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老板娘也出手了,却不是杀招,仅仅只是抚上她的脸。匕首没柄插入了老板娘心口,她却释然一笑,如释重负道:“还好…不是她。终于可以…不再…”

话未完,便咽气了。

从这仅有的一句话中,老板娘与名为碧染的女子的感情如何,显而易见。

一时间,她连带着对这死去的女子,竟也带了恨,拔出匕首泄恨一般划破了她的脸,才又将匕首插了回去。同时心头预想着那位碧染在见到这样一副尸体时,会是怎样的震撼。

相信以碧门的消息传播速度,碧染应该很快就会得知这个消息,届时看见了,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震撼到保不住呢?

呵,何时开始,她竟恶毒得到了令自己心寒的地步了呢?

刺杀怀着九月胎儿的碧染的是她。

在背后使出“一日之寒”这种极阴寒的掌法偷袭碧染,意图达到一死两命目的的是她。

将孟青竹收留,告知她黄家一切由碧染策划的是她。

将碧染的孩子偷出交给孟青竹的是她。

目睹全程,看见那个孩子摔下悬崖,在心头叫好的,也是她。

她站在远处,看那个女人与唐介决断,然后捧着自己那在乱石中女儿的尸体神情恍惚,泪如雨下。

“我何时,竟然如此歹毒了呢?”她看着这一切,自言自语。

“小姐为自己想要的奋斗,无所谓歹毒。”一直跟在她身边帮忙的影三默默开口。

“呵,甭说得如此好听。一直以来我都是在为谁做事,你会不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影三只是吕夷简派来监视她的而已。

影三低头谦恭道:“属下当着小姐与吕大人发过誓,这辈子寸步不离小姐,护小姐周全。小姐忘了?”

护她周全,还是盯她周密呢?

这个男人,放在人群中不会多瞧一眼的男人,这么多年仿佛一直在她身边,真的是寸步不离。就好像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掌控。

这个平凡得入尘土一般的男子,在此时露出了异常认真的表情,目中眸光深邃,锐气毕露,整个人光华一展,却又在转瞬消逝,“小姐即便忘了,属下不敢忘。”

她怎么会忘?兰姝在心头冷冷一笑。

影三,可是一手将她推进火坑之人啊!

这个罪魁祸首在身边晃悠了八年,陪自己渡过了黑暗的青春年华,终究恨不起来,反而成了生命中的一个习以为常的存在。

然而,也正是这样一个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存在,在关键时刻,放走了唐介。她明明一个手刀劈晕了内力全失的唐介,只等他醒来,影三却趁着她睡着放任唐介离去。

在此事上,她是如此信任他,才会将唐介交给他看着。之后问起放走唐介的原因,影三死活不肯透露。

八年来,影三就像一尊木偶,她说什么,影三就做什么,虽然她的动向随时会被他汇报给吕夷简,又随时会给她带来最新的任务,但这么多年来,他的确未曾违背过她的意愿。

这一次,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花了多大的心血,才利用那几页在柴房墙角找到的残章引唐介来见她。

他又知道不知道,她之前是使了怎样的手段,冒了怎样的风险,才威胁吕夷简认她做女儿,让宰相大人拉下脸上门给唐介提亲。

她气得狠了,抬手给了影三一耳光。这是她第一次对影三动手。

影三依旧如同木头那样,不生气不还手,只是盯着地板沉声道:“他不爱你,你又何必强求。”不再是“小姐”,而是“你”。

这一刻,没有所谓的“属下”,他与她,平起平坐。

这一句话,仿佛锐利的箭,戳穿了兰姝欺骗自己的假象。

——“我爱他,这就够了。”

番外:姝兰待放(下)

刘太后一死,她失去了一大靠山,亦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吕夷简不再留探子给她,只分了三名家卫供她使唤。

靠山都是靠自己找的。

这次,她找上了废后郭氏。郭后是个不安分的主,即便被打入了冷宫还成天想着皇帝哪天良心大发接她回去。要利用这样的女人太容易了,只需要告诉她她被废的最主要原因就够了。

至于这个原因,宫内不是也已经传遍了么——皇帝,因为想娶一名女子,给她唯一的爱,所以休了自己的妻子,还送出宫了一大批宫婢。

郭后知道后,一心以为皇帝只是受了这个叫“碧染”的女子的迷惑,二话不说,将自家家卫指挥牌子借给兰姝,满脑子欲除碧染而后快,她以为这样,皇帝就会接她回去。

兰姝没有戳穿她的美梦,只是暗自收下了这十名家卫。

以别人的人力,除自己的心头大患。她最爱做的事。

在杭州时,她寻到了碧染,一路跟上她到了她以前的铺子,在碧染挖出玉佩后,兰姝一眼便认出这是唐家家传玉佩,只传儿媳的。当即纵身飞出,抢之!

碧染的人没能追上她。

之后,她令郭家十名家卫潜伏在碧染上京的必经之地,在他们疲于对付这群人时,她命影三在远处放毒箭,目标便是碧染。

这一次,碧染提前察觉到了他们,躲过了那一箭。

她又一次刺杀失败,无功而返。

哪知京城却有惊喜等着——伟大的皇帝陛下下旨赐婚,她与唐介的婚事,终于由提亲被拒与不拒之间变成了不可阻挡的事实。

稍微一想,便能想通。皇帝若真的想把碧染收入后宫,势必得除掉唐介这一后患,最好的方法便是赐婚,让他娶别的女子。而众多提亲的女子中,又以吕相这一门提亲是皇帝最为得罪不起的,于是,好事就砸到了她兰姝的头上。

这算是头一回,不经过她操纵就砸到她这里的好事,滋味很美好。

但唐介明显是不愿意的,她上门去寻他时,他甚至不愿意见她。

无奈之下,她只好忍痛使出杀手锏——摸出那块抢来的玉佩,托辞替碧染送还,这才见到了他。

唐介接过玉佩垂眸,神色恍惚凝重,半晌才抬头:“你千里送玉,我代她谢你。”语罢,转身关门。留她一人怅然站在门外。

影三告诉她,唐介手上似乎掌握了碧门的情报,碧门的情报系统能查到的东西,他便能知道。

也就是说,很多事情,已经被唐介知道了。

呵,她害死了他的女儿,伤了他的女人,她该庆幸他不曾对她动手么?

是念着那分情谊所以没动手么?

回家的路上,她偶遇那个他心爱的女子。

在她面前,她撑足了气势,做足了过场,却终究没能压住自己心头的羡慕和嫉妒。

羡慕她能被唐介爱着,嫉妒她能被唐介爱着。

明明同样是家破人亡,为何她就能被碧门收留成长,她却沦落到和远的手里受尽折磨?

老天,你何其不公!

她吩咐吕夷简派给她的三个家卫跟踪碧染,试图找到她在京城落脚的地方,结果被她与另外一个男子发现,之后,便传来碧染进了皇宫的消息。

听说皇帝待她很不错,好吃好穿地供着,宠爱有佳。

兰姝听了这等消息,冷哼一声,难道这女人目标是飞上枝头做凤凰?

无论如何,皇帝又一次巧合地帮了她兰姝,拉开了唐介与碧染的距离。

再次见到唐介,是七夕宴会上。作为有婚约的两个人,同时出现在宴会上,他没有同她说上一句话,只是站在池塘边,默默望着碧染。

另一头,隐在角落的宫装美人面色扭曲咬唇瞪着着碧染。

兰姝认得,这宫装美人正是后宫中最受宠的尚美人。皇帝刚封了碧染“淮南郡君”,两人眉来眼去,情意显然不浅。

她与尚美人,在这一刻有了共同的敌人!

一旦站在同一条船上,她兰姝便可下手利用!

尚美人果然被她三言两语唆使动了,上前去挑衅碧染。在后宫中她最大,碧染怎敢跟她动手?

直到尚美人真的听了兰姝的话,从碧染头上拔出了那柄看似珠钗的小刀,形式才开始变化。

美人尖叫了,宾客逃窜了,侍卫赶到了,碧染毫不犹豫转身…落水了。

就在碧染落水的一刻,兰姝几乎是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唐介。只见他将外衫一扯,仅慢了碧染一点点就扎进水里。

不多时,他就将她抱了上来,用事先脱下的干外衫裹住,不顾众人的碎语,不顾她这个未婚妻的存在,当众抱起碧染离开。

柳染夕,你何其幸运!

影三在她身边轻轻冷哼了声,这一声听在她耳里莫名地刺耳,热血一时冲上头,顾不上其他,她转身朝唐家走去。

而今去唐家得有理由,她现在手里的理由是——送衣服。碧染全身湿透,唐介那里怎可能有女人的衣服,由她送去,收不收是唐介的事,穿不穿是碧染的事,总之她不想让他们独处。

果不其然,唐介见了她脸色很不好,兰姝也不是不识趣之人,衣服放下便走人。衣服如人,放在这里就是个梗,让那两人无法忘记唐介与她还有婚约的梗。她目的已经达到了。

几天后,唐介便被派离京城了。

父亲吕夷简来找过她,问她婚事的事。毕竟赐婚的圣旨下来了这么久,唐介迟迟不下聘,这么拖着吕夷简的颜面也过不去。

她替唐介托辞:“他很忙,刚刚回来,这不又被皇上派走了,想必还来不及准备吧?”心里却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

吕夷简脸色不悦:“要是有心,他在京城这段时间怎么也准备妥当了。”

她笑得勉强,答不上一句话。

如今看来,让唐介爱上她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她唯一的心愿便是嫁给他。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赐婚的圣旨摆在那里,由不得他愿不愿意。

但要让唐介对碧染死心,向吕家下聘,却是颇不容易的事。

兰姝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除掉碧染。碧染一死,唐介万念俱灰,届时也就不会那么执着了。

爱到如此地步,执念到如此地步,她也挺悲哀的。

主意一定,便要动手了,却不能由她亲自动手,这一向不是她的作风。

她让吕夷简买通了宫内的公公,让她扮成宫女混进宫去见了废后郭氏一面。郭家家卫在宣州的刺杀全军覆没,宫中经七夕一事后,又盛传皇帝欲效仿先帝娶一名有夫之妇。郭后如今很着急,轻易便听了兰姝的建议——下毒。

结果碧染走运了,毒汤被皇帝喝下。

皇帝醒来后,查到了郭后头上。郭后经不住皇帝的逼问,私下传了信威胁她兰姝,如果不能替她开脱,便鱼死网破捅出她献计之事。

一般来说,如果借刀杀人刀却不听话欲伤自己人,那么这把刀,就只有被折的命运。

郭后便是这刀的命运。

这风口上,吕夷简阻止了她,让她不要去蹚浑水,她笑:“父亲大人,宫里那女人要捅出我献计之事,届时连累的可就是我吕氏一门。父亲大人你当真忍心?”

话说到了这份上,吕夷简二话不说,让宫中的心腹大太监阎公公的儿子阎文应亲自带着扮成宫女的她去。

除掉郭后易如反掌。

但接下来的发展却出乎意料——碧染修来书信一封,约她谈唐介之事。

信中表明她碧染觉着他们三人继续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宫中皇帝对她很好云云,想找她兰姝商量怎么处理唐介的事云云。

这封信,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她当前的困扰,她二话不说,回信三日后相见。

然后,她做了第三件令她悔恨终生甚至痛苦终生的事——支开了影三,背对了碧染。

所以,她一栽不起,彻底败在了这个隐忍多时的女人手里!

她奄奄一息时,是影三救了她。就在她重病在床时,唐介回京了,向吕家下聘了。

“若届时好不了,你可以拒婚。”唐介如是道。

是了,他没有立场拒绝,若吕氏当了这个悔婚的人,反而欠了他的人情,抗旨的亦是吕氏,与他无关。

这个男人,何等的狠心!

“你在怪我狠心吗?”他隔着纱帐盯着她,冷笑,“比起我来,吕小姐更冷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兰姝。”

他果然都知道了!

“事已至此,”她惨淡一笑,“为何不向我动手,却要拿吕氏开刀?”

“我在你母亲临终前答应过她,要照顾你。”所以要下手,也不是他来。他将下手的机会留给了碧染。她的仇,她的恨,统统由她亲手来了结。而他,只需要为她善终便好。

吕夷简哪怕听说动手的是碧染,也并未有所行动,反而疏远了兰姝,对她开始不闻不问,甚至表现出碍眼的脸色。

婚期一天天近了,她的伤复原得缓慢,她忍着腹痛与锁骨之痛下床练习走路,每一次跌倒,影三都会扶着她,终于有一天,这个一直沉默的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不满:“够了。”

“不够!”婚期将近,她一定要快点恢复才行!

“他恨你,你看不出?”影三的声音重了些许,“嫁给这样的人,会幸福?”

她抿嘴。影三无疑说中了她心头的痛处。

“你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影三说得斩钉截铁。

她诧异抬头,只听影三垂眼道:“吕夷简知道了你不是他的女儿。”

“怎会?”她不相信。娘亲明明…

忽然,她恍然大悟。若不是此事原本就蹊跷,有很大被戳穿的风险,娘亲临终前为何不告诉她,偏偏要留在书信里,等她来发现?

“吕夷简被骗,心中必然恨你损他名誉,抹黑了他的面子。这婚事,你当真以为可以顺利进行下去?”

没有了…连最后的这一点靠山都没有了…

她容貌已毁,大夫还说腹上的伤会令她终身无法生育,失去了吕夷简这座靠山,她还有什么配得上唐介的?

何况,他还恨她。

除了她,如今没有人看好这门婚事。

她到底…还在执著些什么呢?

无处可依,无人可依!

“小姐,跟我走!”影三重复道。他没有告诉她,其实唐介上午来找过他,告诉他吕相已经知道兰姝非吕家女儿之事,向他摊明了形势,并说服他带兰姝离开。

小姐,这就是你所爱的男人,在婚前,说服着另外一个男人带他未来的妻子走。

影三握拳,发誓即便兰姝不走,他也会敲晕了带她离开。嫁给唐介绝对不会是明智之举,他再不能放任她任性下去了。

兰姝垂着盈盈眼眸,半晌才抬眼,只说了一句话:“好,我跟你走。”

若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嫁给他,那么她选择点到为止,永远将回忆停在此刻,给自己留一点念想,多一点美好怀念的空间,少一点被抛弃的怨念。

她连夜与影三离开了吕家,吕家并没有派人出来寻她,礼堂照旧布置着,婚期照旧一步一步接近。

她便明白了,吕夷简不会悔婚,不管新娘是谁,只要不是她兰姝,新娘都将会是“吕氏”。

三日后,唐介着红衣骑在马上,风华绝代。

她站在人群里,最后一次,凝望他。

当他与新娘三拜之时,她会在远走他乡的路上,天涯海角,从此不见。

她忽然就想起了母亲所说的文殊兰。

她或许也是一株文殊兰,生在路边没有可以呵护自己庭院,含苞保留着自己的芳香,只想等到那一生爱的人到来时,一展芳华。

然而,那一人只愿作那云云路人,没有驻足。偶然回头一笑,温暖一瞬,令她留恋一生。

从此,她便再没有了绽放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