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选这样的东西,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敲门时还在担心她的反应。

门开了,亦诗抱着暖手的小水袋站在他面前,仰起脸,表情像拖鞋上那一对白色的小兔子。

看着盼了一天的人站在门口,周身都暖起来,急急忙忙想回去拿叶子,以为他又来陪她玩,或是听她吹曲子。

孔谦蹲下身,等着她跑回来,把她怀里抱的首饰盒放到一旁,拿过一个精巧的盒子交到她手上。

即将错过她的生日,他只能想到用个礼物弥补一下。种种心情交织,最多的还是希望她快乐。等着她看礼物的反应,握住凉凉的小手,想她能笑笑。

“一一,生日快乐。”

锁扣上挂着小牌子,抚摸着翻过来,刻着她的小名一一。木盒里是三段银色的笛身,璀璨生辉。暗槽装衬垫的袋子上都是她名字的缩写字母。他把每个细节考虑周到,只希望她能喜欢。

亦诗没得到过这么用心的礼物,除了喜欢觉得还有感激,甚至有更多她说不清的东西,心口涨涨的,特别想哭。一时不知怎么谢,阖上盖子把笛盒放下,扑到他怀里情不自禁的亲了亲他的脸颊。

啧啧的很用力,亲完也不放手,就搂着他趴在肩上。孔谦身子发僵,心里揪着疼了一下,却又动容的任她搂着。马上要走了,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如果能选择,他希望至少过了她的生日再走,实在舍不得她伤心。

“一一,还有什么生日愿望?”也放任自己一次,静静地靠着怀里的小脑袋,好像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好一会儿,想扶着她站好,没想到又扑回来,紧紧用手圈着他不放。

她想说孔叔叔永远留下来,话到嘴边又忍回去了,有点难过。没有人能永远留下来,妈妈都走了,孔叔叔也会走,她想他陪自己,可他在国外工作,迟早要离开。

“孔叔叔…我以后要学法语!”

“学法语干什么?”以为她会提出其他孩子一样的要求,可她从来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一一学法语干什么?”

“因为你会说法语,你在法国…”

一听反而莞尔,他从没说过自己在哪,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说起法国。

“一一,我也会说西班牙语!”

“那我也要学。”

她是孩子话,并不能当真,刚站起来又被拉住,抓着他的西服,认真笃定的告诉他她一定要学西班牙语。

剥开散到脸颊上的发丝,她的稚气里有一种让人心折的东西。明明笑着问她,等待答案又觉得痛苦。“然后呢?”

想都不用想的答案,她在日记里写过好多次,长大她最大的梦想不是吹长笛,不是做任何能挣钱能出名的工作,而是去找他,不管他在哪。

“去你在的地方找你!”

心里暖洋洋的,经历过那么多事情,竟然会为她一句话感动。可那是孩子话,绝对的孩子话,他不能当真。“如果我在你去不了的地方怎么办?”

“那…我也要去,一定去,你等我!”

亦诗伸出手,纤细的指尾勾住他的,拉一拉,扯一扯,好久都不肯放开。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有些伤感,别开头强装笑意摸摸她的头,“一一,给叔叔吹给曲子听吧。”

他喜欢她吹长笛的样子,总想着照片里她第一次登台的神情,所以才会给她买一支长笛。一走又是经年,不知下次听她吹会是什么时候。

点点头,亦诗接好笛身,调音开始吹。新笛子音色紧,曲子也都是简单的合唱小曲,可她吹得认真,他听得也很入神。

楼道里回荡着音乐,吹着吹着,他缓缓站起来,不准备再跟她告别。好像意识到什么,亦诗突然放下笛子跑过去搂他,把脸埋在衣服里,听见他一遍遍说“一一,生日快乐!”

她终于知道,他又要走了…十二岁的生日蜡烛画在了日记本里,旁边是那支新长笛。后来的时光,日记和长笛总是摆在一起。

亦诗知道这次分离会很久,等待会很难,她已经习惯了。随着太阳升起又落下,坐在窗台上向外望,随着落日,他在路上走远的背影,在眼前,在脑海里,一点点模糊起来。

…不知不觉出神了,孔谦把视线从窗外拉回来。阴沉沉的雨雪天气,突然很想出去走走。

拿了大衣交待了一句,在领馆楼边没化开的雪里捡起一片叶子。叶柄太柔弱,一折就断了。早晨没开车,索性步行去几个街区外的雪茄吧泡一会儿。出了门习惯的往左转,街边常有个卖巧克力的小女孩,每次经过都要买一块。第一次见到小女孩在落日下叫卖的背影,他想到了一个人。

小姑娘果然还在,从兜里摸钱夹,孔谦拿出一张钞票递过去。

“孔叔叔…”

安特惠普古老的街道,车流穿梭,雨和雪打在手上很冷。

卖巧克力的孩子给他找零钱,放到他手里都没接,几个硬币掉在雪地里。

孔谦整个人都痴了,傻了,不可置信的僵在原地。

她就站在几步外的雪里,抱着小小的长笛盒子,冻得通红的脸上挂着笑。六年没见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她是亦诗,她长大了,那个抱着娃娃独自说话的一一长大了,就站在他面前。

“谦…忘了手机…”

熟悉的中文,急促的脚步声,一身白色的女人打着伞从领馆门里跑出来。亦诗寻着声音望过去,见那人影跑近,为他遮着伞,抬手拍掉他肩上的雪。笑了笑,挽到臂弯里才把手机放进外衣口袋。

本想再叫他,突然张不开口,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街拐角的小茶座挂着雕木的门牌,坐在下面的老艺人正在收拾画具,夹在腋下的素描本上绘了整条老街的雪景。

进门,伞就插在踏毯旁的伞架上。孔谦带着亦诗在暖炉边找了个座位,脱了大衣搭在沙发背上。去帮她,她闪了闪径自坐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坐在她对面,没来及点东西,先是细细端详她的样子。

还穿着大衣,好像不想久坐,里面只是单薄的毛衫,好像被冻到了,嘴角微微哆嗦,手套也没带,几个手指通红通红的。

见她把长笛盒子放到腿上,孔谦目光随着转到提手边发亮的银牌上,果然有她的名字。

六年了,订做送她时还是孩子,现在俨然变成大姑娘了。镜框里一个样,心里一直想象她长大后会怎样,真见到,眉眼轮廓没变,也似乎变了。

让自己镇定下来,想问她过得好不好,为什么来,有什么打算。可看她还冷得发抖,又什么都不想问了,只想先让她暖和起来。

“喝杯热巧克力吧,很冷吧?”

她还是垂着眼坐在对面,眼角有哭过的痕迹,不知道在想什么。刚刚碰到宛如,笑容消失的很快,抱着长笛退了一小步。雪落在她眉间,很快被眼泪融化了,再看不出重逢的喜悦。

一切太突然,毫无预警就出现在面前。突然想到六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说的话,“去你在的地方找你!”“我要去,一定去,你等我!”

他只当是孩子话,没有当真等她,但六年后她竟然真的来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只是为了见他吗?

刚刚宛如离开的很快,把伞留给了他,卖巧克力的女孩也走了,把巧克力塞在他手里。本该高兴的,可又高兴不起来,是因为见她哭了吗?

说不上来,撑着伞又收起来,像她一样暴露在雨里,走过去等着她说话。

“孔…叔叔…”

她还是叫了,叫的很小声,也很小心,除了叫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父亲第一次带赵姨进门时,她站在客厅里叫人就是这样。那一瞬她怕他带着白衣女人上前来,怕他让她张口叫阿姨。父亲当年就是那么做的,那时候妈妈刚刚过世两个星期。

眼前好像重叠的两幅画面,心里一下子憋闷了什么,疼的厉害。想说,不知道说什么,跟谁说,还能不能跟他说。犹豫着该不该走,又舍不得走,面对他过来,脚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出去。

“一一,喝杯热巧克力吧。”不等她回答,孔谦招手叫来侍者,又给自己点了杯咖啡。回想从领馆到茶座的一小段路,走了好久,总想回头看看她是不是真实的,还是自己产生的幻觉。肩上的衣服、头发都湿了,她就低着头乖乖跟在他后头,把长笛牢牢抱在胸口。

不是白日梦了,她是真的来了!只可惜,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他特想见她笑笑,哪怕只一下,这六年想起她的时候,就觉得她该多笑笑,快快乐乐的生活。

热巧克力来了,她抱着马克杯喝了一口,暖暖的热气晕到脸上,冻红的脸颊慢慢恢复了些。忍不住也想打量他,六年没见,刚刚几眼实在看不够,很想他,哪怕不说话就是看看也好。

叹口气,长腿叔叔的故事可能没有结局了。心里真的疼,疼得厉害,一路上追着他宽阔挺拔的背影,眼角是湿的。但不想让他看见眼泪,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呢?尹默那句讥讽又浮到耳边“你去找啊?!”

巧克力很热,心里冰凉凉的,在火车上准备了一路的话,都说不出来。沉默下去,从余光里注意到他也只是闷头喝咖啡。

店里响起咖啡机的声音,暖炉里的木柴噼噼啪啪的响。琴盒上的雪水浸到裙子里,很凉。想了一会儿,抬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对视的目光只好马上收敛住,垂下头,陷入说不清的尴尬。

喝了口咖啡,苦的厉害,盯着她交握在膝上的小手,孔谦觉得心里也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苦味。

“要不要吃点东西,这家的甜点很不错。”好半天才想出这么一句,见她不反对,大声叫来侍者。也不管能不能吃得下,有名的甜点孔谦各点了一份,摆上桌时盘盘碟碟铺开了好大一块地方。

“吃不了的…”亦诗皱了皱眉,心里堵得慌,其实什么也吃不下,又不好拨他面子。看着他把每样都推到面前,把餐具摆到她的小碟子里,只好拿起小餐刀选了近处的一块黑森林。切下一小片,先放到他碟子里,然后才切给自己。

“没关系,吃吧,多吃点!”她看起来还是很瘦,暖和过来脸色也是白白的,唇上没什么颜色,衬在大衣的立领里,静默的没有一丝表情。很想知道这六年她过的好不好,怎么过的。刚要问,见她把碟子放回桌上,向后靠进沙发里,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亦诗其实已经很累了,马不停蹄的赶路,见到他,心里的快活一下变成了难过,身上凝的力顷刻间松脱,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她想靠到哪儿睡会,安安静静的躺着好好想想,不要有人来打扰。

那种委屈她受惯了,本以为再受一次也没关系。可真是累,心里又疼又累,也不敢往以后想。和父亲闹着要来,闹了那么久终于能来了,可来了以后呢?

回去的话,尹默又会冷嘲热讽,也许赵姨都会掺在里面说些什么。家人都反对她来这学音乐,执意让她去亦昊哥哥身边。可她认准了皇家音乐学院,她心里明白,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布鲁萨尔,能和他在一个国家。

再睁开眼,他坐在对面似乎很近,又变得遥不可及。坐直身子,想想也只能先回旅馆去,收拾了东西再回布鲁塞尔。学校还没有注册,随时可以回国。真的回去吗?

“一一,不舒服吗?”见她脸色不好,想上前。又觉得不便,她毕竟不是孩子了,不能再有太过亲密的举动。碍于身份,只好眼睁睁看着她靠在那儿。

“没有,没事。”勉强笑了笑,见到桌上摆满的糕点,拿起托盘继续吃那小块黑森林。甜味适中,可却尝到了杏仁似的苦味,每一口苦都更重,实在吃不下了才放下碟子,脑子里一直斟酌着向他告别的话。

“孔叔叔,你过得好吗?”他跟六年前不一样了,除了他身边多了另一个人,他本身也不一样了,不会再摸摸她的头,更不会抱着她转圈儿了。

“我很好,也很忙。你呢?来玩还是…?家里都好吗?”盯着她碟子里剩下的半块蛋糕,等着答案。她吃得很少,说话声音很低,手指神经质的在长笛盒子上抽动了一下,找到那片名牌握在手里。

“我也好,来上学的。家里…都好。”笑了笑,六年的空白一句带过。

“在哪?学长笛吗?”因为她的话心里又开始抽疼,当年的话竟然是真的。她来了,不是停停就走,而是要留在这里。

“明天就回学校报道了,布鲁塞尔皇家音乐学院,我来…只是想看看您…爸爸…让我来看看您。”

她一连用了两个您,提到父亲,言不由衷的垂下了头。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撒谎。

“我不打扰您了,我回旅馆去了,明天…明天早上要赶回学校呢。”垂下来的发丝完全挡住了她的眼睛,他揣测着她话里的真实,不敢想,只能相信。

“什么时候到的?应该事先告诉我,我去接你。学校都安排好了吗?”

“恩。我该走了,真该走了,您的工作很忙,我回去了。”语气明显生分了,自说自话又停下来,怕再说伤心就要泄露出来。她还得忍,忍回旅馆再难受。站起身往暖炉边靠了靠背过身子。她设想里的重逢完全走了样,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就想赶紧离开。望着吧台的方向,茫然的盯着黑板上写的某种推介甜品。裙子湿冷的贴着皮肤,暖炉里木柴依然烧的劈劈啪啪作响。怎么跟他告别呢?

孔谦不作声,招来侍者结帐给甜点装盒,提了外卖袋走到暖炉边轻轻拍拍她的肩,“走吧,我送你回去,回去好好睡一觉,你累了。”

默不作声出了茶座,迎面一阵风,衣摆浮起吹得身上都是透的,亦诗冷得一哆嗦,一下清醒了好多。刚想推辞他送,见他跟在身后的表情严肃,不由分说把大衣披到她肩上,想帮她捋下垂在肩上的长发,快碰到又猛地收回去。

“回去睡一觉,我送你回去,你住哪?”心里烦躁,看她累得没精神又担心。抬手招了辆出租车,等着她坐进去,才跟在后面上车,关好门。

精致的甜点盒子摆在两人中间,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望着自己一面的窗。雨加雪打在玻璃上蒙了一层哈气。亦诗把头抵在窗上,身上很暖,眼里热热的,偷偷的摩挲身上的大衣,指尖里的织物很柔软,心里却被什么硬的东西扎得生疼。

在车站边的小旅馆下车,她把大衣脱下来还他,坚持要自己上去不让他送。孔谦不好坚持,只能跟到老式的电梯间,把甜点盒子交给她。一排铁栅栏哗啦一下格开了彼此的距离,她退到最里面,靠着站在角落笑了笑,笑意没染到唇上,匆匆和他告别。

“孔叔叔…再见…”

锁了门,走到窗边推开一扇。冷雨打在脸上,夹杂的雪粒像一根根小刺,比利时的冷和家里不一样,潮湿的到了骨子里。

亦诗打开盒子把长笛取出来,熟练的将三节银白的笛身接在一起,用软布细细擦拭,试了试音。六年了,崭新如故,她定期保养,除了偶尔换配垫,这支长笛保持着他送时的原样。她每天都会吹,又舍不得用来练习,都是一天结束前才拿出来吹一会儿。

此刻她脑子里回荡着很多旋律,吹出来的却是最简单的一支,过去有机会常常吹给他听的曲子。几十个小节,活泼跳跃的旋律,吹出来觉得舒服些,就站在窗边尽情地吹,想把下午的事都忘了。顾不得技巧或韵律,时而很快,时而又缓慢的似乎要停下来。吹到气不足眼前模糊了,还是摇着牙重复那个旋律。

她练了六年,准备了好多曲子要吹给他听。分别时,他想听她吹长笛,所以他离开的六年她放弃了很多东西,却从没放弃过练习长笛,甚至选择这个作一辈子的职业,永远吹下去。

可现在,她就是吹了,他还听得到吗?

手举酸了,遛着窗台坐在大理石的地上,长笛碰到地面轻轻的敲了下,好像什么敲碎了。亦诗把脸埋在膝盖上,脑子里回响着谱子,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又总有困扰出现。不停歇的音符,他身边白色衣服的女人,一个个连贯的小节,那女人挽在他臂弯里,很多的画面,很多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过去的他,过去的自己,现在,还有将来…捂住耳朵想安静,把长笛远远推开,仰躺在地上,望着旅馆的屋顶。深深的呼吸,难受得都哭不出来。屋里终于安静了,只有窗外街上的声音,把长笛收好放进盒子里,就摆在手边。盯着进门台子上漂亮的甜点盒子,久久的出神。

回布鲁萨尔,不管还能不能再见,她眼前唯一的选择是回去。

好久以后爬到床上已经筋疲力尽,头发还潮着就睡着了,也没盖被。窗被风吹的砰一声响,睁眼看了下窗外的雨,不愿意想下去,又闭上了。

那时孔谦就在楼下,他没走,前前后后一直在旅馆附近转。离开了,走了好几次,没到路口又转回来,不放心放下她自己一个人就这么回去。走到对街,按照店员的指点找她房间的那扇窗。窗台上越冬的几盆花草凋零了,半开的窗里传出长笛音乐,很好听,仿佛她就站在窗边笑,再眨眼,什么还是看不见。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绿袖子,他听过很多次却叫不上名字的曲子。一刻不停的吹,他就站在楼下听。领事馆来了两通电话催他回去,宛如也发了信息嘱咐晚上约好了朋友吃饭。明明知道该走,抬手叫了出租车又挥手让司机开走。不得已到旅馆登记处要了房间电话,打过去。

好半天才有人接。

“喂…”没有人回答,却听见微弱的呼吸,“一一,你好吗?”

长久的沉默,再说话,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我好…睡了。”

“睡吧…好好睡,明天早上我来看你。”

“再见…孔叔叔…”

“再见…”

等她挂了电话才挂断,她每一次道别反而让他心里更不安。付清了房费和正餐,又嘱咐店主好好照顾她,留下了名牌。

在对街徘徊了很久,朋友打来电话催促,他才不得不离开。

那个晚上,孔谦心神不宁的厉害。Jeremy夫妇和宛如边吃边聊气氛很愉快,席上的小牛派味道纯正,蘑菇汤也是他平日里喜欢的。可现在却食之无味,他们交谈的内容一句都听不下去,甜点没上就离席到阳台上抽烟。

饭后宛如到阳台,见他锁着眉头想事,过去掐了烟,按着他坐在沙发上,给他倒了杯茶。“谦,那孩子是谁?有什么事吗?”

洞察彼此的生活,了解到了这一步才会在一起,喝口茶定定神,手交握着,宛如的口气更像在安慰,不带丝毫责备。“谦,怎么了?在担心什么?我能帮忙吗?”

宛如善解人意,也很敏锐,下午她很快离开了也没有追问,甚至没打电话催他赴宴,“同事的孩子…我想…没什么了…”

孔谦想避开这个话题,转而问了问旅行的事,宛如慢慢讲给他听,发现他听着走神了,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拜访早早结束,开车送宛如回领馆公寓,告别的很匆忙,平时里习惯的拥抱亲吻,孔谦闪开了。

回家路上,又绕去了车站边的旅馆。停在对街就发现那半扇窗还敞着,里面有隐隐的灯光。

她睡醒了吗?吃晚饭了吗?

时间不早了怕再打电话会吵她休息,提了纸袋子交给旅馆前台,嘱咐他们一早一定要交给她。

时间紧,他只能随便在路上的小店先给她买几件安特卫普的特色纪念品,几盒巧克力都是全城最好的。明天,他想请假带她去逛逛,如果火车来得及的话。也可以多问问她以后的打算。

在街边抽烟,心里盘算着明天的事。窗里熄灯已经过了午夜,他看灯灭了才发动车子。

第二天早晨孔谦赶到旅馆时天刚刚亮,跑进店门时,正听见火车站整点的钟声。而那钟声响起的一个小时前,亦诗已经带着几样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安特卫普…亦诗几乎一夜没合眼。

午夜前睡一会儿就会醒,满脑子都是重逢前后的种种。睡不好,索性披了件衣服到桌边给他写信,觉得心里想说的话写出来能不再憋闷,也许会好过些。

午夜过后把灯熄了,窗外的小巷清冷寂静,她摸着枕边的信躺在黑暗里,耳边又响起了长笛的乐声。过去的六年,空白或是填满记忆的漫漫岁月从眼前一一滑过。好像是一场残梦醒了,现实代替了小说里的完美结局,只可惜,现实的结局并不是她想要的。

细细回味着记忆里那个孔叔叔,把他和《长腿叔叔》里那个叔叔重叠起来。如何想,他总还是那么好,陪着她捡树叶,给她讲小王子的故事,抱过她也哄过她。现在,他身边有另一个人,即使想到那个人,他还是一样的好,甚至比记忆里更好。

后半夜有些低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把记事簿拿出来,划掉安特卫普三天的日程,用水笔涂了重重的一层,直到再看不见才躺回床上,想以后的事。

大件的行李寄存在布鲁萨尔,有《长腿叔叔》,也有她准备在这里生活几年的东西。薄薄的小说,连同她太多的幻想与期望装在箱子里带到了这儿,可打开时,什么都不一样了。

好在还有一大箱妈妈的乐谱可以做伴。她几乎带来了自己的整个世界,现在,只能回到那个世界里去。一周内要到学校注册报到,准备学院入学考试。重逢的泡沫虽然破掉了,生活的齿轮还是要转下去。

因为没怎么睡,起来退房时天还没亮,能赶上最早一班回布鲁萨尔的火车。结账时才知道房费已经预先结清,前台还递过来一大包纪念品。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盒子找到一盒巧克力。

雨雪过后微凉的风拂起了她的长发,拨开一颗巧克力含进嘴里,咬住嘴唇往车站走。

一一不哭!

一一,别哭!

这么想着,努力坚持着,真的没有哭,嘴里很甜,心也是苦的。

在车站外的药店买了盒退烧药,坐在空空的候车大厅里就着矿泉水吃了一粒。小小的说明书上写满了不认识的法文,没有处方,也只能买到这样的药。

热度一下子退不了,用药盒里的说明书叠了件小上衣,展平,又变成了照相机。小时学的这些手工忘的差不多了,记得最清楚的是纸飞机,折一只掷出去,狠狠跌落在脚前的地面上。

抬头看看车站的大钟,离上车还有很长时间,抱过礼物袋随手打开一盒包装。

一摞彩绘的卡纸信笺,做工精细,用丝带精心绑好,插了片白色羽毛。她喜欢这样淡雅的色彩,古老街道水印上绘着安特卫普著名的中世纪老街区。

磨擦在纸上,指尖带上轻轻的香味。

打开书包外侧的口袋,拿出随身带的《比利时旅游指南》。厚厚的一本翻多了书角有些旧了,插了满满的夹页,都是她想知道,还不知道的比利时。

有一段属于安特卫普,诗情画意的小城。在来时的火车上反反复复的读,圈圈点点勾勒出三天同游的旅程。

翻到老城的一页,对着信笺细细的看,有些惋惜就这么匆匆走了。

深深的叹口气,阖上了书页,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来,隐忍了太久,听见火车的汽笛,一滴滴都落在淡色的信笺上。老城浮现在一片朦胧背后,好像也成了不真实的梦,离她越来越远。

天亮时,站台上响起了最后一次上车提示的铃声,列车员又检查了一次锁好的车厢门,车缓缓启动了。因为是冬天,又是最早的一班,站台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送行的人。

车厢里,几大排空着的座位后面,亦诗缩在角落里,膝上放着长笛盒子。她睡着了,微蹙着眉,平静而疲倦,在离开安特卫普最后的几分钟里沉沉的睡了。

空旷的候车室逐渐热络起来,到处是世界各地往来的游客旅者。亦诗把一张信笺留在了长椅上没有带走,上面是一封写给他的信,被泪水侵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