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增坐在上首处,借着帐帷处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打量众人,“这么多人一道来请命,却又无人敢开口——我河南大营的将领们都是娘们儿不成?!”

有人微微咬牙,却仍旧没人率先发话。

“张茂。”叶增久等未果,只得开口点人。

张茂迟疑了一下,才出列上前,低头直言道:“末将们……是为朝中诬陷将军里通敌军一事而来。”

叶增低眼,又抬眼,“已有王诏传至军前,令我上表自辩。朝中眼下并未定我之罪,你们又何故如此。”

张茂犹在斟酌,身旁夏滨却已猛然出列,破口而出道:“上表自辩之事,向来都是待罪之人所为,将军本就无罪,为何还要上表自辩?朝中诬陷将军里通敌军,此亦辱我河南一万八千名将士。将军能忍,末将们却不能忍!”

叶增挨个看过去,“你们都是如他这般想的?”

一帐将校们陆续点头,神色皆因听了夏滨的这几句话而显得愤然难耐。

叶增慢慢道:“你们今日前来请命,所欲何为?”

众人相视一番,终还是由张茂代众答道:“河南大营非将军为帅不能拥此收复失地之功,一万八千将士军心所向唯将军耳。今王上病重、为奸人所惑,竟欲降罪于将军,而毕止朝中唯有三殿下肯为将军之清白出言上谏,末将们乃以为——”他顿了半晌,才又硬着头皮道:“将军不若提兵北上,兵谏王城,另立明主。”

叶增听清,脸色蓦然一变。

“好个兵谏王城,另立明主。”他双眼漆黑,面孔僵硬,“念你随我出战多年,不以军中谋反之罪论处;但因这口舌之误,一会儿出帐须得自领八十记军棍。”

张茂呐呐无言,一攥拳,涨红了脸。

叶增转头,巡视一圈众人面色,问道:“还有谁要和他说一样的话?”

帐中一片寂静。

众人方才犹在愤慨不平,此刻却已不敢再多说一字。他们心中虽对叶增处置此事的结果不满,可却无人不知叶增治军这说一不二的性子,而连张茂这等屡立军功、为叶增所倚重的将领都难逃责罚,又有谁还敢再碰这钉子?

叶增又将目光探向帐中角落。

站在那里的是许闳,他从入帐以来便未出一声,仿佛置身事外一般看着这一群将校们愤怒、上言、沉默,而此刻触上叶增探去的目光,竟罕见地低眼避开来,不肯相对。

叶增便问他:“你可有什么与他们不同的话想说?”

许闳垂着头,右手死死攥着刀柄,哑了许久,才小声道:“并无。”

叶增扬眉,“当真?”

许闳憋了半天,突然单膝跪下,“方才那些话是张茂听末将私下里说的,将军要罚,还是罚末将罢!”

叶增心下顿时了然。

这些将校们平日在营、不闻外事,若非旁人相告,又怎能知道千里之外的孟守文为了他的清白而在淳王政殿阶下跪了大半天的事情?而张茂等人虽然带兵打仗是把好手,可于朝中政事却是知之甚少,若无人在旁煽动,是绝对想不出“兵谏王城、另立明主”这等主意的。

许闳却与他们不同。他自小长于毕止,跟在孟守文身侧,天天耳濡目染的皆是朝中那些勾心斗角之事,此次定亦从孟守文的密札中知晓了许多本不该为军中将校们所知的事情。

他跪在那里,片刻后又咬牙道:“便是要罚,末将也要说——此番将军为大殿下所构陷,若是最后当真落罪,末将必定第一个领兵北上毕止替将军报仇!”

“胡扯!”叶增听见他连孟守正都口无遮拦地说出来了,一下子便怒了,“你给我滚出去!”

许闳僵了僵,才飞快地行了个军礼,二话不说地退出帐外。

叶增盯住众人,语气极重:“我曾两次诣阙面谒王上,知其并非昏聩之主。此次王上予我上表自辩的机会,便是信我叶增未有通敌之念,亦绝不会降罪于我。你们若因此事而行反举,才是落口实于旁人,而朝中必将降罪于我河南大营。”

众人默然。

叶增知他们心中必不信他此言,可却亦无法多言,半晌后一摆手,声音也低了:“都出去罢。以后若再叫我在营中听到此等言论,必以军中谋反之罪上报朝中,绝无宽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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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人都走光了,齐凛才从内帐中缓缓走出来。

“叶将军。”他道,双手呈上一封奏疏递给叶增,“将军的辩罪札子,我已替将军拟好了。”

叶增接过来,揭开,目光从前扫到后,又将奏疏翻过来,再次从前扫到后,然后合起来,望向齐凛,“你这封辩罪札子写得倒很是有意思。”他随手将奏疏丢去案上,长长的札子哗啦一下摊开来,片片空白,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字。

齐凛微微笑起来,“适才那些将校们说得没错——将军本就没罪,为何还要上表自辩?须知那些善于构陷之小人最精于从字里行间中找出所谓的‘罪证’,将军此时言多必失。而这一封空白奏疏发至毕止,恰是将军最好的自辩:既无罪,便无可辩。”

叶增缓缓点头,“言之有理。”

齐凛打量他的神色,知他定是还在想方才那些将校们所言,不由笑道:“叶将军是在担心此事会影响大营军心?我却以为此事恰是天助将军。”

叶增皱眉,盯着他。

他便继续道:“将军请细想想,王上若是果真欲传位于大殿下,又为何会不直接降罪于将军?大殿下今次如此构陷将军,将军一旦脱罪,日后岂会不助三殿下与其争位?王上之所以愿意给将军自辩的机会,必是心底未想过置将军于死地,而应是欲传位于三殿下,以待其大行之后将军可助三殿下一臂之力。”

叶增却问:“这和你方才所言又有什么关系?”

齐凛依旧是笑,“将军莫急。将军且想,王上一旦大行,三殿下必会诏将军领兵归都,而将军领兵归都,无外乎便是要和大殿下麾下之控鹤军争那毕止外城、内城、王城三处城防兵权——以今日营中将校们前来请命之决心,到时候又岂会争不过控鹤军?是以我说此事恰是天助将军——叫大营将兵们知晓将军是为何人所构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他们越是对大殿下感到愤然,到时候将军与三殿下的胜算便会越大。将军又何苦为此事担忧?”

叶增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河南战事方靖,将士们手中沾染的鲜血还未干透,却又要调转枪头去杀自己的国人么?”

齐凛收起笑意,“举大事者,须得雷霆手段方能成事。将军莫不是真愿看到如大殿下这般的人继我淳国大业,而攥九万边军将士们的性命于他掌中?”

帐外风声陡然刮大,帐布被吹得哗哗直响。

叶增脊背一凛,突然想起那一日与孟守正的对话。

当下眉一沉,脸色亦黑了。

片刻后他站起身,走去帐尾,抬头去看悬挂其上的那一副硕大的淳国舆图,目光从菸河南岸向北笔直地划过,最后凝在毕止,低声道:“但愿事情真会如你所说这般。”

  

  

【二十四】

脚步杂乱而慌张,一路从远及近,冲进殿中。

殿内殿外皆是一派纷乱。

宫人们立在角落中,忍不住地瑟瑟发抖,看着围着御榻忙碌着的四名御医,有胆小些的已经开始默默地掉眼泪。

孟永光的王后已于八年前逝世,此后宫中便无掌女眷之务者,此刻内监们眼见殿外跪着一路的内宫姬妾们正纷纷伏在地上哀声抽泣,却也无人敢上前去制止她们。

年老的内监自外而入,步履蹒跚地走近御榻。

有御医挪让开来,略微恭敬地道:“王上半昏半醒之中,仍等着您来,说是有事嘱咐。”

老内监在御榻旁边跪下来,声音有些颤抖:“王上。”

孟永光的眼皮动了动,垂在榻边的手指吃力地摇了几下,“叫他们都走。”

御医们闻言无声退下,又令等候在四周的宫人们退至殿外。

“我这是快要死了罢。”孟永光扯动着嘴角,似乎是在笑,“不然她们为什么都在哭?”

老内监默声不语,眼眶已湿。

孟永光喘了一口气,“交代你的事情,都已安排妥当了么?”

老内监点着头,声音微不可闻:“十一封密札上都已盖了王上的印玺,待王上大行之后,老奴便会将它们星夜发往十一座边军大营。”

孟永光神色一懈,轻一点头,以示满意。

老内监踯躅着,低低问:“王上禁令除河南大营以外的十个边军大营皆不得调遣兵马,却令叶增率兵北上归都——如此大费周章地拱立三殿下继位,何不直接留遗诏为便?”

“你以为遗诏对守正有用?他会因我的遗诏而眼睁睁地看着王位变归王弟所有?”孟永光费劲地摇了一下头。

老内监默然。

“更何况,”孟永光又微微开口,“叶增这个人,我还真是有点喜欢。便在临死之前,再助他一臂之力罢——他身为年轻边将,手中虽是战功在握,可一朝踏上毕止朝殿,又哪里压得住那些家世根基都不容小觑的武臣们?唯有这领兵拥立新王继位之功,才能镇得住殿上那些前朝旧臣、在毕止朝堂之上真正站稳脚跟。如此,守文也可以无所顾忌、光明正大地重用他。”

老内监闻言不禁潸然,“王上为了三殿下竭尽心力,可惜三殿下却不能知。”

孟永光眉心忽而一蹙,似是剧痛来袭,额上满是冷汗。他紧紧闭眼半晌,才嘴唇颤抖道:“你走罢。我死的时候,不想让亲近的人看见。”

·

穿廊下阶,老内监抱着双袖,慢慢走着。

忽听身后极远处的寝殿中传来撕心裂肺一声“王上!”,继而哭声如浪而起,翻滚入天,震恸整座王城。

他有些怔忪,膝盖弯突然软了一下,整个人险些跪倒在地。

头顶天幕暗不见星,如巨大的黑雾笼罩在整个王城上空,一层层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有整齐划一的跑步声自不远处向他逼近,间或夹杂着兵器与甲片相碰的声音。

老内监抬头,顶着浓浓夜色,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辨认出那是一列从头到脚披挂完整的控鹤军士兵,当即不禁一愣。

  可还没待他反应过来,自己便已被这些士兵们围住。其中一人手持麻绳大步上前,将他三两下反手绑住,罔顾他的挣扎,只略一欠身,道:“大殿下下令,今夜王城中的所有人皆不得擅自出行,需以绳缚了,送至东南角的偏殿听候发落。”

  老内监愕然,继而忍住胸中悲意,怒斥道:“王上大行……你们难道没有听见远处哭声?如何敢行此悖逆之事!”

  士兵低眼,“正是因知王上已薨,我等才特来行此一事——大殿下为防今夜王城之中有人借机生变,已令一千控鹤军分守王城内外,若无大殿下之令,王上已薨一事无人能够传出王城之外。”

  老内监一时呆若木鸡。

  他如人偶一般,似是毫无知觉地被士兵们推着向王城东南角走去。许久后他才怔怔回神,身子突然一震,重重地摔倒在地,继而痛哭流涕,以首戗地道:“王上!老奴……老奴对不住王上的嘱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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