嗦了一下缩起脖子:“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不关我事,有鬼也别来找我…”

话还没说完,他的后领便被人抓住。冷如鬼手馨,小太监将手中灯笼一抛,翻着白眼厉声叫道:“妈妈呀——”

“别乱嚷。”

身后是个低沉的男子声音,让小太监安心了一点。这声音温厚,不像是厉鬼,可从中透出的蚀骨悲怆,又分明像是从黄泉下冒上来的,小太监慌道:“神仙,您饶了我吧,我什么坏事都没干…”

“这翠英殿里的人呢?”

“都,都死了…”果然是冲着翠英殿来的,小太监忽然想到翠英殿死得可都是宫女,身后这男人断不能是今日死去的冤魂了,不禁胆子又壮了点,拼命斜着眼往身后瞄。

可惜灯笼已灭,只能依稀看到身后人披着黑色斗篷,还是消减不了恐怖的感觉。

“都死了…”那男人重复着小太监的话,手劲忽然一狠,将他衣领攥得更紧,“我不信,宫里有个叫龙白月的,也死了么?”

小太监吃痛,一时忘了害怕,哇哇大叫:“我不知道什么龙啊月的,反正一个活口都不会留,老规矩了,真不关我的事,呜呜呜…”

他没多想自己怎么能如此顺畅的大哭,只是坐在地上嚎啕着,直到把值夜的同伴都引来。一个太监举着灯笼照亮他一团模糊的脸,不屑问道:“你撞鬼了?在这里号什么丧?”

小太监一愣,停止哭泣,抬头望望眼前同伴,摸摸脖子,心有余悸的回头找了半天,却哪里看得见方才虚渺似幻的鬼踪?他这才一头虚汗的回过身来,茫茫然念叨:“我真撞鬼了?”

第七十一章 血战

我不在的日子,她到底碰上了什么?夜风中紫眠一路冲回家,拿起枕边楠木盒,取出信笺一封封打开。

紫眠,这些天活计很多,一直没空给你写信…我们这里,先是收金银器皿,如今又收走了金银首饰…紫眠,翠英殿的竹子已经死了一大片…我该相信你,不该给你添乱的…

书信里她的境遇每况愈下,字里行间充满不安,而他竟一厢情愿,还以为她是待在世外桃源里,只需要安心等他就好。他怎能如此昏聩!

“对不起,白月,我一无所知…”不,他本不该一无所知,这一切都是他的错。紫眠抬起头来,双眼因自责睁得血红——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怎么能糊涂至此,竟认为那深宫跟世外桃源一样安全?那明明是天下最凶险的地方!

他霍然警醒,急急取过放丹药的木匣,打开,看着匣中最后一颗丹药。现在服食不是好时机,可紫眠已不想再等待,他需要法力。

“不是早就计划好了吗,还犹豫什么呢…”他嘿然冷笑。还犹豫什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怕做罪人么?再优柔寡断下去,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他需要法力,需要用法力找到她。

服下丹药后调息静坐,不久之后便觉得胸臆间真气泉涌,畅意通达。紫眠迅速掐起手诀,念动咒语,冥神求索许久却未果,不禁愕然睁开双眼。

冥界明明没有白月的魂魄,难道她还活着?!这想法令他又惊又喜,难以置信的笑起来——她总是那么坚强活泼,每每令他惊叹,他该信任她的…

只要白月还活着,一切就都好办,他虽然无法确定她在哪里,但可以为她占卜吉凶,至少不会再茫然失措。为活人占卜不需要通灵,式占甚至不用借助法力,紫眠排卦式占,卜算了几次。

“盘桓宫禁、生门在北、吉。”看来她还在宫里,紫眠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今次错过,只要改动一下计划,他照样可以进宫找到她。

全身乏力的跌在榻上,紫眠蓦然苦笑,他真是慌了,都没想到先替她卜算一卦,便直接动用法术来找她的魂魄。为什么会这样慌乱、不顾一切…他知道答案。

总是苛求自己,一路千辛万苦,其实心里真正想要的并不多——是他太痴傻。紫眠安心笑笑,轻咳一声,嘴角又有血丝滑下,这次却懒得拂拭…

黎明的突袭令京城禁军卒不及防,他们习惯了无休止的骚扰,当燕军真的发动大军攻城时,守城士兵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填壕车滚进壕沟里,木牛车掩护着挖掘城墙的燕兵随后赶到。

填壕车约莫二人高,两三丈见方,底部车轮骨碌碌飞转,带着车子滑入护城河中,庞大车身霎时激起几丈高的水花。填壕车很快没顶,木牛车随即从其上碾过,直逼城墙。木牛车上搭着两头开通的木棚,抵挡飞蝗流星般的箭石攻击,棚底士兵一挨近城墙便用铁镐掘城,砖石纷纷松动掉落,尘土飞扬。

情势危急,紫眠被请上城楼作法,太子也穿着厚重甲胄在城楼上督军,见他来了,冷笑道:“哥哥果然有真神护体,都不需要披挂。”

紫眠不置可否的笑笑,抽出七星宝剑,掐起手诀提醒众人:“作法时刀剑无眼,大家留神退让。”

太子眉毛一挑,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后退一步,静观其变。

城楼内外上下,此刻呐喊声汇成一片。燕军疯狂的捣毁城墙,鹅鹘车上靠机械挥动的长竿勾镰扒拉着城墙,砖头像雨点一样哗哗掉落。禁军呼喝着口号,拉动滑轮上的绳索,将三尺见方的狼牙拍朝着云梯上蚁附登城的燕兵拍下去,燕兵被铁皮上的尖刺扎伤,哇哇惨叫着跌落,摔在城下木牛车的顶棚上,脊椎骨啪啦啪啦断成几截,还没咽气,就被城楼上倾盆泼下的熔融铁水浇透,连带着木牛车一齐燃烧起来。

震天的喊杀声中,满目疮痍的城墙里忽然窜出千军万马,黑压压阴沉沉,向城外潮水一般的燕军冲去。刹那间风起云涌,天色晦暗,三千重甲骑兵奔腾嘶吼,幻影与敌军人马重叠,瞬时刀光剑影中血雨狂飙。敌军阵营只能乱成一团,不抵抗是死,抵抗也尽是自相残杀。

太子在众人掩护中俯瞰城下,见神兵力挫燕军,眉宇之间并无喜色。他若有所思的偏头,发现掐指念诀的紫眠脸色越来越差,心念一动,这才拊掌大笑:“好好好——”

驾驭三千神兵,均是他一人出力,怎能不虚耗元神?力尽神竭是迟早的事,只是城楼上耳目众多,不便妄动,自己还得觑个好时机罢了。

这边太子正暗自算计,不料紫眠也恰在此时睁开双眼:“贫道法力有限,无法继续驱使神兵向前,殿下可有办法打开城门,放贫道出城作法杀敌?”

“这如何使得?城外情势凶险!”太子脸色一变,着急想要阻止。

一边的太守这时候抱拳一揖,提议道:“太子殿下也不必忧虑,臣可派精兵随同出城,掩护紫眠大人。”

太子还想阻拦,紫眠却出言打断他们:“如此甚好,请殿下不必多虑。”

太子只得无奈的点点头,默然看着紫眠走下城楼。太守拨了一批士兵与紫眠一同下去,呼啦啦与太子擦身而过,这时太子目光分明一闪,与太守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

清晨佟贤妃身子已然无恙,便在宫人的护送下离开。龙白月才小睡上一会儿,就被连天的战火喧嚣吵醒。宫人见她起身,赶紧围上来,要伺候她梳洗沐浴。

“娘娘皮肤真好,圣上一定喜欢。”龙白月刚脱掉衣服,宫人便赞不绝口。

她被肉麻得一激灵,凝脂也变成鸡皮,赶紧泡进水里:“外面仗打得好厉害,圣上今天还会来吗?”

“圣上当然会来,”一位宫女自信笑道,“再打也打不到咱们这里,放心吧。再说了,有太子殿下在城楼督军,还有那紫眠大人请得天兵天将——老天爷都站在咱们这边呢。”

“什么?!”龙白月一听见紫眠的名字,激动得打着水花想站起身,却被七八只手同时按住,好一通搓揉,直将她洗得满面红光才罢休。她一路动弹不得,不禁忿忿暗想:两个儿子都在战场上,老子却在后宫享乐,什么世道这是?

沐浴后将精致的宫装套上身,龙白月见宫人要收走自己的衣服,慌忙阻止道:“等等,拜托把衣服留给我。”

宫人当她穷酸,愕然笑道:“娘娘以后不必再穿宫女的衣服啦,有更好的…”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龙白月拽着衣带不放——里面缝着紫眠送的耳坠呢,“衣服你们收走好了,这衣带是原先的主子赐的,我留着它做个念想。”

宫女们点点头,等龙白月将衣带系好,便取出梳篦假发,替她梳了个灵蛇宫髻。如今宫中已没有金银首饰,上好的头油将龙白月的头发润得油光水滑,光可鉴人,宫女们看着又满意又嫌弃素净,忙跑到外面撷下刚开的月季替她簪上。

“来来来,还有这鞋子,”宫女又取来一双玫红缎鞋,鞋跟很高,用金泥绘着莲花,她服侍龙白月穿上,拉着她往大殿走,“咦,你倒像穿惯了这种鞋子,瞧瞧,这就是步步生莲。”

龙白月低下头,就见鞋跟上的金莲花在漆黑的水磨砖上投下一圈金色的影子,依稀是有点莲花的意思。她以前做花魁的时候,穿惯了高跟鞋子,本不以为意,但看到宫女们一脸要教她长见识的兴奋,忙啧啧叹道:“真是金贵鞋子,穿了只怕要崴脚。”

宫女们掩口笑道:“不会不会。”

龙白月如此敷衍了她们一番,才终于将她们打发走。甫一获得自由,她立刻甩掉脚上碍事的鞋子,找了轻便的软底鞋换上。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留神四周动静,偷偷摸摸打开宫门溜了出去。留守含芳殿的宫人并不多,避开她们的耳目很容易。

龙白月扯掉发髻上的花朵,凭着残存的记忆,先从含芳殿摸到最醒目的皇后寝宫,再从皇后寝宫摸到翠英殿,最后才找到通往医官局的路。

她现在只能向医官局的太医们求助了,城外在打仗,他们必定会有人出宫去,兵荒马乱,宫里失踪一个人,总不能算是惊天大事吧。

龙白月一路躲躲闪闪,几番惊心动魄,好容易找到医官局,这才敢大口喘气。她本想找位太医大人乞怜,却发现医官局空无一人,连医女们都不知所踪。

“都派出去了么?”龙白月纳闷,一低头发现屋子角落里扔着一套医女的衣服,更觉得诡异。诡异归诡异,她略一思索,还是弯腰拾起地上衣服——医女的衣服和宫女一样,自己身上的装束太醒目,还是趁早换掉为好。

就在龙白月换好衣服,原地盘算自己出路的时候,医官局的大门忽然被人嘭地一声踹开。一个小太监跳进屋来,正看见龙白月,哇哇大叫:“这里还藏着一个!”

哎,什么意思?龙白月吃惊得瞪大眼,还没来及作出反应,几个太监就冲了进来,扭住她的胳膊,将她五花大绑。

“你们…”她仓皇惊叫,嘴巴却被布巾扎住。一名太监抖开麻袋,就要往她脚上套。龙白月双目圆瞠,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这是要干什么?他们要抓她回去见圣上吗,可情形又不太对…

几名太监按住不停扭动挣扎的龙白月,一个头上肿着大包的小太监气鼓鼓的上前,拿麻绳绑住袋口。呜呜呜,他委屈死了啦,巡夜撞鬼,抓宫女又被打昏剥了衣服——也不知让谁扮成太监逃走了,他一定要报复回来啦。小太监气恨得吸吸鼻子,将麻袋口的绳子狠狠绕了几圈,扎得死紧。

麻袋不透气,龙白月没能挣扎多久,很快便闷昏过去…

第七十二章 沦陷

厚重的城门被打开,掩护紫眠的士兵蜂拥而出,紫眠随后出城,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令他皱起双眉。让一切尽快结束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喧嚣中尘沙飞扬,却仍能望见远处神兵厮杀的身影,黑压压张扬跋扈。石炮轰隆隆震下城头沙砾,落了紫眠一身。他能感觉到背后杀气,不是慷慨对敌,而是向自己袭来。七星宝剑向后挡去,龙吟一声寒光激荡,紫眠了然的冷笑,望着来“掩护”自己的士兵,叹息道:“都这个时候了,还真是…一点愧疚的余地都不给我留。”

士兵们惊恐得睁大眼睛,无法将视线从紫眠苍白到有点妖异的脸上移开。他们听见他口中喃喃念出咒语,那咒语越来越响,直到盖过战场上所有的声音,胀破他们的鼓膜。他们没有忘记自己收到的命令是围剿他——这个妖道,于是各自面目狰狞扭曲着拔出刀来,歪歪斜斜挥出去,砍瓜切菜一般,血流成河,接连倒下去的——却是他们自己。

士卒几十人,以诡异奇特的姿势将彼此杀死。紫眠掐着手诀,缓缓从横架交叠的刀与尸体中站起身,粘稠的血浆浸得他衣履沉重。这样的杀阵震慑住周围所有人,活着的——无论是自己人还是敌军,一时竟都忘了动作。

紫眠只是望着前方神兵替他杀出的一条血路,微微笑着,看三千重甲骑兵的魂魄忽然凝滞不动,一个接一个消失。原先被神兵震慑住的燕军复又叫嚣起来,潮水一般冲过神兵的幻影,向紫眠扑来,而他身后的城门依然洞开。

城内禁军发觉不妙,赶紧要关城门,这时紫眠回身,口中咒语不停,关城门的士兵便像中了邪一样,四肢僵硬,怎么也无法将城门关上。与此同时燕军正不断逼近,先前推着木牛车、鹅鹘车攻城的燕兵靠得近,有几个乘机窜进城门,抽出刀和禁军拼杀起来。

没有紫眠的法力支撑,三千重甲骑兵的魂魄渐次消失,队伍正中的主将先是岿然不动,下一刻竟忽然掉转马头,遥对城门下的紫眠,缓缓横起长刀。

此举出乎紫眠意料,他掐指作法,却发现贺将军的魂魄已挣离他的掌控。骑兵们的影子被燕军冲散,越来越淡,只有贺将军一人一马,身影依旧魁梧高大。他的面孔藏在黝黑的盔甲之下,模糊不清,可沙哑的咆哮却穿过千军万马清晰传来:“你也骗了我——”

紫眠脸色苍白,没有回答他。

“你也骗了我——我甘愿被你利用,不是为了报复谁,而是为了守住山河!”贺将军已成厉鬼,隐藏在铠甲下的眼睛死死盯住紫眠,驱策黝黑铁骑,迎面向紫眠冲去,“你竟做叛徒,我不饶你——”

紫眠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身无片甲、手无寸刃。他咬牙作法对抗,嘴唇都咬出血来,可几番尝试都无法控制住贺将军。最后一刻,他筋疲力尽,一时情急失措,只能茫然痴立——他为什么能凭着意念脱离他的法术,控制自己残存的魂魄。他比他执著,这份气魄,他赢不过…他为什么会如此执著…

紫眠望着贺将军飞骑超越奔跑的燕军,第一个接近他,举起长刀向他挥来。白光倏地划过,血雾喷薄开,他的视角忽然从高处跌落,变成紧贴地面…

龙白月从窒闷中悠悠醒转,脑中一片空白。她闷在袋中出了好几身大汗,此刻浑身湿透,热得快要燃烧。她被绑住的四肢已然麻痹,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粗糙的麻袋蛰得又痒又疼,全身关节无处不痛。

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她绝望的想。

周围传来细微的呻吟,有重物软软的挤在她身上,微微挣动——看来是难友。正在龙白月揣测间,吱呀一声像是门被推开,跟着有脚步声响起,约莫有两个人走近她们所在的地方。

“哎呀,”其中一人惊诧得叫起来,嗓音尖细,“这么热的天气,你也不怕把人闷死了,不好交差。”

“死也有死的数目,总比逃掉一两个要好。”另一人声音阴冷,言辞甚是残酷。

“得了吧你。”那尖细嗓子不理会他,径自上前给每只麻袋都松口透气。轮到龙白月时,她赶紧闭上眼睛,只觉得蓦然呼吸一畅,一丝凉意拂上她黏满乱发的脸颊。

要是能再松松绑,就更好了。她一边奢望,一边留神听这两个人说话——听声音,这两人都该是太监。就听那个松麻袋的尖嗓太监问另一人:“这批怎么用麻袋装了?不是医女吧?”

“当然不是,医女今早上就随着袁大人,一起跟运送针灸铜人的队伍走了,听说还跑了两个。”那人阴冷答道,“这一批是拿去帮女伎凑数的,这两天不停有女伎自杀,数目总凑不齐,不得已才拿宫女填上。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抓的时候忒费劲,这才用麻袋装的。”

“这都从哪儿逮来的?各宫的主子还不叫唤死?”尖嗓太监听得心惊肉跳。

“各个地方都有。如今各处都有人逃跑,太监出宫都得脱裤子检查,乱得很,咱就散着抓,数目都够了。”那人又得意回答道,“得,您也甭罗嗦了,等接手的来了,您只管跟着运送就成。”

“唉,这前门还在打仗,后门就已经准备好降书,按清单凑贡品,太子知道怕要心寒。”

“嘘,你懂什么,其实太子又何尝不是虚应故事?降是肯定要降的,总不能真叫燕贼攻进咱们京城吧…”

话音未落,就听见这屋子里仓皇跑来第三人,敲锣似的喊道:“不得了,快,燕贼破了城门了!”

“打进来了?这么快?!”

那两人似乎还不相信,新到的人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叫道:“可不是!太惨太惨,太医署的袁大人听说城破,刚带着手下博士、学生、医女,在驻地自焚殉国了,大火烧掉城南一大片屋子,连针灸铜人也跟着熔掉。”

这消息让麻袋中的龙白月一时万念俱灰,胸口疼得窒息,险些背过气去。

“这可如何是好?”先前那阴冷嗓子的太监这时候也慌了,“进贡的铜人没了,燕贼不得放过我们,你们可得把女伎们看好了!”

“那是自然!驴车都等在外面了,先搬一趟吧。”后来的人应着,开始和尖嗓太监搬动麻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