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王行宜是她的外祖父,而是用了“继母的父亲”这个称号。

窦昭眼睛微眯,闪过针芒般的雪光。

“自从他两年前生擒了蒙古可汗图木尔之后,声望已达顶点,满朝文武无人望其项背。让他入阁的呼声也越来越高。”陈大叔说着。背脊不由挺得笔直,手也背到了身后。脸上流露着胸有成竹的笃定,整个人都变得高大起来,“可你知道为什么他一直不能如愿以偿?”他目光闪闪地问着窦昭。“因为朝中有窦五爷窦元吉!”

窦昭心如擂鼓。

她当然知道。

否则五伯父怎么会伸手管王映雪的事。

五伯父和王行宜好比一个窝里吃饭的兄弟。而曾贻芬就是端锅的人。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们可以各凭手段地抢肉吃,可如果有人想算计曾贻芬,他们就只能联合起来一起对付外人。不然这锅打端了,他们可能就全都没有吃的了。

如果五伯父发现王行宜犯了个错误。这个错误足以影响到曾贻芬,他可以选择装作不知道,一旦被发现五伯父视而不见,后果却是很严重的,有可能会被驱遂出去,有可能会生产成为没饭吃的人。

可五伯父如果主动去帮王行宜弥补这个错误,五伯父将给人勇于承担的印象,不仅会给曾贻芬留下好印象,还会得到同锅吃饭之人的赞赏。

她知道,是因为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可陈大叔怎么会知道的呢?

窦昭想到了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听到纪氏和王嬷嬷说体己话。

一字一句,抽丝剥茧,把只到的支言片语还原成了事情的经过。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走一步,看三步吧?

她衣袖里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看着陈大叔的目光熠熠生辉。

重活一世,她最缺的是什么?

是个能帮她谋划算计的人。

这个陈大叔,正是她想找的人。

一时间,窦昭心中充满了斗志。

她要把这个人收在麾下,为己所用。

陈大叔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心思,先抑后扬地想打动窦昭:“…手心手背都是肉,王行宜势头无二,曾怡芬若还是压着,只会便宜了其他人,这只会损害曾氏的利益。而令伯父和王行宜相比,更圆滑老练,更适合拜相入阁,他缺的就是声望!”说到这里,他不由怅然叹感,神色委顿,“这就是命啊!凭你再强,再狠,你也只能束手就擒!”很快他又打起精神来,声若洪钟地道,“你们若是能收留别氏姐妹,定能得到真定州百姓的赞扬,对窦家的名声、对窦五爷百利而无一害,窦四小姐何乐而不为?”

真能扯!

这世上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惨绝人寰的事发生,难道窦家每解决一个窦家的名声就能增加一点吗?若是这样,只怕不用你陈大叔开口,二太夫人早就亲自动手了。

窦昭笑道:“先生怎样称呼?”

这是种正视的表现。

陈大叔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凝声道:“在下姓陈,名澜,字曲水,号观涛”

“观涛先生,”窦昭笑道,“我听说田氏代齐之后,大家都不敢自私铺路建桥了,不知可有此事?”

这是个典故。

春秋时,齐侯姓姜,田氏为齐侯显赫之姓,实行修公行赏,最后取代姜氏成为齐侯,姜氏因此而绝祀。从此历代君王最忌讳那些高门大户施恩于百姓。

陈曲水脸色微变,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望着窦昭表情多了几分郑重。

屋里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第七十四章 收留

“你们,你们别争了。”别刚毅声音干涩地道,“你们都是为我的事…不值得…”他说着,将目光移向窦昭,“四小姐,我知道这件事让您挺为难的,可我没有其他可托之人…她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曾经答应过她母亲,会好好的照顾两个孩子的…”他眼角开始闪动着水光,“我不能把孩子往火炕里推…”

窦昭听着,忍不住心头酸楚。

“我不求别的,只求我走后,这两个孩子能堂堂正正的活着,”别刚毅像风箱似的,声音里夹杂着呼哧呼哧地呼吸声,“我也知道,窦家不是寻常人家,可这两个孩子,都乖巧听话,不会给您惹什么麻烦的…”

“我知道,我知道。”窦昭忙走了过去,坐在了刚才陈曲水坐的地方,低声道,“你要是信得过我,我让她们认了我亲生祖母,也就是西窦的崔姨奶奶娘家的人做干亲,到时候让她们两姐妹搬到崔姨奶奶的田庄去住,那是窦家的产业,受窦家的庇护…”

陈曲水错愕。

刚才这位窦家四小姐还推三阻四的,怎么转眼的功夫就改变主意了呢?

窦昭早在陈曲水提及别氏两姐妹的身世就有心想帮她们一把,免得明珠暗投,被单杰这种人羞辱,她只是不喜欢陈曲水把她当成无知小儿般的算计,这才有意和陈曲水斗斗嘴而已。

“这么说,您同意了。”别刚毅又惊又喜,望着窦昭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之情。

窦昭笑着点头。

这世上有几个父亲能为了孩子。而且还是两个女孩子能做到别刚毅的份上!

就凭这一点,她也应该帮帮别氏姐妹。

“如果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让她们跟我住在西窦。”她道,“横竖这几年家里都没有人。她们姐妹去了,正好和我做个伴…”

别刚毅却摇头,道。“我知道小姐是好心,可窦家家大业大,四小姐上有长辈,下有兄妹,她们两姐妹就这样跟过去了,说她们两姐妹占窦家便宜的闲言闲语多,说四小姐流言蜚语只怕也不少。您救了我们全家。我应该好好报答您才是。可惜我身子骨不挣气,不仅没能报答您,还给您添了这么多的麻烦,哪还能让您再受委屈…”他说着,喊了声“陈大叔”。咧着干枯的嘴唇笑了笑,道,“您是有学问的人,字也写得好,我就请您给她们姐妹写份投靠文书吧…”

“别馆主!”窦昭和陈曲水两人齐齐惊呼,又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

“不写投靠文书,名不正,言不顺。”别刚毅无视他们的惊呼,道。“与其让她们姐妹不上不下地就这样跟着四小姐,还不如定下名份,她们也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是越僭,于四小姐和她们,都有好处。”

窦昭默然。

别刚毅的话不无道理。

人有的时候就怕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努力错了方向。

签了卖身契的,生不归祠,死不归宗,婚配、生死都由东家做主。写了投靠文书的,则是“义仆”,东家不能将他们出卖,他们既可以自己婚配,也可以有私产,只是要不加害、谩骂东家,就算是触犯了律法,也和平民一样的处置。虽然两者有所区别,可不管怎么,写了投靠书文之后,和东家就有了“主仆”的名份,到底是服侍人的事。

她想到刚才陈曲水支了别氏姐妹出去,沉吟道:“素兰她们知道这件事吗?”

“还不知道。”别刚毅的回答不出窦昭的预料,“可她们两个都是脚踏实地的孩子,只要能清清白白地做人,我想她们肯定愿意跟着四小姐的。”

陈曲水道:“还是问问她们两姐妹的意思吧?”

窦昭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别刚毅就请了陈曲水把两个女儿叫进来。

别素心和别素兰自然是无比震惊。

她们猜到父亲可能是怕自己死后她们姐妹无依无靠,想把她们姐妹托付给窦家四小姐,却没有想到父亲会让她们写投靠文书。

别素兰还有些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别素心想到那几日父亲入狱的日夜煎熬,想到单杰无耻嘴脸,想到妹妹的四处波走,又看到眼前父亲死不瞑目的担忧,她把心一横,跪在窦昭的面前,对陈曲水道:“陈大爷,您就把我们姐妹写份投靠文书吧!”

窦昭伸手携她。

她却跪而不起来,还拉了愣愣站在旁边的别素兰一起跪在了窦昭面前:“四小姐,我知道窦氏乃富贵之家,想投靠的人不知凡几,哪里还用得着像我们这样写投靠文书的。您能收留我们,全是您可怜我们姐妹没个去处,我们姐妹不是那不知道感恩戴德的人。若能跟着您进府,以后定当好好服侍您,受您屋里的嬷嬷们管理,和众位姐妹好好相处…”说到这里,已泪流满面。

别素兰大哭起来,她膝行着爬到了别刚毅的面前喊着“爹爹”。

别刚毅抚着小女儿的头,豆大的泪珠从深陷的眼眶里无声地落入鬓角。

屋里的人都哭了起来。

赵良璧撩帘窥视,也跟着鼻头一酸,用衣袖抹起眼睛来。

良久,屋里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

窦昭红着眼睛对陈曲水道:“那就请陈先生写份投靠文书吧,也好让别馆主安心。”

陈曲水不再说什么,见别家没有笔墨纸砚,回家去写了别氏姐妹的投靠文书送了过来。

窦昭对别刚毅道:“这文书就放在素心手里,你好好养病,能不用到这文书就是最好的了。”话说到最后,压下心头的悲伤露出个爽朗的笑容,“到时候有什么事。我也不会撒手不管的。”

“多谢四小姐。”别刚毅知道窦四小姐这是在安抚她,但窦四小姐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对两个女儿的未来又多了一份踏实。

窦昭喊了赵良璧进来,指了他让别素心认人:“这些日子他都会在真定州窦家东街的粮油铺里。你若是有什么事,就让他去办。”

别素心忙曲膝向赵良璧行了个福礼。

赵良璧没想到窦昭会把他突然安置到窦家的粮油铺里,那是东窦的产业。因而愣了愣才给别素心不礼,显是有些手忙脚乱的。

窦昭又说了些让别素心好好父亲之类的话就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