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对的人,是裕羲啊!裕羲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
“你,你说什么?”她抓住桌子的边缘,转着空茫的眼睛。
裕羲沉默了一会儿,这期间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冻结了,脑海中转着那些疯狂的话,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会存在在自己脑子里的话。
“慕决,我爱你。”
窗外一阵冷冷的风吹进来,烛光摇曳几下,他笔直挺拔的影子在地面上脆弱地一摇就散。
慕决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身体里的力气都因为他的一句话被抽走。
这一夜没有良辰美景,没有赏心乐事,她心底的痛楚缓缓地升起来,在凄迷的恨意中,只看到一轮明月如勾,在那月冷星疏的天上,是奈何天,是离恨天…
在做过那么多无可原谅的事情伤害了她之后,在回头对她说一句‘我爱你’。
我爱你。
那么这样的爱里,她付出的代价太惨痛了。
“裕羲,你不得好死…。”她紧紧握着坚硬的檀木桌子一角,随着哽咽痛楚的声音,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
他仿佛已经料到答案是这样的,没有太多的愤怒,只是含着淡然笑容的唇角慢慢地失去颜色…没人知道他心内的感觉是如何的,没人能揣测,他就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只能选择溺死其中,或者远远逃离。
“我承认,没有你的进宫,我不可能这么快就逼死太皇太后和宬佑。可我…。”他顿了顿,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勉强笑了笑,“我并不知道,我会爱上你。就像一条顺流而下的河,我只是顺着轨迹走下去…。”
求助 (1)
然后在那条河里,船翻了。一切的一切,都带着某种不可预知的宿命之感。
虽然他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什么都挽回不了,可是他就是不甘心,既然让他爱上她,为什么只能远远看着得不到?
他曾经骄傲地说过要得到她的人和她的心,他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
很久很久以前,她记得那时还在大学士府,爹爹曾经说过:
摄政王将来要是爱上某个女子,那女子的下场必定是最惨的,若是为了天下,摄政王恐怕会亲手杀死她。
这句话像烙铁一样给她打上宿命的记号。
“裕羲,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你杀任你剐软弱无能的慕决了,你休想威胁我。”
“是吗?可是我偏偏能威胁你。”裕羲说,抬头看着她,“宗旭,清影,红喜,都是你不能舍弃的人吧,哦,对了,”裕羲脸上的笑容更加高深,“还有心魔。”
慕决浑身一震:“你怎么知道心魔?”
“整个天朔都是我的,我想知道什么,还会难吗?”
“心魔不会怕你的!”慕决坚定地说,心魔那么强大,还有一整个‘冰部’。
裕羲一哂:“他如果不怕我,就不会躲着不敢出来了。”
残月缓缓移动到中空,黑幕上的光亮更加清澈,洒下一片惨淡的清辉。
“我不信…。”她喃喃地说,“有心魔在,你威胁不了我的。”
“慕决,你真是个笨蛋,为什么永远只想着依靠别人?如果别人能给你依靠的话,慕桓和宬佑就不会死了。”裕羲嗤笑,“所以你今天落到这样的结局,都和你的懦弱相关。”
“你胡说!”被说中弱点的慕决猛地站起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不过,”裕羲身影移动地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经站在慕决身旁,搂着她纤细的腰肢,“这世上,你只能依靠一个人,那就是我。”
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在他身上,她感受到魔鬼一样恐怖的气息。
裕羲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双臂将她锁在怀里,越搂越紧:“你嫁给我,从此以后,什么事都不会再有,我会保护你。”
啪!
她抬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你做梦!”
她的力道算是很大,不知道是多少愤怒积聚在这一巴掌上,打得他有片刻地失神。
你做梦!
沉睡在他身体里的野兽似乎在慢慢苏醒,他捂着泛疼的脸,把她推开,推得离自己远远的,然后退后,站在桌子的另一侧,远离他。
害怕在盛怒中伤害她,这种细腻微弱的感觉是什么?
求助 (2)
“我想做什么都轻而易举,慕决,别逼我。”他低着头缓慢地吐出清晰的字眼,眼底的微光若隐若现让人联想到黑暗中野兽的眼睛,“我已经得到整个天下,只要再有了你,便什么都完美了。”
“可是你该娶的人是竺雅!她在等着你!”慕决急切地说,“你已经昭告天下了,不能反悔!”
“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吗?”裕羲一笑,竟然很温柔,“我在乎的只有你。”
慕决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望着他:“好!”
他一怔,一时竟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我答应。”慕决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清莹的光,“我嫁!”
他看着她,眼若寒星,在最黑的夜点缀天空。
心跳得很快,没想到她会答应得真么快,“你最好别骗我。”
“如果你可以放心地把我这个复仇工具放在身边,我为了报仇,为什么就不能嫁给你?”慕决冷冷一笑,“嫁给你,能让我更接近你,更容易杀你。”
他轻声笑出来,清朗的声音在深夜里犹如松涛起伏,即便是这样的答案,也让他高兴,至少,表面上他是高兴的。
“很好。”他朝她靠近一步,慕决立刻后退,低下头。
“我会安排一切。”裕羲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慕决的心跳得飞快,扑扑扑,几乎要撞破胸口。
“红喜!红喜!”她着急地叫红喜,取出一件斗篷披在身上。
红喜立刻跑进来:“摄政王做了什么?”她被两个侍女拉倒外面,什么事都没做,只是看着她不让她进来。
“去凤翔宫。”慕决已经顾不得什么了,两个人悄悄从窗户里翻出去。
清影正在案边看书,听到兰幽进来低声说皇后来了。她正奇怪,干什么这么神神秘秘,慕决已经跑进来,苍白的脸色,大汗淋漓,一副绝望的样子。
“怎么了?”清影吓了一跳,忙去扶住她。“怎么了?”
慕决哽咽着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双眼空茫地问她:“怎么办?”
“对,你先答应他,才不会把他惹急了。”清影咬着嘴唇,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太后下嫁,历朝历代不是没有过,可是裕羲不同,他太强硬了,会把事情引向一个无法挽救的地步。
“让我想一想。”清影脑子里乱哄哄的,理不清楚头绪,她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慕决茫然地坐在那里,低声呢喃:“如果我嫁给他,我肯定会死的,我不会原谅我自己…”
清影停下来,忽然转身看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一朝红颜殁,万古枯 (1)
“兰幽!”她把兰幽叫进来,立刻写了一封信,密封好,“把这封信按着地址送出去,快!”
兰幽急匆匆披上斗篷出去了。
“怎么?”慕决问,“有办法了吗?”
“或许可以,如果那个人在的话。”清影握着自己的手,才发现自己手心里都是汗水。她笑笑,凑到慕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神色凝重,“成不成,就看那个人了。”
慕决点点头,才和红喜又偷偷溜回去。
“小姐,到底要怎么办呢?”红喜着急地问。
慕决把斗篷放在床上,说:“如果我死了,这些不就都不会发生了吗?”
红喜大惊,抱住她哭起来:“不能啊!小姐不能啊!”
“好啦,我不会真的去死。”她拍拍红喜的背,“只是,能逃离这个地方…。”
“小姐,带我一起走吧。”
“不,”慕决转过头小声哭起来,“红喜,对不起…太皇太后不会让你有事的,如果我能报仇的话,一定回来带你走。”
她想起什么,拿起纸笔也写了一封信,“这是万全之策,有心魔在,事情就会很顺利了。”她把信交给红喜,“尽快送去,一定不能出差错。”
红喜用力点头,自去送信了。
这一夜格外漫长,她不知道清影的那个计划能不能成功,如果成功的话,她就可以自由了,如果失败了…或许真的要嫁给他。
*********
第二天,慕决原本以为会听到很多太后下嫁的流言,可是奇怪地风平浪静。
时近秋天,天空显得越发高远了。摄政王和洪州刺史之女明竺雅的婚礼却还遥遥无期。
明家也暗暗着急,眼看什么都准备好了,又出了许多事情,把婚期一拖再拖,不知道今年能否顺利完婚。
明竺雅经常有信来,问一些琐碎之事,言辞间有时似不经意提起摄政王,慕决却每一次都装作看不懂,没有回答。
不知道明竺雅知道她下嫁摄政王的消息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一整天,宫里都平静得什么事都没有,一直到晚上,才听到鸾合宫里犹如烧滚的热水沸腾起来。
宫女哭得惊天动地,侍卫匆匆奔出去传话。
飒蓝在沁芳宫里也听到那吵杂的动静了,赶过去问:“怎么了?“
一个宫女大哭着说:“太后娘娘…仙逝了…。”
“怎么可能?”飒蓝不信,亲自跑进去看,果然,鸾合宫的寝殿里跪满了哭泣的宫女,太皇太后也来了,坐在床边低低哭泣。
而躺在床上的,那个曾经让她窒息的美丽女子,苍白的容颜夺去了光彩夺目的美貌,眼窝深陷下去,明眸不再,容颜不再…
一朝红颜殁,万古枯 (2)
是谁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这样死去,便算留下最美的容貌于世,让人永远记住她的美。
飒蓝倚在木柱上,不敢上前一步:“怎么可能?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可能?”
眼睛哭得红肿的红喜一边哭泣一边说:“其实娘娘终日思念先皇,先皇驾崩之时娘娘便想跟着殉葬,好歹被我们拦下了,谁知刚才娘娘竟然喝了毒药自尽,等发现的时候娘娘已经断气了。”
飒蓝差点儿忘记了呼吸,死去的皇帝和太后之间,是有着多么深厚的情谊,连死亡都分不开?
裕羲听到鸾合宫的消息赶来时,整个大殿里都跪满了哭泣的人,寝殿里清影默默坐在床边,低着头轻轻哭出来。
慕决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除了眼周的一圈黑,整张脸都惨白骇人。
他的心难以抑制地揪痛起来:“你怎么可以死?不可能…。”裕羲喃喃地说,眼神脆弱,那是任何人都陌生的样子,“她不可能会死。”
清影想必须抓紧时间了,否则一切前功尽弃。她让侍女们全都下去,顿时整个寝殿空荡荡的。
“她有今天,不正是你一手所赐吗?裕羲,因果报应,都是有的!”
裕羲没说话,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能让人窒息,清影早就习惯了孤独,所以她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笑着,看他对慕决深深的凝视。
不是不心痛的,咯噔一声,像什么东西碎了。
完全不能相信,可是慕决确确实实躺在那里,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昨晚她答应他时坚决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恍如隔世。
这是裕羲第一次对自己的作为感到厌恶,也是第一次,真正明白自己的心。他凝望着那个女子苍白的面容,一直不肯移开目光。
他平静得诡异,只是那样看着她,没有多余的动作。
想到她的欺骗,他心痛。想到她的离去,他心痛。也许生命中总会有缺憾,但他却不希望,他生命中的缺憾是她。
这一刻多么宁静,空气在周围流动,带着不可名状的悲伤。
清影看不懂他的内心,她从来不懂他…
太后的葬礼盛大隆重,这是今年第三位逝世的皇族,阴霾的天空把帝都的悲伤衬托得越发惨淡。
送葬的队伍绵阳了几条街,一直延伸向皇陵,缟袂素纱,白绫飞扬,包围着太后的灵柩,还有送葬人一路上都未断绝过的哭声。
小皇帝在宫里哭得死去活来,悲伤至极,令人动容。
清影站在都城之上,染凉的风吹起她的素衣,她轻轻对着那个方向说再见,风会把她的话带过去的,一定会的…
再见,慕决,希望…再也不要见。
能走出这个皇宫,就永远不要回来。
一朝红颜殁,万古枯。
素问 (1)
到了傍晚,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清影忧心忡忡地回到凤翔宫。
不知道那边进行地怎么样了?
“影儿不用担心,我的医术,你还不相信吗?”一个悦耳的女声响起,继而,纱帘后转过一道翩跹的身影,是一个年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女子,着一身湖蓝色柔纱,笑意盈盈地说,“我已经派人去接她了,不会有事的。”
“婆婆!”清影惊喜地跑过去,“真没想到您会来!”
被称为‘婆婆’的女子眉头皱起来,老大不高兴的样子:“都说过了,别叫我婆婆!”
“那么,清影见过素问仙子。”看到她,清影的心也就落下了。
此人,便是五十多年前因医术精湛被称为‘百草神医’的素问仙子,她身性高傲,不肯受朝廷招用,因此常年在各地流浪,悬壶济世,在民间颇受人敬仰。因为她行踪飘忽,一身青纱又飘逸轻柔,因此在名字后被人冠上‘仙子’二字。
“不敢不敢,太皇太后如此称呼,真是折杀草民了。”素问仙子说罢笑起来,声音清脆悦耳,肤如凝脂赛学,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
清影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悲上心来,扑到素问仙子怀中嘤嘤地哭起来,“婆婆,我过的一点儿都不快乐。”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不要哭,告诉婆婆是怎么回事?”
“即使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也不觉得此生后悔,”清影抬起头,脸上泪痕斑斑,煞是可怜,“我唯一难受的是,原来他也是有爱的,可以爱上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不是我。”
素问仙子默默地听着,微微皱起眉头,记得当年那个吵着不跟她走,一心想为所爱之人奉献一切的少女,是多么纯真,宛如刚刚绽放的荷花。
“我早就说过,他若那个时候不爱你,以后也不会爱你。而他若不爱你,就一定要痛苦。”素问仙子小声地说,“你和裕羲,就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她的声音宛如一剂良药,缓缓荡涤在清影干涸的心灵上,抚平那些伤口,“婆婆,我现在怎么办?”
“你要是不怕吃苦,就跟着我走吧。”
清影低着头默默不语,最后还是说:“我不能走。”
他原本就孤单,如果连她都不愿意要他了,那么才是最大的悲剧。
素问仙子翩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会真么说,哎,孩子啊,你不跟婆婆走,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婆婆了哦。”
“婆婆疼爱我,我知道婆婆一定会常常来看我的。”清影耍赖地嘻嘻笑起来。
素问仙子也跟着恍恍惚惚笑起来,两个人在一起,仿佛又回到很久以前…
素问 (2)
那是裕羲刚刚从碧罗国回来的时候,清影跟随素问仙子学医,在湖边相遇的时候,她一时调皮,觉得这个站在湖边出神的少年很有意思,便打算捉弄他一下。
在他准备回去的时候,坐在树上的清影忽然倒挂下来,两条腿勾着树杆,露出个鬼脸阴阳怪气地说:“小子!跟着我去地府玩吧!”
他抬起头,少年的脸是少见的俊美,目光透过一片片坠落的叶片,怔怔看着她的眼。
她以为自己的恶作剧很高明,毕竟,这一招吓坏了不少孩子,就在她自鸣得意的时候,他却忽然蹲下去,头抵在树杆上,低声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