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得一阵眩晕,道:“这不是你的地方。”

华鉴容默默地凝视着我,温柔而宠溺地说道:“我等了你好久,就来找你了。我们的地方,我都寻遍了。这里,是他告诉我的。”

我回不过神来,呆呆地看着华鉴容,脸上满是泪痕,也不想去擦拭。

华鉴容又道:“阿福,今天是

七夕啊!我陪着你看星星好吗?”说完,他的手抚摸上我的脸。

他是华鉴容,依稀记得,华鉴容说过七夕要和我一起看星星的。我不知怎么悲从中来:“你说过的……可是你走了。他来了,他对我很好,可是他也骗我。你们每个人都骗我。”

华鉴容的眸子流露出无法形容的伤感,在月色下摄人心魄:“阿福……”

我又哭起来:“得知我爹爹死的那天晚上,他说,斗争,孤寂,上天,入地,死亡,我都陪着你。我相信了。可是,说过的话不算数,他撇下我一个人,呆在这牢笼里活受罪……你知道吗?宋将军绝对不是意外死的,我身边每个人都可能是杀人的凶手。我每天夜里都会惊醒,我怕有人会伤害我的孩子……”

我抽噎着,华鉴容把我抱进怀里,坚决而热烈地说:“无论如何,你还有我呢。我……生死都陪着你,好吗?求你不要哭了。这些年,你一时好,一时坏,我都快急疯了。”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低声下气地哀求我。

我的魂灵,快要飞出躯体,华鉴容的怀抱几乎要把我融化。我茫然地摇头:“不行的。你来迟了。有一天,他回来了,怎么办呢?”

华鉴容贴着我的耳朵说:“就让我现在陪着你,生也好,死也好,只要他回来,我立刻就离开。”他似乎笑了,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我就是成了孤魂野鬼,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停止了哭泣,好像华鉴容抱着的不是我,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这时,华鉴容的嘴唇顺着我的耳朵,寻找到了我的嘴唇,试探性地吻去我唇边的泪水。华鉴容道:“许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吻一个女孩子,她的嘴唇是甜丝丝的。可现在,却是苦的。”

过了不知多久,华鉴容坐到了廊下,我跌在他的怀里,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好像我才认识他一样。我伸出手指,去触摸他的下巴:“金鱼,你说过,陪着我了,不许你再和别人好了。”

华鉴容无言地望着我,春风化雨般地微笑,好像我还是那个任性的小女孩。他的嘴唇又覆上了我的,我迟疑着是否要接纳他,可他的手已经很自然地褪下了我被水浸湿的纱衣。我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可下一秒,华鉴容已经把自己的黑罩袍脱了下来,裹在我的身体上。华鉴容紧紧地抱住我,丝绒般的嘴唇滑到了我的颈部,一边亲吻,一边说:“我是你的,阿福。我不会再抱任何女人,只要你让我今夜陪着你。”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震撼,还是酒力发作,只是瘫软在华鉴容的怀里。可是,我的脖子上却有着滚烫的水滴落下。

我问:“你怎么了?”

华鉴容不回答,把头深埋进我的脖颈,越发湿漉漉的。我的脑子已经疲于思索,觉得好瞌睡。但华鉴容这样,却使我觉得悬着心,好像我不该就这样睡去。

我叹气,道:“金鱼哥,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一直骗你的,其实你长得很美。我小时候就觉得,你是世上最漂亮的男孩子。”

华鉴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也是……我只觉得你好看……”水滴不再流到我的脖子里了,他把我抱得更紧。我只觉得很安静,很舒服,好像在母亲的摇篮里。

满天的星星闪烁着,我和华鉴容相依,我慢慢地睡着了。我最后的意识是,我和他,两个在昭阳殿长大的孩子,至少今夜,不是孤独的。

《菊花台》第四部分

第七章 梦醒语兮(1)

七夕之后,又是秋色浓,往常我总是要伤感一番。今秋天气大多晴朗,沉香亭侧,木槿花怒放,无论谁见了,都要为秋日成熟的风姿所倾倒。我发现自己常会去想那个星空下的夜晚,华鉴容好像也没有放过机会,他进宫频繁。有时候只是喝茶聊天,也要坐上许久。

朝廷的政务还是和往常一样,我的精神却好了许多。每次入梦,都像沉浸到七夕夜的星空幻想中,祥和静谧。第一次的科举成绩出来的时候,我和华鉴容相约同坐于沉香亭,本来是要商量正事的,彼此却都沉醉于那艳丽的花海,长时间默默无语。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诗经提到的舜华,就是此花吧。我多年来都想像不出诗里那个女郎的美丽,到了今夜,忽然就明白了。”华鉴容微笑着打破沉默。他的恭维有些露骨,和他风流倜傥的外表并不相配。我对此一直不解,华鉴容始终在我面前,却和我想得不一样呢?了解一个人,需要多久呢。不错,都说了要“盖棺定论”。但对于和他同时代的人,他的真实远远要有意义得多。

木槿花,亭亭映清池,风动亦绰约,仿佛

芙蓉花,依稀木芍药。我望着,不禁神往,不知不觉中说道:“它是结合了两种世间名花的美态,而毫不自矜,真是好花。”很久很久,我忽然觉得身边毫无声息……又是我一个人了?我猛然回头,华鉴容就坐在我的身边,盯着我的面庞。木槿的花梦,闪烁在他清亮的眸子中。

我心一动,回过了神,才想到把要紧的事情说出来:“放榜时,还是把桂林的那个陈赏录为第一吧。”

华鉴容一笑,摇头道:“我正在赏花,陛下倒把那个‘赏’提出来了。”我不知道那夜以后,我们是否应该重新定义我们的关系。童年在昭阳殿的亲昵与默契,渐渐复苏。他刚才说到“陛下”两字,竟然也是一种开玩笑的口气。

“你在赏花吗?我倒不晓得太尉公赏花,眼睛是不看着花的。”我阿谀他,脸却有点发烧。我叫他太尉公,也是同样轻松的口吻。这天下两个最高贵的尊称,居然被我们这样蔑视?我该要惭愧自责的,然而,我却笑了。

华鉴容终于正色:“陈赏的文章比起湖南的欧阳显图,还是略显逊色。这是八位考官共同的结论,并不是我有所偏爱。”

我回答:“对。可陈赏从桂林千里迢迢来到首都,很是难得。八桂子弟,从未在朝中任职。我不如你们这些考官学富五车,我以为,可以上到全国头十名的考生,基本上是相差不多了。而且陈赏是商人之子,我们选人,就该不拘一格。欧阳显图本来就是名动两湖的文章魁首。我要想用他,不想他锋芒毕露,给他起点过高。你明白吗?”

华鉴容思索半晌,道:“我明白。那……就按照你说的办了。”

我点头,继续说道:“明天就是为竹珈读书选定的吉日了。你这个太子少傅,准备第一课讲些什么呢?我记得你少时,最喜欢读韩非子的帝王术,但对竹珈,似乎高深了些。我担心他听不懂,而且,这孩子有些痴性子,将来恐怕他不理解。”

华鉴容垂下头,手指悠闲地划过自己的衣袖,道:“我当然是先教他论语。其实你不用担心的,我自有分寸。我希望竹珈成为一代明君,也不想他给后人留下骂名。”

我望着华鉴容,柔声道:“我相信你。”

我捧过一杯新酿的桂花酒,递给华鉴容。

华鉴容伸手要接过,我却不让。于是华鉴容笑着,把嘴靠近我的双手,品着酒。

等他喝完,我才放下杯子:“竹珈,就交给你了。”

鉴容的手指轻柔覆上我的,温热的感触,他笑着道:“我……该走了,明天我要早起的。”

我看着他离去,心里涌出一种甜蜜的怅惘。一直到看见竹珈,才抛开鉴容的眸子与笑容。

因为明天竹珈就要正式读书,我特令阿松把他抱到我的床上,和我同睡。我洗漱完毕,竹珈就向我招手。我赶紧抱他起来,忍不住说:“宝贝,你怎么那么沉啊?再过几年,我就抱不动你了。”

竹珈凤眼里面总是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他搂住我的脖子,说:“那我来抱娘好了。”

我忍俊不禁:“瞎说什么呀,我要你抱?那我还不得七老八十?”

竹珈只是傻乎乎地笑,坐在我的怀里,自己去玩自己白胖胖的脚丫。灯光下,鲜润如玉雕般的娃娃。他回脸,指指翘着的脚丫说:“香的。”

我捧住竹珈的小脸,亲了一下,道:“明天你就要上学了,以后不能再这么淘气。你要听话,少傅教你的,你要学会。”

竹珈点点头,水红的小嘴一咧,笑道:“我想少傅。”

我一愣,道:“少傅是你的老师啊,你不可以在书房叫他抱你了。听到吗?”

竹珈使劲点头。我拍了他一阵,才轻声哄她:“睡了。”他揉揉眼睛,撒娇说:“我要毛妹妹。”我会意地笑,把竹珈口里的“毛妹妹”——绒圈绣的毯子盖在他的身上。

第二日四更,我和竹珈就起床了,一同乘坐辇车前往上书房。身边的孩子一点儿不犯困,在车里好奇地左顾右盼。

太子入学,是大事件,三品以上大员都跪在门口迎接。虚岁五岁的竹珈,看他们行了三跪九叩,清楚地说了声:“辛苦了。”虽然年纪尚小,可说话间已经存了一种天然的庄严。我听了不免得意,陡然忆起王览以前,也在这里对大臣们温和肃然地说着同样的一句话,眼睛里涌出了泪花。还好,天没有亮,也没有人发现。

按照规矩,我坐在边上观看。左右陪坐的,是两个老臣——王琪与赵逊。华鉴容穿着崭新的官服,给我行了大礼。我点头道:“您费心了,这就开始吧。”第一天上学,即使我是帝王,即使先生与我是熟人,这些客套规矩也是天下的样子,自然不好更改。

竹珈走到了华鉴容面前,向他作揖,按照事先教好的话说:“少傅,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竹珈初学,以后请少傅指点。”

华鉴容赶忙回答:“臣自当为太子殿下尽力。”

竹珈抬起头,对他顽皮地笑了笑。华鉴容本来一本正经的,这时也浮出了一个笑容。

华鉴容牵着竹珈走到书桌旁,先润湿毛笔,在宣纸上挥毫,写了八个字:“天下太平,正大光明。”自从何规去世,华鉴容的书法已经独步天下。这八字,笔力清奇,风华绝代。赵逊在我的耳边赞道:“好字!”连王琪也抚髯点头。

华鉴容叫竹珈跟着他念了一遍,竹珈倒是好记性。只听了一遍,念出来就中气十足。尔后,华鉴容弯下身子,握着竹珈的小手,在红格纸上重写了一遍。竹珈稚气十足,但神态特别认真。

写好了字,华鉴容就开始讲书,他朗声道:“今天臣先给太子讲论语。”

论语,华鉴容挑了这一句开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心共之。”他讲解了一番,要竹珈跟着念。

我看着他们,有些莫名的感动,但还是站起身,道:“华大人,你们继续吧。”

回到东宫,众多皇亲,王氏一族,都在等候。男女老少,打扮得和新年一样。满宫喜气洋洋,全等着太子下学。到了晌午,总管陆凯亲自进来禀报:“陛下,太子殿下下学了,正往这里过来。”

“怎么样啊?”我问陆凯。

“奴才怎么回话呢?怎么都不足以形容太子的天资才智。今天华大人教给的四句书,殿下只听三遍,就会背诵了。华大人很满意,太子殿下也很高兴。”

我笑着点头:“你这张嘴啊……来人,赏上书房值班太监每人五两银子。”

竹珈回来的时候,宗族里、王门里的小女孩们一窝蜂地都跑出去。只听,这个女孩说:“殿下回来啦。”那个小姑娘施礼道:“太子殿下下学了。”竹珈看到那么多小姐姐都亲亲热热地围着他,只好应接不暇地答应,还腼腆地回报微笑。远远看到了我,马上跑过来。眼睛一扫,见了满屋子的人,还是先给我跪下:“儿臣给皇上请安。”

“罢了。你回来,就开席了,大家都等着太子呢。”

“是。”竹珈一溜烟地爬起来,依偎到我边上。我问:“今天,少傅教给的第一句书,还记得吗?”

竹珈不假思索地答道:“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心共之。”

我摸摸竹珈的头,看到那些女眷们羡慕的眼光,真是为自己的儿子骄傲。

秋去冬来,竹珈读书几个月,比过去又文静些。这年全国丰收,总算没有让我多添烦心事。周远薰的病,拖了几个月,才彻底好。病好之后的周远薰比以前活泼多了,不仅满宫转悠,还不时与赵静之,或者侍卫宋彦一起出宫。我鼓励他的变化。毕竟,他是一个男孩,总要成为一个男人,在宫里窝着,可惜。

有一日,周远薰来到东宫,手里捧着一堆图画书。韦娘笑问:“你什么地方得的?”

周远薰道:“在西市得的。”

齐洁问:“你那么大了,还看图画书?”

周远薰回她:“有什么不可以?赵先生说他晚上回来也要看。”

我刚好批好了奏折,在解乏,听见了,便问:“这么大雪天,路不好走,赵静之还要晚上回来,他去哪里了?”

周远薰一边和齐洁整理书,一边抬头,露出白雪般清雅的笑容来:“我看他往太尉府去了。赵先生说,华大人邀他共饮。”

“哦?这样吗?!”我奇怪赵静之怎么会和华鉴容一起,但转念又觉得自己多心。

这天夜里,风雪很大,我睡到半夜就醒了。不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只听外面侍女们纷纷轻呼:“殿下……”

我拨开帐帘,见竹珈穿着单衣,站在我的面前,后面跟着他忐忑不安的奶娘。

我笑了:“这是做什么?”竹珈张开手臂,钻进了我的被窝。

我示意阿松退下。

“你是不是怕了?”我把竹珈冰凉的脸蛋贴到我的胸口,问他。

“不怕,我有松娘陪呢。娘,只有一个人……”竹珈含含糊糊地说。

我心头一热,抱着竹珈亲了又亲:“傻孩子,我有竹珈呢。不管你身在哪个地方,娘的心里都有你的。”

第二日清早,我破例陪着竹珈上学。华鉴容冒着大雪而来,已经在上书房等候多时了。他见了我,笑得很温暖:“皇上,也来了吗?”当竹珈的面,又在上书房,我们也不好互相表示出亲密。然而,我看到他,全身寒意顿消。

大雪天,上书房里阴暗。宦官们提着一盏盏白色的纱灯,进入书房,添墨供茶。华鉴容讲到“仁者爱人”,竹珈忽然说:“少傅,可不可以把这四个字写给我看?”

华鉴容欣然从命,我也走到他们的身边。华鉴容写完了仁者二字,我拉住他的袖子,接过他的毛笔,继续写了两个字:爱人。

“这就是孔子说的,仁者爱人。”我告诉竹珈。

竹珈默读四字一遍,看看我,又看看鉴容,笑得可爱极了。

冬末,

扬州将军庞颢来朝。革新的开头那么轰轰烈烈,到了这个冬天却慢慢地缓和下来。我打击了贪吏的气焰,顺利地推行了科举,在民间已经取得了不错的威信。虽然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推行新政,但我并不急于在此时与保守势力争个鱼死网破,实际上我在暂时退让。当然,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退让也要做得有技巧。

华鉴容的手腕仍是相当强硬的,他现在成为了勿庸置疑的宰辅。近半年,华鉴容的关注力主要在于军队,增强军力,改善军备,训练一支协同作战的军队,对他而言是首要的大事。我喜欢听华鉴容对我讲他的梦想,但我也隐约担心,因为鉴容并不是天子,一个臣子的强势,并不一定会给他带来幸福。然而,一年中,即使有时候我和鉴容亲密地谈话散步,也没有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

庞颢到京,首先就去了太尉府。这是不合朝廷规矩的,我夜里从太平书阁的奏报中看到了这点。很奇怪,我并不是对鉴容的势力不快,也不是猜忌庞颢的忠诚,但我以女性的直觉,嗅到了暴风雨之前的气息。除了鉴容,我无法对任何一个人倾吐自己对于国家未来的不祥预测。涉及他的一些事情,在每每想到他骄傲明亮的笑和坦白深邃的眼睛后,我也没有说。

第二天夜晚,庞颢入宫,我在华鉴容的陪伴下召见了他。他有些胖了,却并没有失去锐气。我面前这个桀骜的男人,像一匹圈禁在马厩中的天马,雄壮,而极不自在。

“你胖了,扬州真是好地方。”我微笑着说。

庞颢的脸红了,我不明白,他这么一个剽悍而老练的男子,为什么每次见到我都会脸红。第一次见到庞颢,是那年破城之日,我和王览进城后,我对着禁城里跪迎我的御林军军官们点头。庞颢的手上还在流血,那时我说:“你们这次抗击叛逆,坚守朕的皇宫,真是勇敢。”我转向庞颢,把自己的丝帕递给他:“你还在流血呢。告诉朕,你的名字。”庞颢的脸就红了,他说:“臣,名庞颢。”

七年过去了,庞颢还是如此。

“因为没有仗可以打。”庞颢道。

我摇摇头:“没有好啊。朕还希望太平日子可以长点,你们武将总是气势极盛。朝廷若真要进行战争,各方面都会困难。南北之间的战场集中在我国的稻米之乡,当年父皇北伐后,财政连续三年都很窘迫,还曾经发生了饥荒。淮王谋反时生灵涂炭的场面,你也还记得。”

庞颢点头:“是,不过恕臣直言,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北朝新帝好大喜功,行事怪僻,谁知道哪天……”

我打断他:“他一直如此。但他耽于享乐,倒不一定会辛辛苦苦开战。”我瞥了一眼华鉴容,不露声色地笑着问庞颢,“太尉送给你的美人,你可合意?”

华鉴容眸光一闪。庞颢忙道:“臣收下了太尉家的两名乐伎,此事理应上奏,是臣忘记了。臣多日没有拜见太尉,昨天到京后一时疏忽了规矩,请陛下恕罪。”

我笑道:“无妨。朕本来就想赐给你几个宫人的,太尉深知朕心,代朕行事,有什么不好呢。”

我宽慰庞颢:“这些都是小节,将军不必拘泥。你我君臣同心,才是国家之福。”

庞颢一告退,华鉴容就说:“他与宋鹏是不同的人。宋鹏是个儒将,而他是猛将。如果面对战争,他会嗜血,宋鹏就不会。”

我笑了笑,冬天,暖阁里还是热得人出汗,华鉴容的嘴唇呈现出枯燥的红色。我把自己的蜜糖水给他:“你喝了,润润吧。你们男人,火气怎么那么大?”

华鉴容随便喝了几口,笑出声:“如果我每天都有御赐的蜜糖水喝,哪有那么大火气?”他正色,盯着我,“我也不是个嗜血的人,但我不会害怕战争。只要有人想伤害到我最重要的,我绝对会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叹了口气,华鉴容的心情,我希望自己可以不懂。但是,人非草木。一年以来,我们日夜相对,朝堂书房议政,花前月下闲谈。能陪伴着我,他已经满足。可人心总是肉长的,我给不了他更多,心里的愧疚倒滋生出来。

关于华鉴容的谣言从来就没有断过,随着他的权势到达顶峰,他和我的浪漫传说已经遍布全国。对于女帝与太尉,百姓们并没有恶意,反而当成是一件名垂千古的风流事来说的。我们两个都还年青,容貌又适合做故事中的主角。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人不知道。宽容的文人墨客,善良的市井群众,甚至如膜拜偶像一般喜欢着我们俩。可是在争权夺利的政治圈子里,鉴容开始承受嫉妒的冷箭,我几乎每一天,都收到内容相似的信件。在他们的眼里,华鉴容是少年显达,刻薄不省事。是大权独揽,跋扈之人。他的努力,因为他对我的感情,成了某些人攻击他的借口。要知道,他是多么骄傲高贵的男人啊!可是……

鉴容在灯火下轻拂我的头发,他默默地看着我,轻松地笑道:“你想太多了,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明天该教太子读诗经了。太子天赋过人,我这师傅是不可以懈怠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么?那可不适合孩子。”我笑了。

“你自己读的第一篇就是这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看我的书?其实你是聪明的,那时候大家认为你太小,还不识字。我就知道你在装,只是不高兴揭穿你而已。”

我对他欠身:“那么,就不要让我儿子重蹈覆辙了。”

华鉴容笑道:“不会。只怕他更聪明些,早就青出于蓝,胜于我们这辈人。”

我握住华鉴容的手:“外面……下雪了吗?”

他温柔地笑着,眼睛扫过我的面庞:“雪早就停了。再说我要去哪里,风雪是绝挡不住的。”

这天夜里,我看到了一个惊人的奏折。

庸州刺史鲁爽、卫将军柳昙,竟然联合文武官员五十四人,要求我给太尉华鉴容封王!我再次回想起柳昙此人,他是皇亲,但他与皇室的关系从来谈不上密切,传言他曾经是吴王的知己。现在他要给同为皇亲国戚的华鉴容加尊衔,是审时度势?还是哗众取宠?他不像个权力中心的人物,好像也没有政治投机的必要……

最近半年,我一直保持缄默,把那些针对鉴容的匿名或署名的信件一一烧毁。可是,他们居然不许我这么做!如今,等于把我和鉴容的关系推到了台前。我呆了半晌,心里好像有许多蚂蚁在啃咬。身体上的脉搏跳动得厉害,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如果在我身边的只是周远薰那样的男人,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如果我宠幸如周远薰那样的人,他会贵显、荣耀,可他也永远只是宫内的人。但是,我选择了华鉴容的陪伴,他的地位,使他不可能成为我背后的男人。我重新读了一遍奏章,仔细地阅读每个签名。他们大多出身显赫,有些也不是趋炎附势的人。静夜里,我仰望着上方,无可奈何地笑了。

难道不可笑吗?看来这些大臣都要法定华鉴容的身份,可我和他还在彼此为我们的“清白”而煎熬。爱不是罪,但作为女皇,我该如何办?我发现自己有些过于自信,我好像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我孤儿寡母,苦于无缘。在适当的时候,他成为了适当的人。可我的大臣,竟然如此逼迫我?赋予华鉴容那么引人注目的权利的人,就是我,我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我在宫内踱步,到了深夜,才不甘心地睡下。

我仿佛变回了七八岁的孩子,在昭阳殿中玩耍。殿内如天庭般,云雾缭绕。我在其中酣畅嬉戏,陪伴我的,是我认识的人们。可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孔,都是看不清楚的。忽然,从天边响起了雷鸣。我的周围,空空如也,金碧辉煌的昭阳殿和那些围绕我的人,蓦然消失。朦胧中,我被圈禁在一团黑色的冥火之间,我被烤着,想喊,却只是发出沙哑的音节,成不了句子。我看见烟幕中,有着一大群人,他们的眼睛,都是两个空洞。有一个人,持着剑,站在火的深处。他的眼睛,明亮如星。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华鉴容。他望着我,捉摸不透的微笑。那笑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令我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雷声更重,数百只凤凰,在火堆的上方盘旋,跳着死祭一般的舞蹈。有个声音,似在狞笑:“你是谁啊?你是谁啊?”回音越来越大。我是谁?我却忘记了。忽然又看到了一面巨大的铜镜,我爬过去寻求答案。镜子里面是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那白色的人影,面目清晰起来,是一张俊秀的男人的脸,比雪更加苍白。他也盯着我,他想要说话,可是和我一样,发出的只是音节,说不完整。他的头以下是一团白色的混沌,似乎他只是气体凝结的幽魂。

那双凝满眼泪的凤眼,深情的,怜爱的。我心里叫出来:“览! 是览!”镜子里的王览,使出了全部的力气,终于发出了声音:“我的慧慧……”我应不了他,可我听到了,我伸出手:“你在吗?你要救我吗?你要对我说什么?”

可就在这时,览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黑影。一把剑刺穿了铜镜,王览白色的身影,随着镜子的破碎而消失,那无数的裂缝里,渗出鲜红的血,慢慢地流淌着。

“不!”我尖叫着,从梦中惊醒。

我躺在床上,那个恐怖的梦让我失去了力气。我的心跳得厉害,我也听到侍女们惊慌的呼唤,我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可是,我却感觉,夜里的宫殿,阴翳的鬼影就在近旁。于是,我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看到的是韦娘,她见了我温和地笑,我记起来昨夜的事情。她还那么安定。我叫了她一声:“阿姆。”

“现在是早晨了,你没事就好。”韦娘温柔地说,小心地用手巾擦去我的汗水。

“只是一个梦。”我有气无力地笑笑。外间许多人压低声音在说话,御医们,宫人们云集于此。我要么不病,一病起来,每次都是兴师动众。

“外间,应该对朕的病情不清楚吧?”

“不清楚。毕竟是宫内的事,外人怎么知道缘由?陛下好了,也就过去了。”韦娘答道。

我示意韦娘凑近我,贴着她的鬓发说:“阿姆,我梦到了王览。他好像并不快乐,也许在担心我。”

韦娘一动不动听着。

我轻轻地说:“不管未来如何,相王的威信无法取代,我也总是以太子为皇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