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后,他用手撑住前额,感到头疼欲裂。他站起来,找出止疼药吃下去。然后走到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光盘,放进电脑。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欣赏着屏幕上让人耳热心跳的画面,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咱们谁先死。”

凌落川给未晞安排的这家私人疗养院,高级病房区都是独门独户,类似于别墅的小户型建筑,环境极为清幽。

花园里有几棵高大的月挂树,中秋过后,正是它开得最繁盛的时候,花开似锦,香气扑鼻。

凌落川将未晞旁边那间病房也包了下来,自己住在那里。未晞房间的陪护床,就留给了如非。池陌每天都过来,看未晞进展的状况,给如非打气。

凌落川请了最好的大夫,给她提供了最好的环境,不惜一切人力物力,只是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这场战役似乎会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漫无止境的等待,艰难得令人绝望。

天气好的时候,凌落川就推着未晞,到花园里去晒太阳。未晞还是那样,不动不听,不言不语,将自己跟世界隔绝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一个不被伤害的距离,只是没人能跨越。

精神科医生说,这是一种创伤后遗症,当一个人遭受的打击超越了她的负荷,她就会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她认为无害的空间,不愿意面对现实。

凌落川不知道,未晞那个无害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那里面一定没有他。他不知道,她是否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快乐,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没有别人所想的那么痛苦。

他坐在椅子上,从未晞的角度看这个世界。忽然发现,原来把身子放得低一点,看到的风景会更美好。

他越来越坦然面对现在的未晞,面对眼前的一切,他甚至不再像之前那么渴望,她可以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因为他知道,在那里,她是快乐的。而这种快乐,是他不曾给过她的。

他常常拉着她的手,对她说话。他可以一坐一整天,对她说个不停。也可以不分昼夜地陪着她,一起沉默不语。

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是伤心过度。日子久了,就连如非都觉出些不对来。

一天黄昏的时候,她看到凌落川陪未晞在树荫下听蝉声,忍不住对池陌说:“我怎么看他最近有些不对劲?”

池陌点点头,“我也看出来了,他就像一个人体炸弹,好像随时都会爆炸。”

如非紧张地问:“他会不会伤害她?”

池陌摇了摇头,“不会。未晞弄成这样,他比我们谁都伤心,他怎么舍得伤害她?”

如非叹了口气,说:“这倒是,他以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精明锐利的一个人,现在每天弄得痴痴傻傻,眼神没有以前灵了,连反应都没以前快了。有时候跟他说一句话,要三四遍才能反应过来,变得越来越迟钝木讷……”

如非忽然想到了什么,说:“他会不会想要自杀?我们是不是该想办法通知他家里的人,把他看起来?”

池陌无奈地苦笑,“你就算把他锁起来,如果他一心求死,你也奈何不了他。但我觉得,他不是想死,而是想要进入未晞的世界,他想进去陪她。”

如非看着花园里静静依偎着的两个人,忽然发现,他们的神态越来越接近,表情越来越相似。

她看得心惊肉跳,又想到自己当初对凌落川说的那些刻薄话,不由得自责道:“是不是我当初说的话太重了?未晞说得对,迁怒真可怕。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恨他,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话控制不住地跑了出来。”

池陌笑了笑,“人是感情动物,你要是对此无动于衷才可怕。放心吧,他不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现在能牵动他情绪的,只有未晞一个人。只有她,才能救得了他。”

如非听了摇头,“但我还是觉得内疚,他现在的样子,让人看着都难受。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这么稳重理性就好了。”

池陌放下手里的花瓶,凝望着正在摆饭的如非,“其实,我一点都不稳重理性。如果有一天,你变得像未晞那样,我也会变成凌落川那样。你信不信?”

如非转过脸直视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我信。”

池陌低头笑了笑,又看了看花园里替未晞整理头发的凌落川,摇头而叹,“他这样不行,只怕到了最后,会把两个人都逼到绝路上。”

吃过晚饭之后,未晞在房间里休息。凌落川一个人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对着天空若有所思。

池陌走过来,递给他一罐啤酒,“要不要喝一点?”

凌落川摇了摇头,“谢谢,我已经戒了。”

池陌点点头,靠在他对面的木栏杆上说:“戒了也好,喝酒的确误事,甚至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错误。但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清醒的时候,却发现一切早已追悔莫及。”

凌落川看着他,低声说:“对不起。”

池陌有些惊讶,“为什么?”

“那天在‘绝色倾城’的事,如非应该对你说了。我很抱歉,当时我醉了。不!应该说,自从未晞离开后,我就疯了,疯了很久很久,一直都没清醒过来。”

池陌注视他片刻,说:“其实我该狠狠揍你一顿,不仅为如非,还有未晞。不过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想已经没有必要了。这样的结果,没有人比你更难受。”

凌落川点点头,继续看着天空出神。

池陌喝了一口啤酒,忽然有些突兀地说:“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以前喜欢过未晞。不,应该说,非常迷恋她。她很漂亮,可让我着迷的不是她的样子,而是她身上有一种……”他看着自己的啤酒罐想了想,“让人说不清的东西,一种类似于希望的东西。就像一个人在漆黑的路上走着,你很期待看到什么,而未晞就是黑暗中那一点微光,为你点亮黑暗。”

凌落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希望?它对你重要吗?”

“曾经一文不值,当你面对的是一个以暴制暴的世界,你根本就不知道希望是什么。可是,当你看到一个美丽纯洁的女孩子,坐在你身边,对你流露出信任的目光的时候,就算是人渣,你也会动容。”

凌落川的左颊微微颤动了一下,池陌喝了一口啤酒,继续道:“我们这些‘二战’遗孤,大多都是仇恨衍生的,一出娘胎就心怀恶意。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但未晞总说我好,被她说得多了,我便认为自己或许真的是个好人。然后发现,其实做个好人也很不错,起码比做坏人,要踏实得多。”

凌落川看着地面,深陷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她也曾经这样信任过我,可惜,她信错了我。如非说得对,我怎么有脸坐在未晞面前?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在哪儿?我正搂着一个妓女寻欢作乐。如非来求我,我竟然见死不救,我还对她说,你让她去死吧……”

他忽然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咬着池陌,颠三倒四地说:“我竟然让我最爱的女人去死,你能想象吗?该死的是我,我应该去死,应该跟那个人一起去死。我早就应该这么做,我应该所所有对不起她的人都去死,只有这样,她才会好起来。是的,就应该这样……”

凌落川越说越激动,池陌看着不对劲,走过去强行将他按在椅子上,大声说:“你冷静一点吧,你现在就是把自己杀了,把所有人都杀了,也于事无补。你难道就没想过,她为什么不愿意面对现实?半年前她伤得那么重,都挺过来了。她不是一个承受不住压力的人,为什么这次却选择了逃避?”

凌落川抬起头,黑眼睛里全是迷茫,“因为她恨我,因为她不想看到我,是不是?”迷茫忽然变成了恐惧,他微微侧着头,用颤抖的声音问,“她真的不想看到我吗?可我不能离开她,她可以让我去死,可以让我去做任何事。但她不能让我看不到她,她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池陌叹了口气,如非说得没错,这个男人,他快把自己逼疯了。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情况正好相反。”

凌落川神思恍惚地看着他,讷讷地重复道:“相反?”

“或许,她不是不想看到你,而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你。她认为,如果当初没有离开你,她就不会弄成这样,是她自己造成了这可怕的后果,所以她责怪自己。而阮劭南手里的东西,让她不仅无法面对你,更无法面对你骄傲的出身,面对你的家庭,面对舆论的压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做一个正常的人。或许……她还想保护你。”

凌落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是吗?她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相信是这样,未晞和如非一样,都是那种会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一切的女人。一旦她们爱上一个人,就会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忘了自己。生存本身就是一种胜利,这是我对未晞说过的话,却是她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池陌在凌落川旁边坐下来,看着他重燃希望的眼睛,“如果你是个男人,如果你真的愿意为她承担所有的压力,你就去告诉她。告诉她,那畜生对她做的一切不是她的污点;告诉她,你不在意;告诉她,你会跟她一起面对;告诉她,你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你要她坚持下去,为了你坚持下去。”

凌落川进病房之后,如非摇着头走过来,“你真的确定,未晞是那样想的?”

池陌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如非肩上,“不知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如非看着他,“池陌,我知道你很想帮他们,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猜错了,以他目前的状态,他真的会疯掉。”

第五十八章山穷水尽

已经是深秋了,正是西风萧萧、落叶飘零的季节。整座城市沉浸在一片温暖的金色中,仿佛一帧故意做旧的电影胶片,温煦而朦胧的美丽。

凌落川推着未晞,来到花园的月桂树下。斜阳暖暖,桂子香飘,不见萧瑟,只闻馥郁。

他拉了拉未晞身上的毯子,又将自己的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然后坐在树下的石椅上,对她说:“未晞,这些日子我跟你说了好多话。可是,我小时候的事,我好像还没说给你听。”

他转过脸看着她,未晞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凌落川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望着她一成不变的脸,用最轻柔的声音,娓娓道来。

“你可能想不到,其实我小时候很乖的。父亲那时还在部队工作,他教育我们几个孩子,就像他在军队里教育他的士兵一样。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从来就没抱过我。所以从小到大,我跟哥哥姐姐们根本不知道,父亲跟教官有什么不同。外面的人都觉得我们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可是生在这样的家庭,心里的苦楚,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未晞静静地看着远处某个地方,没有焦距的眼睛,就像一片空寂的沙漠。

凌落川满眼悲伤地看着她,继续说:“可这都不算什么,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他竟然为了工作,丢下自己生病的妻子不管。我那时才八岁,眼睁睁看着我妈妈一边掉眼泪,一边躺在病床上喊他的名字。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尸体都凉了……从那之后,我就恨他,非常非常恨他。可最让我寒心的,却是十二岁那年。我被人绑架,对方要求用我交换他手上一个特务。我的父亲,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甚至对外封锁了一切消息……”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拉起未晞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才继续说道:“为了减少损失,他放弃了我。那些人用手铐把我锁在屋子里,里面洒满汽油,扔了一根火柴就走了。我掰断自己的拇指,才将手腕滑脱出来,然后用椅子砸碎了气窗,自己从火海里爬了出来。从那之后,我就对他彻底绝望了。如果连亲生父亲都能抛弃你、背叛你,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我还可以相信谁。那件事之后,外公就将我接到美国。我在他身边住了很多年,他很疼我,总是说,在所有孩子中我是最像母亲的。可是,这一切都弥补不了那场大火给我造成的伤害,我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乖戾暴躁。外公去世的时候,将他的家族事业全部交给了我。”

说到这里,凌落川摇了摇头,看着未晞的眼睛,真诚地说:“可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因为当你意识到你的一个决策,就要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身家利益的时候,那种压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在军校待了好多年,戎途商路,根本不是一套路数。半路出家的尴尬让我起初那几年的日子很难过,不知吃了多少亏,招来多少笑话。也让我慢慢学会了,什么叫做无商不奸、杀人无血。那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对不起我,我应该予以还击。直到遇见你,才让我知道……”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所谓的灾难,跟你经受的比起来,到底有多可笑。”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悲伤地看着她,“小时候外公对我说过,我们每个人,每一天,都戴着假面具生活。面具戴得久了,我们就会忘记自己本来的面目。但是,如果你幸运的话,你会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会告诉你,你需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把自己的脸,贴在她温暖的手心,“未晞,我不敢祈求你的原谅。我只想告诉你:是你让我知道,我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敢让你回来,因为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善待过你。我曾经一度认为,哪怕我们经历过的事情再怎么不堪回首,都不该选择逃避。可是,如果说这个世上有谁有资格做记忆的逃兵,那只有你,只有你有资格忘记这可怕的一切。可是……”

他把脸埋在她肩上,哽咽着,“未晞,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回来。即使这个世界让你一再失望,可是……你能不能为了我,为了我,再坚强一次?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好不好?好不好?”

怀里的人还是无动于衷,他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暮秋的一碧天空,天高云淡,大雁飞来,秋天已去。

整个世界一片安宁,悄无声息,万籁俱静。偶尔听到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金色的秋叶飘然而落,摇摇坠坠,落在他的脸上。

他低下头,伏在她肩上,他没有哭,脸上的微笑却比泪水更让人难受。他像个怕冷的孩子颤抖着身体,微笑着,悲伤地、无力地说:“我就知道,他是骗我的。我早就知道,你不会为我醒过来的,我早就知道……”

他还是哭了,滚烫的泪水濡湿了她的鬓角,他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他控制不住,他无能为力。

“告诉我,未晞,我该怎么做?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大片大片的秋叶无声飘落,如同那天夜里,两个人看到的那一场凄美的花雨。漫天飞舞的红色花瓣,如此的凄恻美丽,如同一曲悲伤的恋歌,如同一场无法醒来的梦境。

那天夜里,他看着满池美丽的红莲对她说:“他们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四下静无声息,她低头不语,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青绿少年般的期待焦虑。那时的她没有回答他,只给他写了四个字:柳暗花明。

柳暗花明,柳暗花明……凌落川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当时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重燃的希望。如今行至末路,他才知道,原来从头到尾,都是穷途末路、山穷水尽……

长假过后,人们还没从节日的气氛中恢复过来,一个爆炸性的新闻震惊了整座城市。

网络上疯传一段不雅视频,据说是某高校大学生与一位金融巨子的床上风月。虽然流传的时间不久,片子也极短,依旧令看过的人昨舌惊叹。

原因无他,只因这段不雅视频的男主角,是金融界的一位风云人物,地位举足轻重。

如此有震撼力的新闻,如同给娱乐传媒打了一剂强心针。各路狗仔队扛着自己吃饭的家伙,犹如出了闸的疯狗朝着疗养院呼啸而来。

凌落川怕未晞受到影响,多派了一倍的保镖,将整个高级病房区围得犹如铜墙铁壁。但即便如此,依然有采访的记者试图跨越雷池,甚至把电话打到了医院的病房。

愤怒之极的凌落川,以侵犯个人隐私的名义,将那几家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告上法庭。虽然起到了一些震慑作用,可同时也使本已过度亢奋的媒体大众,对此事的关注,几乎达到了疯狂的地步。

其中自然不乏一些没有操守的八卦小报断章取义,添油加醋,言辞锋利得几乎字字见血,更极尽嬉笑怒骂、挖苦讽刺之能事,大有不置人于死地,誓不罢休的架势。

凌落川想让未晞回家休养,可是外面总是有记者日夜把守。只要他们一出现,他们就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考虑到未晞可能会受到惊吓,凌落川也只有打消了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