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点点头,退到了一旁的山石后面,眼睛则警觉的一刻不停的四下里扫视起来。

这里孔琉玥方客气有礼的向尹淮安道:“大表哥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罢?”

许是珊瑚回避了之故,尹淮安这次终于能把话说出口了:“前一阵子便想去瞧表妹的,一来怕表妹身体还未大愈,见了我生气,反倒再加重病情,二来…今时不同往日了,我自己倒没什么,就怕坏了表妹的闺誉…但是我心里,其实是一直记挂着表妹的,只是老太太和太太那里…总之,都是我不好…是我辜负了你…”

声音渐渐变得低沉晦涩起来,但很快又回复如常了,且还多了几分坚定,“你放心,我辜负了你一次,绝不会再辜负你二次,我一定尽快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让你不被嫁入永定侯府去,让我们两个能正大光明的在一起!”

“哦?大表哥有什么法子,不妨先说来我听听?”孔琉玥一脸晦莫不明的问道,心里却已是约莫猜到他会说什么了。

见她终于有了几分被自己打动了的样子,尹淮安心里一喜,忙压低了声音道:“我这一程子都在想这个问题,觉得如果表妹再‘病’上几个月的话,只怕永定侯府就该坐不住,就该有所行动了,到时候我再去求求老太太和太太,我们不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

尹淮安这是在暗示自己装病?孔琉玥暗自冷笑一声,面上却依然一副喜怒莫辨的样子,“‘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怎样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呢?大表哥别忘了,你现在已经有大表嫂了!”他难道还会为了她休了尹大奶奶霍氏不成?

如果他真做得出为她休妻之事,霍氏如今也就不可能是尹大奶奶了,只怕他是跟之前珊瑚打的一样主意呢!

果然就见尹淮安一副难以启齿为难样的小声说道:“霍表姐…霍氏她…毕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又才过门短短几月,并未触犯‘七出’之条的任意一条,我实在找不到休弃她的理由,母亲那里,也一定不会同意…因此少不得只能在名分上委屈表妹一些了,但请表妹放心,我保证你除了在名分上差她一点之外,其他样样都比她强,等到将来我袭了爵之后,我再上表为你请封一个诰命夫人在身,到时候你便可以与她平起平坐了!”

“表哥的意思,是要让我与你作二房妾室吗?”孔琉玥终于忍不住冷笑起来,先委屈她给他作二房,然后等他袭爵之后,再上表为她请封诰命夫人,他倒是打得好算盘!

本来她之所以答应留下听尹淮安说话,除了觉得珊瑚的话有理,她的确是该跟他有个了断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在看到他的痛苦样之后,她内心深处竟然会觉得难受。她知道那不是属于她的感觉,而是属于原来的孔琉玥残留在身体里的本能反应,所以她才会答应留下来,想看看他到底会说些什么,想看看前身为他付出性命,到底又值不值得。

却没想到,他竟会开口让她装病,好让永定侯府提出退婚,然后再与他作妾,妄想坐享齐人之福,这种行为,简直已经称得上无耻了!

他难道就没有想过,她如果真被永定侯府退了婚,尹老太太与尹大太太只会往死里恨她,她们会同意让她与他作二房?而就算她们同意了,她的名声也因此毁得差不多了,朝廷又怎么会给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封诰?最重要的是,这就是他回报前身一腔痴情的方式吗?

孔琉玥问完,不待尹淮安回答,又冷笑着继续反问:“大表哥以为,我会放着好好的一品诰命夫人不做,而委屈自己败坏名声,然后给你作二房妾室,再等一个类似于镜中花水中月的封诰?大表哥,换作你处在我的立场,你会如何选?还是,这便是你回报琉玥一腔真情的方式,你对得起她吗?”

孔琉玥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说到最后,她甚至已忘记现在她便是孔琉玥,孔琉玥便是她,而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在为孔琉玥打抱不平了。

好在尹淮安被她说得节节后退,面红耳赤,并未留意到她话里的破绽。

孔琉玥将尹淮安说得哑口无言之后,犹不解气,深吸了一口气,又说道:

“大表哥既然当日选择了辜负琉玥,就该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再来后悔,已经是晚了!大表哥既然已经有了大表嫂,就请好好对待大表嫂,不要辜负了一个,再连第二个也辜负!”说完转过身,欲叫了珊瑚离开。

冷不防背后却传来尹淮安痛苦的声音:“可是我心里只有表妹你一个,注定了只能辜负霍表姐啊!”声音渐渐近了,“我忘不了小时候我们一同吃一同睡的情形,忘不了我教你写字时的情形,更忘不了我作画来你填词时的情形…我忘不了的过去太多了,你叫我怎么做到不辜负霍表姐?”

孔琉玥听在耳里,有些好气于他一副自己是受害者的无辜模样,但更多的却是好笑,想不到柱国公府的这位世子爷,还挺有当琼瑶剧男主的天赋呢!

她扯唇嘲讽的笑了笑,正欲再说,远远的就听得珊瑚笑着说道:“书双姐姐这是往哪里去呢?”

一个女声笑回道:“外面大老爷叫大爷,我这是去老太太屋里寻大爷呢。”

第二十二回 众生(上)

孔琉玥乍然闻得不远处珊瑚和一个陌生的女声说话,脑中浮现过的第一反应,便是躲起来,别让那个女声的主人瞧见了她,以免横生枝节。

但转念一想,她和尹淮安在这里说了这半日的话儿,就算珊瑚有火眼金睛,只怕也不能完全保证就没人瞧见他们。若是真有人瞧见了,她再这么一躲,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更让人有舌根可嚼了?倒不如大大方方示人的好,事后若是真对出来了,也能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于是扬声问道:“珊瑚,你是跟谁在说话儿呢?”一面说,一面循声往珊瑚所在的方向走去。

后面尹淮安早已听出了那个女声乃系自己房里书双的,见状只得亦跟了上去。

就见珊瑚正与一个穿浅绿襦裙,打扮得较一般的大丫鬟华丽几分,长相也极娇俏耐看的女子对面而站,想来后者便是方才珊瑚口中的‘书双姐姐’了。

瞧得孔琉玥过来,二人忙都欠身行礼,珊瑚脸上还有懊丧一闪而过,似是在说孔琉玥不该出来的。

孔琉玥看在眼里,因忙回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那个大丫鬟书双与孔琉玥行过礼后,站起身来正要说话,不防就见尹淮安跟在她身后走了过来,眼底攸地闪过一抹异色,脸上笑容倒是未变:“大爷原来在这里,让奴婢好找。才大老爷打发人传话,说是要见大爷呢,所以奴婢找了来,倒是没想到会扰了大爷和孔姑娘说话儿。”

尹淮安点点头,正要说话,孔琉玥已抢在他之前先说道:“既是大舅舅有事传大表哥,琉玥就不多多耽误大表哥了,多谢大表哥对琉玥身体的关心,琉玥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就先行告退了,改日再特地登门拜侯大表哥和大表嫂。”

三言两语便将刚才她与尹淮安私下说话的行径,定义在了表兄妹之间偶遇后的普通嘘寒问暖之上,而且还将尹大奶奶霍氏一并囊括了进去。

孔琉玥说完,不待尹淮安有所反应,便欠身行了个礼,扶着珊瑚一径去了。

一直到过了垂花门好一段距离后,珊瑚方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方才缘何要出来?奴婢一个人应付得来的。”

孔琉玥扫了一眼四周,见四下里都无人后,方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你只看得到你目力范围所能及的地方有没有人,你目力范围所不能及的地方呢?若是真有其他人瞧见,我岂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倒不如大大方方的出来,让书双也做个见证呢。”

不止如此,待会儿见了尹老太太及尹府其他女眷,她还要大大方方的把此事说与她们知晓,也算是为事后若有人在她们面前下话儿先打支预防针罢!

珊瑚看起来还想再说,被孔琉玥一句“你别担心了,我自有主张。”堵了回去,再一想到自家姑娘如今的确大有主意,也就释然了。

主仆两个继续往前走,孔琉玥因见四下里还没人,遂小声旁敲侧击问珊瑚道:“才我见书双打扮得跟你们…都不大一样,这是什么缘故?”难道尹淮安一个作儿子的身边的丫头,会比尹大太太身为当家主母且又是长辈身边的丫头,譬如绿萼红蓼之流还体面?还是书双其实是及第居里,类似于红楼里贾宝玉屋里袭人的另一个存在?

珊瑚见问,四下里扫了一圈,方略带几分酸意的说道:“大奶奶过门后,她便已经过了明路了,她又是老太太给的,自然比大奶奶带来的还要体面,只等将来生下一儿半女,便抬姨娘呢,如今也算是及第居半个主子了,当然打扮得跟咱们都不一样了。”

果然被她猜中了!

孔琉玥禁不住暗自冷笑起来,尹淮安可真是好手段,享受着通房丫头鲜嫩肉体的同时,竟还能哄得前身对他死心塌地,以前的孔琉玥可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才会错把一腔真情交付与了他。早知道她刚才就该大骂他一顿,甚至给他两个耳光的!

见自己话音刚落,孔琉玥已然变了颜色,珊瑚这才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家姑娘与大爷毕竟有旧,即使她现在绝口不提大爷,心里难保不会有疙瘩,自己偏还在那里说什么‘及第居的主子’,简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因此心下立刻涌满了懊恼与不安,觑了眼小心翼翼看孔琉玥。

不想孔琉玥的神色却很快又回复如常了,说道:“很久没像今儿个这样走这么多路了,腿有些乏了。”也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到慈恩堂?啧,房子大了就是这点不好,一来一回都要花去她大半天时间,偏偏依照这个时代的规矩,作晚辈的是必须要每天到长辈屋里晨昏定省的,看来以后她不愁时间难打发了。

珊瑚见她神色如常,方松了一口气,回道:“姑娘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说着上前扶住她,继续往前走。

主仆两个又走了一程,又进了一道门,但见两边皆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立着一座粉墙,转过粉墙,是三间的小厅,之后才是五大间的正房,两边又有游廊厢房,一干仆役婆子参差站了一院子。正房门外站了几个衣服鲜亮的上等仆妇,都恭恭敬敬垂首分立两旁。

孔琉玥看在眼里,知道目的地终于到了,正想让珊瑚上前让门外的人进去通报一声,就见几个妇女已经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行礼后笑道:“老太太一直念叨着孔姑娘呢,让姑娘来了便直接进去,不必通报了。”

说话间已有人争着打起帘子,向里回到:“孔姑娘来了。”

孔琉玥含笑进得内堂,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她虽分不清具体谁是谁,但仍大致将众人的脸都扫了一遍,方看向了上首罗汉床上坐着的白发老母,亦即尹老太太,——这个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认错的。

但见尹老太太上着宝蓝色五福捧寿袄,下系暗红色六幅裙,襟上缀着金三事,一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珠环翠绕,看起来慈眉善目,富态安祥,倒是与孔琉玥心目中的形象相差无几。

“琉玥见过老太太。”不着痕迹打量尹老太太的同时,孔琉玥已经对着她盈盈拜了下去。

“搀起来,快搀起来!”早被尹老太太身边侍立着的丫鬟们争相搀了起来,送到尹老太太的罗汉床前。

尹老太太便携了她的手,要将她往罗汉床上拉,一面拉,一面还心疼的说道:“瞧这小手冷的,快暖和暖和。”说着已将自己的手炉塞到了她手里。

孔琉玥见那罗汉床上并无小几,知道这是个独座,又见下面众人包括她惟一认得的尹大太太都站着,自然不敢坐下,奈何再三推辞也推辞不过,只得斜签着身子,坐到了床前的脚踏上。

第二十三回 众生(中)

待得孔琉玥落座后,尹老太太便一边慈爱的摩挲着她的头手,一边关切的问她道:“身体可是已经大好了?有没有按时吃饭?夜间睡得可好?想什么吃的玩的,只管使人去你舅母嫂子们那里取去,若是她们那里没有,就使人来我这里取。”

孔琉玥忙站起身来,恭敬而又不失亲热的一一回了,“多谢老太太关心,琉玥已是大好了,一日三餐都有按时吃饭,夜间也睡得比以前好了。大舅母时常使人送东西去安苑,安苑色色都是齐全的,什么都不缺。”

尹老太太方满意的点了点头,复又拉了她坐下,笑道:“先前便一直想瞧你去的,偏生前儿我也病了,怕去瞧你反倒过了病气与你,因此一直没过去,如今瞧见你大好了,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孔琉玥笑得有些羞赧:“都是琉玥身子骨不争气,累老太太为琉玥担心,如今琉玥已是大好了,以后便可以好好承欢老太太膝下,好好孝顺老太太了。

尹老太太笑道:“你只管将养好自个儿的身子,便是对我最大的孝顺了!

”命她,“见过你舅母嫂子姊妹们去,这些日子,她们也都惦记着你呢,若不是怕扰了你静养,早瞧你去了。”

“是。”孔琉玥含笑应了,起身款款往尹大太太等人面前走去,一面走,一面已在心里计议开了。

尹大太太她先已见过两次,自不会认错,要紧的是她身旁的那两名妇人,不但年纪差不多,穿戴打扮也都是一般的华美瑰丽,就连站的位置也相差不离,一时间她还真吃不准哪一个是尹二太太于氏,哪一个又是尹三太太燕氏。

不过,她至少能确定二人必是尹二太太与尹三太太,因此心里倒是并不慌张,大大方方便上前行礼道:“琉玥给大舅母、二舅母、三舅母请安。”

尹大太太忙亲自搀了她起来,笑道:“都是自家娘儿们,你大病初愈,就别讲这些虚礼了。”

她身旁那名穿大红色对襟长袄,露出短短一截湖水绿月华裙,头戴赤金凤钗,生的柳眉杏眼的美妇人亦笑着附和道:“你大舅母说的是,都是自家娘儿们,讲这些个虚礼,反倒生分了。”

孔琉玥仍吃不准美妇人是尹二太太还是尹三太太,正暗自发愁不知该怎么答话之际,不经意抬头,却看见侍立在门外的珊瑚正翘着两个指头在挠头发,看见她看过来,忙不着痕迹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这下孔琉玥心里有底了,看向尹大太太和美妇人,笑得谦逊:“大舅母与二舅母爱惜小辈,是作长辈的仁慈,但只礼不可废,若琉玥作小辈的却因长辈们的仁慈便恃宠而骄,才真真是轻狂呢。”

尹大太太闻言,怔了一下,暗想平常这个狐媚子可不这样,从来都是目无下尘的,多早晚变得这般圆滑会说话了?面上却一点不表露出来,仍是笑眯眯的道:“都是自家娘儿们,我和你二舅母还能不知道你素来便是个好孩子的?

“那都是老太太和舅母们平常教导琉玥得好。”孔琉玥赔笑应道,同时暗自舒了一口气,幸好她没认错人,红衣美妇人果然是尹二太太!

妯娌娘儿们几个正自说笑着,一旁另一名妇人,亦即尹三太太忽然似笑非笑插言道:“我可没大嫂二嫂那个本事,能教导得了外甥女儿。”

尹三太太生得比尹大太太尹二太太都要漂亮,细看之下,打扮得也较二人更为华丽一些。她梳着云髻,左侧斜插一枝珊瑚玉步摇,右侧别一朵金累丝点翠镶珠宝花蝶,戴着点翠珍珠耳环,穿玉色亮缎袄子,系暗红色织锦宽腰带,碧色暗花刺绣蝴蝶牡丹纹十二幅长裙,端的是妩媚风流,婀娜多姿。

孔琉玥早在过去两个多月里已做足了功课,知道尹府除了大老爷,亦即现任的当家人柱国伯尹鹏以外,还有两位老爷,亦即二老爷尹鹍与三老爷尹鹤。

三兄弟之中,尹鹏与尹鹍系尹老太太嫡出,惟独尹鹤系庶出,故而既没有资格像尹鹏那样袭爵,亦不够格像尹鹍那样凭恩茵出仕,一步一步做到如今的吏部员外郎;又不能继续参加科考,因只考到了举人,便未再继续考下去,如今只在府里掌管外院庶务。

也因此而使得尹三太太颇为不满,觉得是柱国公府带累了自家老爷,毁了自家老爷的前程,是以曾不止一次提出要分府出去另过,以免将来再毁了两个宝贝儿子尹新安和尹勤安的前程。

偏生尹大老爷兄弟情深,一再挽留尹三老爷,还搬出尹老太太还在,正所谓“父母在,不分家”为由,以致尹三老爷之前答应妻子得好好的,及至见了尹大老爷,又总是会被他劝得改变初衷。

每每将尹三太太气得半死,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日常见到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时,东一榔头的敲边鼓,西一棒子的说淡话,甚至于明里暗里与尹大太太打擂台,总之就是巴不得惹得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不耐烦了,主动将三房给分出去。

既然一早便知道这其中的机锋,孔琉玥自然不会接此刻尹三太太的话茬儿,只是作害羞状低垂下了头去,反正有尹大太太妯娌两个作长辈的在,也轮不到她这个作小辈的来出头。

孔琉玥原以为尹大太太会拿话来刺回尹三太太去,毕竟后者可是当着满屋子晚辈仆从的面儿,下她这个当家主母面子的。

却没想到尹大太太只是作未听见状,又亲热的给她介绍起身后一名年轻妇人来:“这是你大嫂子,在你还未来咱们家时,便阖家跟着你霍家姨父出京去了任上,故你先从未见过。”

倒是尹二太太看着尹三太太冷笑了一下,估计是想说点什么的,但因尹大太太已然岔开了话题,只得暂时咽了回去。

孔琉玥对着尹大太太口中的‘大嫂子’,亦即尹淮安的妻子霍氏盈盈拜下,口称:“琉玥见过大嫂子。”

霍氏忙不迭还了礼,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方笑道:“早就听大家伙儿说妹妹生得仙女一般品貌,让我好生景仰,今日一见,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她打量着孔琉玥的同时,孔琉玥也在打量着她。

但见她身着一袭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的曲裾长衣,下着暗花细丝褶皱裙,飞仙髻上插一支鎏金掐丝点翠金步摇,长长的流苏垂在珍珠耳坠子旁,行动间只见流光闪烁,极其高贵艳丽,尽显高门淑媛的风范。

孔琉玥不由咬牙暗自惋惜,想不到尹淮安那个渣,竟有此等艳福娶到霍氏这样的美女为妻,偏偏他还不知道珍惜,还在想其他有的没的,霍氏可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第二十四回 众生(下)

孔琉玥一边惋惜霍氏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一边暗忖也不知她知不知道尹淮安与前身之前的事,一边嘴上也未闲着,继续笑着与霍氏寒暄道:“大嫂子才真真是天姿国色呢,琉玥远不及矣。”

霍氏笑道:“孔妹妹太谦虚了。”

说话间早有霍氏的丫鬟捧了表礼上来,却是两方绣工精致的锦帕并两支花式新颖的珠花。

霍氏接过,双手递与孔琉玥,笑道:“早该亲自送到妹妹屋里的,就怕扰了妹妹静养,所以一直留到今儿个,还请妹妹别嫌简薄才是。”

孔琉玥见她言行落落大方,估计这表礼是尹府每位姑娘都有的,暗赞她会做人的同时,手上已接了过来,赞道:“大嫂子好鲜亮的活计。多谢大嫂子。

”一面递与垂手小步走过来的珊瑚。

霍氏笑道:“我与妹妹们差不多年纪,叫大嫂子没的白把我叫老了,我在娘家时,闺名唤作‘婉怡’,妹妹若是不嫌弃,也可以叫我一声‘婉怡姐姐’

。”

孔琉玥忙摆手道:“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话未说完,已被一旁另一名生的明眸皓齿,肤白如玉,如同牡丹花般娇艳动人的少女笑着打断:“大嫂子是打小儿便被咱们姊妹唤作婉怡姐姐的,虽则如今成了咱们家的人,我倒是觉着,仍叫婉怡姐姐亲热些呢,孔妹妹不必拘礼。”

听少女称呼自己为‘孔妹妹’,孔琉玥便知道她是尹府的二姑娘尹敏言了。但见她身着柳黄色苏绣月华锦衫,并紫绡翠纹裙,发髻上除却一枚镶玛瑙玉簪外,只另点缀了几点粉白色宝蓝点翠珠花,虽然装束简单,却难掩通身的气派。因忙欠身行礼:“二姐姐。”

尹敏言回了个礼,笑道:“前儿个我还与三妹妹四妹妹感叹,说今年咱们的诗社只怕是起不了了,如今看来,竟是有望比往年更热闹呢!”

另一名身着鹅黄色半袖小袄,下配天青色提花马面裙,头梳螺髻,头戴珠钗,胸挂纯金缨络八宝项圈缀着羊脂白玉锁片的少女忙笑着附和道:“可不是,今年又多了婉怡姐姐,咱们的诗社只会更兴旺。可惜雪已经下过了,再想雪下作诗,只能等下半年了。”

孔琉玥笑着应了一句:“说来皆赖我身子骨不争气。这样,等明儿天气再暖和一点,就先罚我个东道,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目光却已不着痕迹越过黄衣少女,看向了她身侧另一名身着银红色妆花褙子的少女。

若单论长相,少女绝对更胜于尹敏言及黄衣少女,但她身上的气质,却是远远及不上通身大家闺秀气派的前二者的。

只这一眼,孔琉玥便已能确定少女乃是尹三姑娘尹慎言,黄衣少女则是尹四姑娘,亦即二房的嫡长女尹谨言了,——身为尹府四位姑娘中惟一一个庶女,又有个尹大太太那样精明的嫡母,尹慎言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吧?

她的猜测很快便得到了证实,因为黄衣少女已经在拍手欢呼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啊,等天气再暖和一点,二姐姐、三姐姐、婉怡姐姐,我们大家伙儿就一块儿去安苑扰孔姐姐这个东道去。”

孔琉玥为她天真烂漫的笑脸所感染,由不得绽放出了她自进入慈恩堂以来,第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到时候我必定扫榻以待!”

姊妹几个正说得热闹,冷不防一个声音却娇笑着插言道:“四姑娘,你二姐姐与你孔姐姐,尤其是你孔姐姐,可是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了,接下来的日子当然大半要用来绣嫁妆,哪里还有时间与你作什么湿啊干的。你若实在无聊得紧呢,倒是可以趁现在跟你孔姐姐好生学着点,横竖你也十三了,也算是为将来你自个儿出嫁早做准备不是?我可听说兴安侯府、永毅侯府、永昌侯府等好几个侯府的少爷们,都到该议亲的年纪了呢,呵呵呵…”

说话之人不是别个,正是尹三太太。

而尹三太太这一番话虽然明着是玩笑之语,实则却暗含了至少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想看看孔琉玥在再次闻得旁人提及自己的婚事时,会有什么反应?虽然这几日据她的表现来看,她像是已经认命了,但她之前可是宁愿死也不肯嫁的,焉知她心里没有其他打算?如果她再闹将起来,那她可就有好戏看了!

第二层意思,是在借讽刺尹谨言都十三岁了还不会做针线一事,讽刺尹二太太教女无方。

至于第三层意思,则是在暗指尹家攀高枝儿,将孔琉玥嫁入京城各有待嫁女儿的高门大户都避之不及的永定侯府,连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也一块儿讽刺了进去。

总之,尹三太太一天不达到自己一房分府出去另过的目的,就一天不会停止惟恐天下不乱的混搅事就是了!

在场的人谁不是那人精儿,如何听不出尹三太太的言外之意?当下忙都眼观鼻鼻观心的低垂下了头去。

惟有尹二太太见女儿羞愤得满脸通红,偏又碍于尹三太太是长辈回嘴不得,以致贝齿将下巴都咬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因对着尹三太太很不客气的说道:“也有三弟妹作长辈的这样说自己侄女儿的?三弟妹也不怕人说你为长不尊吗?”尹二太太膝下只得尹谨言一个女儿,再来便是养了个庶子,亦即尹府的五少爷尹念安在名下,自然将女儿看得眼珠子一般,瞧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至于尹大太太,则已在招呼着霍氏将孔琉玥等一干未出阁的女孩儿们往隔壁偏厅里带了。

尹三太太见尹二太太恼了,脸上的笑容反倒越发灿烂起来,“我不过是在跟侄女儿开玩笑罢了,二嫂又何必这般斤斤计较呢…”

“够了!”话没说完,已被上首尹老太太板着脸沉声喝断:“老三家的,亏你还是作长辈的,也有作长辈的这样跟晚辈开玩笑的?也不怕人笑你轻狂!

我听说新哥儿昨儿个受了凉?你还不离了我这里,回去守着他呢!”

尹三太太被当众这么一说,却也并不觉得难堪,甚至还大大方方冲尹老太太行了个礼,笑着说了一句“那媳妇儿晚上再过来给娘请安。”后,方被一众丫头婆子簇拥着去了。

第二十五回 紧张(上)

尹老太太看着尹三太太的背影,眼里飞快闪过一抹怨毒之色,但转眼又已是一副慈眉善目样儿,笑眯眯的吩咐丫头们:“快请了你奶奶姑娘们来说话儿,才高兴,怎么又都散了!”

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

余下尹二太太见尹老太太只是略微说了尹三太太几句,便打发她回去了,也没说叫她给自己母女赔不是,又是委屈又是不忿,忍不住跺脚埋怨道:“娘,您就这样让她走了不成?”

尹老太太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还是尹大太太见婆婆不高兴了,凑到她耳边飞快说了一句:“二弟妹难道是打算让二弟回来接掌府里的庶务不成?”方让她悻悻的闭了嘴,没有再说什么。

彼时丫头们已经簇拥着孔琉玥姊妹等人复又从偏厅过来了,尹老太太见大家都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于是吩咐她屋里的执事大丫鬟翡翠,“去把昨儿个娘娘赏下的樱桃洗了来,让你太太奶奶姑娘们尝尝鲜。”说着拿慈爱的目光一一扫过一众孙女儿的脸,呵呵笑道:“娘娘昨儿个赏下来一筐樱桃,说是一筐,加起来不到十斤,所以没使人往你们各自屋里送,就等你们今儿个过来时,大家一起尝个鲜呢。”

尹大太太忙赔笑道:“通共才那么几斤,阖府也就老太太配吃,偏生老太太爱惜孙女儿们,特特留着等她们来一块儿吃,虽是老太太疼她们,没的白折了她们的福。”

尹老太太呵呵笑道:“这东西虽新鲜,我能吃得了几个?就是要大家一块儿吃,才有趣儿呢!”看向眼圈有些发红,神色仍然不好的尹谨言,“四丫头,我记得你最爱吃樱桃的,待会儿可要多吃几个。”又看向尹敏言孔琉玥霍氏等,“你们几个不是姐姐便是嫂子,可不能跟你们小妹妹抢。”

话音刚落,尹敏言便跺脚道:“老太太偏心,眼里只有四妹妹,没有我们姊妹几个了。”说着滚到尹老太太怀里,扭股儿糖似的只是不依。

逗得尹老太太并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尹老太太拧着她嫩生生的腮帮子,嗔道:“你这个小酸坛子!”

尹大太太忙板起脸道:“还不快下来呢,老太太年纪大了,哪里经得起你这般揉搓?”话虽如此,眼角眉梢却满满都是笑意,又嗔道:“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呢,我平常教你的规矩都哪里去了?也不怕你嫂子妹妹们笑话儿你!

尹敏言娇笑道:“我长到再大,在老太太和娘面前,也都是孩子,只要是孩子,便能撒娇。”

一席话说得尹老太太越发喜悦,嗔尹大太太道:“自家娘们儿,原该如此,你可别太拘紧了她。”

不待尹大太太答话儿,尹敏言便先拍手道:“连老太太都这么说了,娘您下去后可不能再拘着我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了!”

尹大太太哭笑不得:“这孩子,竟是拿起鸡毛当令箭来了!”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一时间屋里满满都是欢声笑语,就好像之前的不愉快根本不曾发生过似的。

正自热闹之际,翡翠带领小丫头子捧着洗好的樱桃进来了。那樱桃被盛在七寸的青花边白瓷盘里,红玛瑙似的,十分惹人爱。

在尹老太太的招呼下,大家都斯文的吃了起来。尹二太太一边吃,一边禁不住感叹道:“这才二月底还没交三月呢,宫里便有樱桃吃了,怪道人人都羡慕这天家的富贵呢!咱们家若是没有大姑娘进宫,今儿个也尝不了这个鲜。”

她本意是为奉承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却没想到话音才落,就见她婆媳两个的脸色都迅速黯淡了下去,她就是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这马屁算是拍到了马腿上,只得讪笑着低下了头去,作专心吃樱桃状。

樱桃虽是这时节难得的新鲜水果,孔琉玥却独不敢多吃,她很清楚自己现下的身体,对这类体质虚寒者忌食的东西,若不是碍于尹老太太的面子,她其实一颗都不想尝的,因只是略吃了两枚,便没再吃了。

不想却被尹老太太瞧见了,招手示意她上前挨着自己坐了,方笑问道:“玥丫头怎么不吃了,是不喜欢吃吗?”

她敢说她不喜欢吗?孔琉玥暗自腹诽,面上却满满都是笑容:“并非是不喜欢,皆因大夫说了琉玥体寒,不能多吃寒凉的东西,是以不敢多吃。”

尹老太太恍然道:“瞧我糊涂得,竟忘记这一点了,果真是不服老都不行啰!”又关切的问道,“对了,你大病初愈,才一路走来,可累着了?以后无事时,就不必过来了,省得累坏了。”

孔琉玥羞赧一笑,道:“有日子没走这么远的路了,的确觉着有些累,不过方才在路上可巧儿遇上了大表哥,与大表哥说话时歇了一会儿,这会子倒是不觉着太累。”她一进来便在想要怎么找个合适的时机,“无意”把之前她在路上偶遇尹淮安之事透露与大家知晓,等了这么半天,终于还是叫她等来了。

只是她话音才刚落下,就见尹老太太已攸地变了颜色。不止尹老太太变了颜色,尹大太太也是瞬间色变,片刻才强挤出一抹笑意,状似无意的问道:“那你与你大表哥都说了些什么啊?”

要不要防狼一样防她啊,真当她稀罕尹淮安不成?孔琉玥暗自冷笑一声,神色间倒是一片坦然:“我与表哥就是彼此问候了几句,我惦记着要过来给老太太请安,表哥则因为有书双姐姐找来,说是大舅舅传他,所以便分道扬镳了。”想了想,又忍不住有些坏心的补充了一句,“大表哥还邀我改日空了时去及第居,…找大嫂子顽呢。”

说完似未瞧见尹老太太与尹大太太瞬间又黑了几分的脸一样,已起身过去挽了霍氏的手臂笑道:“大嫂子,明儿我得了闲,去及第居找你玩笑,不知你欢迎不欢迎?”

“欢迎欢迎,我当然欢迎孔妹妹去找我。”霍氏怔了一瞬,忙不迭应道,从笑容到话语都有些夸张且不自然,“不过孔妹妹你大病初愈,身子还未将养好,该我上门瞧你去才是呢。”像是怕及了孔琉玥去及第居找她一样。

孔琉玥将霍氏的反应看在眼里,便知道她其实早已知晓前身与尹淮安的那一段过去了。可刚才在对上她时,霍氏却表现得那般的亲热,看来她也不是那等没有心计的小白花,不可小觑啊!

第二十六回 紧张(下)

尹老太太虽然喜欢儿孙绕膝,喜欢热闹,毕竟年纪大了,跟孙女儿们说笑了一回,便觉着有些累了,因命霍氏道:“带你妹妹们隔壁厅里顽一会子去,待我歇息片刻再过来,大家一块儿吃中饭。”

又命尹大太太:“吩咐厨房整治两桌上好的席面送过来,中午你们也都留在我这里吃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