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啊。”我淡淡地说,我好像理解了怜姐姐的那种冰冷的美丽,她的心封冻了几年呢?“可是我不喜欢。”我再次对羽人宣布。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他愣了一下,柔声柔气地哄我,“我都送你去。”

还是送我!

我知道他能找出各种各样的地方来,他去过的地方那么多,知道的那么多,还会在空中飞翔。可是他不能把我送到我喜欢的地方去。那地方有我的父母,族人,我的夜北,有他。

若感峰那么高,我也只能看见一小半的夜北。若感峰上可以望见的地方,我都没有完全到过,但是我一直都很快活。现在呢?登上一百个若感峰看见的地方,也不能把过去带回来了。

我望了望遥远的山脚,谢雨安的营地还在那里。太远了,我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可我记得他们面对羽人的惊惶。我是在他们面前飞起来的,在羽人的怀抱里。我笑了,最好的时光都留在夜北了。多好!我应该知足才是。

我的主意拿好了。父亲总说我作决定太快,可他也说我的决定从来没有错过。

我退了两步,从他的羽翼中穿了出去。呼啸的风顿时穿透了我的衣衫,真冷啊!

“我知道在哪里可以过得快活。”我微笑着对他说,“翼无忧,谢谢你。”

我低下头来,手指轻轻绕着衣带,母亲给我新做的红嫁衣,做得真合身。

“告诉我的父亲母亲,我走的时候故意气他们,现在很后悔。”我真的很后悔。

羽人的脸上惊疑不定。“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告诉他。我的脚微微一软,整个世界就颠覆了!

我看见他飞扑了过来,但是他的羽翼不能够挥动。

“阿蕊!别傻了!!”他大声喊。冰雪又硬又滑,他的身子一下就溜出了悬崖,只是用一只手牢牢扣着崖边,绝望地来抓我。

可是他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我爱你。”我轻声地说。风那么大,他一定不会听见。

“我爱你,夜北。”我轻声地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失信了。

很奇怪,我第一个想起来的居然是七海怜而不是陛下。

七海怜对我说:“你要好好照顾她。”可是我没有做到。看得出来,七海蕊很高兴那个羽人来救她。可是七海怜会那么高兴吗?七海怜和七海蕊不一样,如果那个羽人来救她的话,大概会被她劝走吧?也许我真的应该把镜子给她。

陛下对我说:“把她带回来。”陛下不在乎她是谁,因为他知道我在乎。但是我现在越来越不能肯定我的判断是不是正确。有些事情,就在我心里,可是我不想去碰它,或者说是不敢去碰它。七千蓝衣,对我是不是太重要了?十一年的光阴只是我人生的三分之一,却足以让我前面的生命变得模糊不清。至于以后的事情,我不能想象。

我和陛下的差别在于:我的心中是七千蓝衣,他的心中是九州万里。既然我是陛下的蓝衣统领,这差别就是注定的。

我还有四十四名鬼弓。那个羽人真是很厉害,那么短的时间居然射杀了我六名鬼弓。战场上,鬼弓可从来没有倒下过。我没有遇见过那么强的对手。他的河络弓,他纯白的羽翼告诉我一些宝贵的消息,我想我那些羽人同僚大概会很感兴趣。

鬼弓们惊惶失措地望着我,他们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挫折。如果是两年前,他们大概还不至于如此。可是现在……我的心中有一点绝望。

“看我干什么?”我呵斥他们,“羽人受了伤,又带着朱颜公主,飞不远的。”

我把鬼弓们分成了四队,要他们朝着东西南北各跑出二十里。夜北的秋天总是那么晴朗,天空中一只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羽人抱着七海蕊就不能射箭,十一名鬼弓足以对付他了。

“可是朱颜公主……”华思秋犹豫地问。

“射!”我说。飞上若感峰的时候,羽人就为了保护七海蕊挨了两箭,他不会让鬼弓射到她的。

“谢将军,你放过他们吧。”是七海蕊的婢女对我说话。“他们死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我惊讶地看着她,没有看出这个小姑娘居然有这样的胆色。也许是因为以前有七海蕊在的关系,现在看起来,这婢女居然气质不俗呢!

“把我嫁给大晁皇帝吧!”她见我在听她说话,更加大胆了。

我皱了皱眉。

“只要你们不说,谁也不会知道的。”

我看见几个鬼弓露出怦然心动的神色来。

“我知道你担心那面铜镜。”

铜镜是带在七海蕊身上的。

“怜公主说,那镜子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来到她身边,她抬着头,毫不畏惧地望着我。

“叶子。”

我伸出右臂,把她抱上我的坐骑。她看起来还冷静,身子却抑制不住地发着抖。我笑了笑,“你记好了叶子。我们攻打泽雅的时候,是拿他们献上的美女剥皮做鼓的,因为他们没有献上最美的。”

叶子的牙关都在打战了。我对鬼弓们挥了挥手:“出发。”

“可是,”她吃力地说,“是不是最美,不是都是人说的么?”

鬼弓们看着我,我知道他们想什么,这总比和那羽人对抗好得多。我回望着他们,没有改变命令,他们策马跑了下去。这个主意,我暗暗地想,要是真没拦住七海蕊的话……

七海怜让我大吃了一惊,她还知道什么?

我的马跑出没几步,叶子忽然睁大眼睛捂住了嘴。她是侧坐在我鞍前的,能够看见背后的若感峰。我不安地回头一看,一幅红色的裙裾正从空中飘落。

“七海蕊!”我失声说。

鬼弓们也都停下了,呆呆地望着坠落的七海蕊。

她坠落的时间一定很短,可是在我看来是那么的长。我记得那裙裾撞上地面前的每一个瞬间,就像是一幅幅割裂的图画。她不断撞击着山体,然后弹了开去,我听见一种奇怪的沉闷的响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折断了。不,不是七海蕊,是那面铜镜吧?

一层淡淡的蓝光泛起来,我张大了嘴,那是多么大的声音!天都要塌了。我的脚下震动着,帐篷大小的飞岩被喷薄而出的水柱抛石子一样丢入黑色的天空中去。

我醒了过来,看见鬼弓们还呆在那里。

“快跑!”我声嘶力竭地喊。

 

 

不是尾声的尾声

《晁史一·高帝纪》

……

三年七月,夜北地崩坏,朱颜海现。钦天监扶成告,夜北将乱。帝遂集五军于晋北。

九月,前军入夜北,贼七海部围前军锐锋营于八松。二日,锐锋营全灭,前军大败。

十月,左右军大举攻白马,贼遁,帝乃遣蓝衣军索之于秋岚海。贼说图颜部围之,蓝衣军苦战十日,全军没,仅卫将军雨安以下三十一人身还。帝乃赐雨安号曰丧兵侯。

十一月,贼七部四十万众大败左右军于苦渊海。帝怒,自将五军讨之。

……

四年四月,帝还至白马。平夷将军千计驰入贼黑水部,怀狼符,夺其军。

五月,帝引五军围七海震宇于天水。震宇见帝军尽出夜北马,知夜北诸地失。震宇与数百骑袭帝,上将军诸婴斩震宇阵前。夜北大破。

《风舞集·晁史官的家书》

……

人人以为一史一实,其实不然。每增删数字,其实俱变。

……

盖前军入夜北是七月,吾不得不录为九月。一字之差,两月间隔,孰攻孰守,顿成天壤。

……

吾夜不能寐,常自流涕。万望吾儿戒之。

《丧兵候自传》

夜北地势高,季节和中州大大不同,我带五十鬼弓上夜北是七月的事情,然而在夜北已经是秋季了。

……

原来以为好好带着朱颜公主回去,总能延缓攻击的日程,也能加重七千蓝衣的分量。然而,我们还在秋选当中,前军就已进了夜北。我带不带朱颜公主回去都无所谓了。当然,陛下是早发兵进了夜北,七海震宇何尝不是布好下了埋伏,一口吃掉了前军锐锋营呢?那些日子,羽人每天来听朱颜公主唱歌。

……

我常常想起那个从空中落下的红色身影,那面铜镜碎裂的巨响和地下喷出的水柱。说是一个小姑娘撞出来的朱颜海,有谁会信?说蓝衣统领和朱颜公主一样无足轻重,倒是更加顺理成章一些。

……

陛下封我为丧兵侯,嘿嘿,派了我们七千人去追“十万带甲”的七海震宇,整整十天没有一个援兵,陛下要我丧兵就丧兵好了,总之是保不住七千蓝衣。只是可惜了言涉坚。

……

《思园笔谈·夜北的七海》

……

当地人有“七海没,朱颜兴”的说法。夜北七海作为传说中的湖泊,当然已经不能找到踪迹了。人们普遍相信,大晁三年的那次地裂中产生的朱颜海汲取地下水源,是七海枯竭的主要原因。然而,一本故纸堆中的小册子却有惊人的记述。这本叫做《夜北初记》的古书是托一个大晁史官后裔的名字写的。书中说到晁高帝灭七海七部以后,以七部的幸存的人口导流填埋了七海。这看似不可能的浩大工程竟然在十年内就完成了,付出的代价则是七部的余民锐渐到了三万。从七十万到三万,这是多么惨痛的伤亡啊!就是这剩下的三万,也被迁徙到东陆东南角的荒凉的商地。难怪商地人的口音与中州口音那么像,我还一直以为是澜州方言一个返祖的旁系呢!

……

我这次专门去走了传说中的七海旧地,虽然湖泊的痕迹早已消灭,那小册子上记载的导流明渠却与现在销金河的几条支流惊人地吻合。野史不能尽信,也不可不信。就七海这个例子来说,我觉得还是相当可信的。

《思园笔谈·夜北马的进贡》

……

这是一般人对前朝进贡制度中最不理解的一个部分。夜北人口稀少,每年却要向大晁进贡三千匹骏马,负担不可谓不重。更奇怪的是,夜北马的体形巨大,虽然体力充沛,耗用的粮草却很惊人。论速度不比北陆马,论力量总还是牛大,大晁坚持要夜北进贡的这许多马匹往往分入民间,并不收留在军中或者宫中。何苦来呢?

……

其实结合夜北之战来看,倒是简单得很。夜北的七海七部号称七十万,其实壮丁不过三十万不到,装备给养更不能与当年统一九州的大晁五军相比。然而这样一支游骑兵却在一百七十万精锐五族士兵的威压下战斗了大半年,给大晁造成了近四十万的人员伤亡,并且在战争开始就歼灭了著名的七千蓝衣军。难怪大晁皇帝对夜北如此忌惮。灭尽夜北余族之后,还要迁入的牧民年年进贡夜北马,无非就是为了削弱夜北的战力罢了。这样一个习俗能够沿袭数百年,那一战的惨痛实在难以想象。

《九州纪行·朱颜海》

……

海水是碧蓝的颜色,岸边都是细碎的卵石。不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我感觉不到,但是海面上不断地涌来涛声。别说夜北人说这是海,除了尽头的若感峰显得突兀,我也觉得这和真正的大海没有什么区别了。

……

想象那在空中飘舞的红裙,想象那面坠落的铜镜,里面是不是还在闪动着朱颜公主的笑容?一面神奇的铜镜,加上一位世间最美的女子,在夜北大地上撞出了夜北最大最美的湖泊朱颜海,这样的故事也说得上浪漫了,可是夜北人说起来的郑重却是从心底发出的。我不能说这故事是真实的,可我更不能说这故事是荒诞的,走得越多,我知道这世界上越多不可思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