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泠泠仰头望着云中月影,月光像一束银色的剑气,笼罩着她,将她薄薄的身影拖得纤长又寂寞,她道:“我已经是个死人,去哪里对我来讲都不重要了。”说着,她盯住沈月蛮那双灵澈的眼睛,故作不屑地笑了笑,“陶夜稀,你记住,我水泠泠说了很多的谎来骗你,但有一件事情,我没有骗你。我爱你,不会比你爱她少半分。”

是的,他知道。

他也知道自己承受不起她那样重的恩情与爱意。许久以后,想起水泠泠,还是忍不住唏嘘。犹记得那一夜的空气总是弥漫着血腥味,可月色却美得令人心碎。那夜之后他再没有看到过她,她好像从这江湖上消失掉了。

水泠泠走后,沈月蛮呆呆地看着地上裂成两半的夜鬼的尸身,仿佛那裂开的,还有自己重新燃起的希望。她还没有从夜鬼那里套问出袁道子复活之术的秘密,他却这样死了。为何天意偏要弄人,如此残忍,只肯给她一场空欢喜。

陶夜稀看沈月蛮两眼发呆,脸色惨白如纸,一味地担心她,一个劲问她:“你到底伤到哪里了?”良久,她道:“没事,都是皮外伤。”这时,夜鬼的身体里有精元飞出,她抛出一面濯香令,将那精元吸入。令牌落回手中,她用力地握了握,对陶夜稀道:“走吧。”

“月蛮?”陶夜稀喊她。

她仿若没有听见,僵直地走着,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入无尽的深渊。陶夜稀又喊了她一声:“师姐?”她仍是不理他,并且脚步越翻越快,竟狂奔起来。陶夜稀索性纵身跃过她,将她拦住,她撞进他怀里,月光下,已是满脸泪痕。

陶夜稀吼她道:“大师兄已经死了,他不会活过来了!我认识的沈月蛮不是一个悲观软弱的人啊!”她一听,忽然就爆发了,嘶喊着捶打着他:“沈月蛮什么也不是!没有大师兄,她什么也不是!”她推开他,再度狂奔起来。一不小心,被脚下石块绊了一跤,桫椤琴摔出去,翻了老远,琴弦与地面撞出沙哑的闷响。

陶夜稀温柔的臂弯仍是追上来,从背后环去,牢牢地箍着她。她嘶喊着,挣扎着,抓扯着,好像要把这些天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痛都一次撒清!后来,也许是太累了吧,她哭着哭着,力气小了,最后竟在他怀里睡着了。他抱着她,低头看她,温柔地抚过她的面颊,有那么多的话想对她讲,可是,却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渐渐地,天已至拂晓。东方曙河微聚。最深最冷的黑夜已经过去,可是那轮弦月却还固执地挂在天边,仿佛要刻意照着他们,照亮他们的哀与痛,提醒着他们,月已缺,人也散。陶夜稀想,不知月蛮醒来以后又会怎么样呢?是哭着还是笑着?还是又装得若无其事?

她永远都忘不掉大师兄吧?

那么深重那么惨烈的爱意埋在她心里,有情,却也无情。他不知将来如何,但至少,他会守在她身边。

也是永远。永远

大师兄。

今日的濯香门,显得特别清冷。天边那一轮硕大的圆月,那么安静而冰凉地挂在那里,仿佛是用谁的眼泪凝固而成。

今日,是我和夜稀返回濯香门之后,我度过的,又一个没有你的夜晚。

到底是第几个,我也算不清了。

我还记得我将你的死讯告诉娘,告诉濯香门里所有的人,我将你的金刀双手捧上,我已痛至无力。

他们默然而泣。

娘一直都很疼你。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我甚至嫉妒你,嫉妒你得到娘的关爱,好像比我得到的还要多。

你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弟子。

你真的死了吗?真的死了吗?尸骨呢?竟是尸骨无存?她反反复复地问我,脚步虚浮几欲跌倒。这样大的悲痛,对我们每个人而言,都是致命的。

你知道吗?返回濯香门以后,我大病了一场。迷迷糊糊,好像又看到了你,小小的不到十岁的你,牵着我的手走在漫漫的花丛里。

我问你,大师兄,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你回头来,天真地笑着看着我,说,我带你去见我的心上人。

我哇的大哭一声,乍然惊醒。

我不要!我不要看你的心上人!你知道吗?你留给我这样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它就像一味慢性的毒药,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我。

你说,我只是将你当成妹妹一般看待。

你说,我的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你的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有别人了!

你爱的人不是我!

我已经将这些话跟自己重复了一千遍。希望这个事实可以让我少想你一点,少难过一点。甚至让我怨你恨你。

但,这根本无济于事。

我还是想你。还是爱你。想得更深,爱得更深!

这十六年,我是亲眼看着娘如何在思念的折磨中度过。小时候我听着她给我讲她和爹之间的故事,我便觉得,那是一段永恒的传奇。

这世间再多的神话,也比不过他们之间的凄绝华艳。

我不要那样!

我好怕自己的命运也会像娘一样,终身都在一场未知的等待中,孤独衰老。

可是我现在却忽然觉得,或许我生就是要重复她那样的命运的:在心中满载着一个举世无双的男子,痛着,爱着。

一个人,怀念一生。

可是——

你我之间有什么呢?我应该如何去怀念?怀念你在临死前留给我那些决绝的话语?怀念你那颗从来不曾容过我的心?

娘在安慰我的时候,她就会说,这个世界是有奇迹的。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你会好端端地出现在我面前也说不定。

也许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发现所有的灾难所有的伤痛都只是黄粱一梦。

也许有一天,我还可以继续爱你。

然后——

你继续不爱我。

这样的念头很傻是不是?小的时候,你就喜欢捏着我的鼻子说小蛮是个傻姑娘。是啊,我在你面前,何曾聪明过?

大师兄,我喜欢你叫我小蛮。可是后来这个称呼不知为何已被时间淹没。因为你说,昔年的小蛮如今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再不是垂髫的小女。

我是为你而成长的。

你可知?

我在梦里扮演着你的新娘,幻想你五花马,千金裘,春风满面挑开我的红盖头,我们合卺交杯,共许盟誓。

每一次,梦都会醒。

醒了就是薄衾孤枕。醒了就是心愁难诉。

我和娘,我们所深爱着的男子,都是这命运给我们的劫难。

但她至少得到。

可我,却再没有期盼的机会。

我也曾问过她,当年,既然爹的心里原本爱着的那个人是靳姨,娘为何还要奋不顾身,执迷不返?

她说,那有什么关系,我爱他,是我一个人的事。

轻描淡写。

我却看见她眉目间的孤勇。

爱你,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也想像她那样,不喊累,不回头,朝着有你的方向一直走。尽管,你我远隔千里,隔了今生与来世,你是我永生不及的星河云殿。

但,我还在等待一个奇迹。

等你归来。

九弦濯香令之归去来

§楔子

从来没有过这样狰狞的疾风!从来没有!山河呜咽,风云变色,佛舍利塔周遭的一切草木都有如沸腾的火焰,癫狂地燃烧,颤抖,仿佛随时都要灼上九天!人站在塔周,已是随之摇晃癫狂!

沈月蛮觉得自己的心紧张得就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那疾风卷着飞沙,浑浊盘旋,刺得她的眼睛已经无法睁开,她的手掌死死地抵着木紫允的肩,将自己微薄的内力尽可能地灌入她的体内,娘,再这样下去,佛舍利塔只怕要被里面的邪气冲破,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木紫允咬牙不言,仍是盘膝而坐,急急地拨动琴弦,每拨出一个音符,那音符就像水波一般漾去,与塔身相撞。

却都是泥牛入海,丝毫也未能镇住塔身的颤裂。

谷若衾、陶夜稀、卫烟绡三人,还有一众濯香门的弟子,都围绕在佛舍利塔四周,纷纷以自己的内力想抗。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几道玄光,在塔尖汇聚,向下压着,塔内那些鬼哭狼嚎的妖孽之声却是越来越凶猛!

几个时辰前,濯香门原本和往常一样,静得仿若一座千年古刹。但倏忽间,后山看守佛舍利塔的弟子却惊慌失措来报,说佛舍利塔出现异动,塔中的邪气似有要破茧而出的迹象。众人赶至后山,便见走石飞沙,丛林震怒。木紫允从未想到,他们日复一日将收回的邪气存放在此塔,是想以舍利的灵气将妖邪净化,然而这佛舍利塔竟然也会有不堪重负的一天。

肉体凡胎,如何与塔内众多妖邪之力相抗?

这几个时辰下来,他们已是精疲力竭,武功稍弱的弟子纷纷倒下,瘫软在地,再使不出半分内力。

若是佛舍利塔被破,妖邪之气冲出,必将危害人间,惨祸不断。濯香门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白费!不!不能!木紫允眉心一皱,拨弦的力道又紧了三分。突然,玄光之中有一道橙光被塔尖黑气抵回,人阵之中立刻有人受其反噬,被掀飞撞在树上。

陶夜稀侧头一看,惊喊,烟绡!

卫烟绡咬着牙,抹了抹嘴角的血迹,道,我没事。想再度回到阵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粗重地喘息着。

佛舍利塔晃动得更厉害了。

一时间,沙石遮蔽了日光,天地黑暗,狂风似刀。那塔尖就像一朵即将盛开的莲花,一瓣一瓣,舒展张开。

守不住了!守不住了!邪气就要破塔而出!

木紫允觉得随之要爆裂的还有自己虚脱的灵魂,这么多年了,早已是身心俱疲,若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劫难,倒不如任由这残忍的老天连自己的性命也一同收走吧。沈大哥,或许我等不到你来看我的那一天了。

她的手一抖,拨出一个凄厉的音符。

琴弦骤断。

就在弦断的瞬间,黑暗之中亮起一团白色烟幕,浓烟滚滚,瞬间将整座佛舍利塔都笼罩在其中。强光太过刺眼,耀得人无法直视。但那只是一个很短暂的瞬间,强光渠道极致,又猛然熄灭。

然后烈风也渐渐停了,天空一点一点地亮开。前一瞬还是山崩地裂,此刻,倏然停止。山林静谧下来。众人根本来不及思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惊魂未定,在睁眼看时,佛舍利塔前,无端端地多出一个人来。

他长身玉立,湛然若神。飘飘的白衣,仿佛是用天上的云丝织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木紫允。

对上她错愕的视线。

她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彷如被人点了穴道,再也动弹不得。仿佛一动就是魂飞魄散,仿佛一动就过了沧海桑田。

她什么都不要!她只要这一瞬。

今生,来世,无数次地生死与轮回,她只要这一瞬!

就这么看着眼前的男子。

他真的回来了。

沈苍颢。

§重逢

山风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宁,像一匹薄纱,缓缓地拂过他们相对的眉宇。

深林静默。

此刻,只有他们。其余的人已为了这场重逢退避三舍。其余的人在这一场恍如千年的饿等待之中,已如烟幕淡去。

沈苍颢涩然一笑,紫允,好久不见了。

她压抑着内心那股想哭的冲动,还他申请缱绻的一眼。十六年了。话一出,突然觉得胸口疼得厉害,也不知是刚才勉力运功伤了心脉,还是眼前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她的身子向前一扑,险些栽倒。

他如一道风上前将她接住。

她扑入他的怀里。

那个怀抱,是记忆中从未淡去的温暖,瞬间盈满她的心头。她仰脸望着他。是啊,十六年了,你还和十六年前一样,而我,却老了。眼泪终于没能抑住,随着她的强颜欢笑,倏然涌出眼眶。

他摇头,替她温柔轻拭。不,你一点都没有变。紫允,无论再过多少年,在我心中,你仍是这时间最美的女子。他说着,在她的肩头轻轻运劲,她便逐渐觉得疼痛减轻,之前耗去的内力,仿佛都在片刻之间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是了,他是天神啊!他能镇住佛舍利塔的暴动,也能轻而易举地替她疗伤。她含泪殷殷地望着他,沈大哥,你为何会突然回来?他蹙眉一叹,天庭已预知佛舍利塔将有一场劫难,单凭你们的力量,是无法镇住它的。

木紫允看了看此刻纹丝不动的塔身,你刚才不是已经将它镇住了吗?沈苍颢摇头,我只能暂时将它镇住,佛舍利塔的灵气,虽然可以净化妖魔,但却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次我来,是要你跟我一起到灭鼎山——

屠龙。

屠龙二字一出,木紫允的脸上并没有沈苍颢所想象的惊骇。但他相信她一定知道灭鼎山金翼飞龙的存在。以传说中极度凶残,却可提炼出无数正义灵气的金翼飞龙的龙心,投入佛舍利塔,作为塔心,此塔将永不惧怕妖邪的反抗,灵气倍增,将来无论存入多少邪气,都不会再有反噬的一天。

木紫允静静地听着,就像从前,他是高高在上的王者,她是他脚下静候的微臣。只要有他在,怕什么刀山火海,怕什么血池地狱,她何需露出惊骇的表情?他欷歔看她,紫允,你在想什么?

木紫允淡然一笑,我在想一件我从来都不敢想的事情。

是什么?

我在想,隔了十六年,我竟然还能与你共同去完成一件事情,你说,这像不像以前我们在红袖楼的时候?

一语戳中彼此心中难言的伤痛。

他握紧了她的手,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这十六年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若命运能够由我选择,我宁可跟你到塞外牧马放羊,再不过问正邪事,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生老病死,都与你相依。

她温柔凄笑,牵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沈大哥,我会记住你说过的这些话,有了它们,我等你十六年,二十六年,等完今生,也等来世,我都甘之如饴。

这时,不远处的树丛里忽然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动。木紫允微微侧头,唤道,月蛮,出来吧。

树丛中躲着的绯衣少女已是满脸泪痕,缓缓走出,一双秀目一瞬不瞬地看着沈苍颢。沈苍颢并未惊讶,这十六年来木紫允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楚,他的眼与他的心,没有一刻离开过。

他抬手唤她,月蛮。

沈月蛮突然哭得不能自抑,一头扑进沈苍颢的怀里,一边一边地喊着他,爹!爹!我终于见到你了!

她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的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每次听母亲说起,心中都是疼痛且充满期待。此刻看到他,虽然早已将他想象得丰神俊朗,飘逸脱俗,但却更加发现自己所学的任何一个词汇都无法描绘他。是否像他这样的男子本就是不属于尘世?所以才会与她们相隔了天和地?可是,他的体温,他的心跳,那么真实,即便是有生之年第一次相见,却半点生疏的感觉也没有,只觉得亲切,只觉得温暖。

沈苍颢轻拍着沈月蛮的肩,柔声劝道,好了好了,蛮儿不哭了。

她微微抬起脸,抽噎着问道,爹,你要和娘去灭鼎山?什么时候动身?沈苍颢道,事不宜迟,今日正是十五,是金翼飞龙法力最弱的时候,我们正好趁月圆将其斩杀。木紫允略有些担心,那金翼飞龙何等可怕?沈大哥,莫非就连你也要忌它三分?

不等沈苍颢回答,沈月蛮一脱口急道,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沈苍颢望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耐心道,你不能去,你去了,我们都要分心保护你。说着,又看着木紫允,道,我之所以需要你的协助,是因为我有仙气护体,金翼飞龙的龙心我碰不得,我一碰,龙心便会失效。只有凡人之手,方可触碰它。

木紫允点头,我明白了。

沈月蛮却还抓着沈苍颢的衣袖不放,舍不得他这么快就离开。沈苍颢略作思忖,道,蛮儿,此番前来,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沈月蛮惊惑,什么事情?沈苍颢道,是关于你的心结。

心结?她的心结?莫非是指段星遗的死?她一时屏住了呼吸,听沈苍颢道,你只要向着西北方向去,心结便会有打开的一天。她摇头惑然,我,我听不懂?沈苍颢轻叹道,我所知的也只有这些,个中谜团,还得靠你自己去解开。

说着,转身望着木紫允。紫允,我现在就带你去灭鼎山。

§屠龙

凌空飞渡。

犹如脚踏五彩祥云。

他一手环着她的纤腰,一手握住她的柔荑。她微微一转头,便能看见他温柔的浅笑,他说,你抓紧我。

这一幕,似乎也在梦里出现过吧?

可是他飞得那么快,转眼,灭鼎山已在脚下。他足尖落地,月已升起,山间湿漉漉的薄雾漫得她微微发凉。

屠龙之后,你就要回天庭了吗?她问。

他一愣,是的。

为何相聚这么短暂?连一次完整的日落与日出都无法共看?以前总是说,让我再见他一次吧,哪怕看一眼,看一眼我也死而无憾!可是,等他真的来到自己面前,才发现自己其实很贪心很贪心,恨不得星河凝固,瞬息万里,恨不得抱住他就过完一生,化成谁也不能分开的枯骨。

沈大哥你不要走好不好?不要扔下我和月蛮!

纵然已经历无数的风浪,在他面前,却还是那个软弱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心中绞痛难受,恨自己对她残忍至此。正待安慰,半空突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嘶吼,是金翼飞龙发现灭鼎山来了入侵者!

木紫允没想到传说中凶残无比的金翼飞龙,竟有着华美绚丽的外表。它看上去甚至更像一只七彩的凤凰,在夜色中,每一片鳞甲都带着斑斓的荧光。沈苍颢将她轻轻一护挡在身后,道,紫允,飞龙交给我来对付,你只要配合我,取它的龙心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