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晚,心情原本很好。

征西比预定的计划,提早达成了目标。他离他逐鹿天下的宏图大志,又近了一步。

烦扰了他有些天的苏氏来到晋阳的消息,因为小乔的善解人意,轻松地得以解决。

他心悦的这个女子,也和他越发的水乳交融,刚刚结束的那一场痛快淋漓的欢爱,令他身心感到极大的无比满足。

一切都令他心神愉悦。

但是好好的,她突然就提及了那个他其实至今还是并不愿意和她多谈的匣子,这令魏劭感到有些扫兴,并且,隐隐地起了一丝戒备。

他有一种感觉,她仿佛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来向自己提某种他其实至今也还不想去碰触的要求了。

他便盯着她,目光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

……

果然如她所猜的那样,从前是她错想了。

并非因为苏娥皇,而是那个匣子里,装了关于他少年时代最痛苦记忆的东西,他从前才会对自己的碰触起了这那么大的反应。

小乔见他盯着自己,神色里似乎带了点戒备,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抬起手指,顺着他的眉轻轻地抚绘,道:“如此我心里就安了。不瞒夫君,从前我一直以为匣里是夫君保留着的苏女的物件。夫君不许我碰触,我不小心动了,夫君就冲我大发雷霆,我心里有些难过。原来是我误会了。既然是公公的遗物,夫君再怎么叱我,都是我应该受的。”

她朝他慢慢地靠过去,唇吻在他唇上印了一记,额头和他相抵,呓语般地柔声道:“夫君有所不知,其实我很是羡慕苏氏,陪伴着夫君少年时候的那段艰难时光。我祖父坏了盟约以致夫君父兄战死,夫君自己也身受重伤的时候,我才三四岁大,不过一个懵懂孩童,谈何去体会夫君当时所承受的切肤之痛?好在上天眷顾,如今夫君竟成了我的枕边之人。但凡能让夫君稍解心中当年之痛,蛮蛮愿意做任何的事。”

魏劭周身原本已经竖了起来的那层无形的戒备之甲,就在小乔这样的抵额呓语里,一寸寸地慢慢消退了下去,他的心也重新变得柔软了起来,抱着她,去索取她的亲吻,呼吸再次渐渐急促起来,再次占有了她的身体。

……

第二天,魏劭和小乔睡到很晚才起身。在房里待了一天,寸步不离。听到小乔这半年里,几乎都没怎么出过衙署的大门,平日在后宅里抄经书,往往一抄就是半天,至今已经抄好了数部经籍,魏劭十分心疼。第二天便携了她出去,到晋阳西郊踏马出游。傍晚才回来,门人说,白天里,左冯翊公夫人曾遣人上门来过,请君侯前去驿丞,称有正事相议。被告知君侯夫妇二人外出,那人才离去,走之前留话,说夫人有要事,务必请君侯知悉后过去一趟。

魏劭当时并没多说什么,携了小乔便入内。

小乔看了眼他的神色:“夫君去不去?”

魏劭迟疑了下,看着她。

小乔暗叹了口气,面上却笑盈盈的,抬手拿回来的时候,在西郊外路边采来的一朵野花,轻轻点了下他的鼻梁,道:“这有何为难的?既有事,请她来这里叙话,岂不是更方便,何必你要去驿舍?”

魏劭眼睛微微一亮,笑了,搂住她道:“还是蛮蛮最贴我心了。”当下便叫人去驿舍传话,请苏娥皇来衙署说话。

“姑姑,去还是不去?”

苏信看着苏娥皇,等着她的回答。

苏娥皇起先脸色有些难看,但渐渐地,恢复了原本的神色,出神片刻,道:“为何不去?”

……

次日,魏劭衣冠整齐,衙署前堂的一间开轩里,见到了被下人引入的苏娥皇。

苏娥皇一改数日前鬓发不整的慵懒病态,今日梳妆整齐,打扮精致,虽然眉宇间依旧似乎略含愁绪,但精神看起来,比先前好了不少。

第115章 30

苏娥皇向魏劭施以一礼。

魏劭目光在她面容上掠了一眼,问道:“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苏娥皇道:“好些了。”

魏劭微微点头:“昨日夫人邀见,恰我带了内子出行,回来也晚,不便赴约,索性今日请了夫人上门。不知夫人约见所为何事?”

苏娥皇凝视他,却不说话。

魏劭等了片刻:“夫人若有事,可言。”

苏娥皇方道:“二郎面前,我也不欲再多矫造了。不相瞒,我此次来到晋阳,有事商议。”

魏劭抬眼望她。

苏娥皇的目光里,慢慢地露出一缕凄惶。

“二郎,我不欲瞒你,”她说道,“我此次南下去往洛阳,并非我所愿,实在迫不得已。你不知,从前我夫在世,我居于洛阳之时,那年的一场花会,我不幸入了幸逊之眼。此后那老贼图我姿色,屡屡暗中威逼利诱。及至我夫过世,我方守孝不过数日,那老贼便派人要接我去他府邸。我实是苦不堪言。为保清白,只能虚与委蛇。后趁那老贼忙于与袁赭刘楷交战,这才寻了个机会,逃出洛阳,回了中山国。”

魏劭双眉微微皱了一皱。

“去年鹿骊大会过后,我从渔阳回卢奴。原本想着往后便在卢奴了此残生,不想幸逊老贼对我依旧贼心不死。数次秘密遣人召我去洛阳相会。我本置之不理,奈何上月,老贼又来了一信,却是以幼帝之名所发,召我速去。家人虽愤慨,却不敢违抗皇命。那幸逊老贼,仗獠牙而把持朝政,天下共唾之,我岂肯遭他的玷污?但皇命之下,我又能奈如何?我心中悲苦难当,不甘亦不忿。月初南下行至半路,又逢旧疾发作,身心皆痛,悲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是了,这便是上月老贼所发召我入洛阳之圣命。”

苏娥皇递呈上来一片盖了玉玺大印的黄帛。

魏劭扫了一眼,面露愠色:“幸逊老贼,安敢如此逼迫于你!”

苏娥皇凝视着魏劭:“恨我命薄,被恶人觊觎到此地步。幸逊既以皇命压我,事到如今,我也认命。行经晋阳附近,我偶听闻二郎竟也驻军在此。我想起少年时候一段光阴,心中感慨,徘徊良久,遂转道而来……”

魏劭于案后起身,行至南窗之前立了片刻,转身道:“我知晓了。你回中山国便是。幸逊矫诏,不必理会,自有我在。”

苏娥皇面露感激之色,亦起身,朝魏劭深深一礼,抬脸时候,已泪盈于睫,摇首道:“君侯念故往之情,如今还肯庇护于我,感激涕零。只是我知二郎如今已经成家,若是为我而与幸逊起了冲突,各种不便,何况当年,又是我先负了二郎,何来颜面还敢求二郎这般庇护?这也非我来晋阳之目的。”

她停顿片刻,见魏劭目光投来,道:“二郎当也知晓,当年我生而自带瑞兆,被一铁口神人断有贵格之命。家人笃信,我亦被这断言所累,年少不经事之时,深信不疑,迷了心窍,舍爱就势,另嫁刘利。兜转了十余年,沦落至今日地步,我方梦醒,一切全是自欺罢了!生而为女子,我命由不得我自己做主,那幸逊定要召我入洛阳,我去便是!”

她的神色里,露出了决绝之色。

“幸逊老贼,假节钺而做威,虽一跳梁小丑,却能令天下诸侯听命于他。他本就忌惮于你,二郎你如今又征西大捷,幸逊如何还会再容你坐大?必千方百计阻挠。幸逊日后定成你的大敌。从前我有负于你,此番既迫不得已要入洛阳以身侍贼,我愿为二郎充当耳目,传递消息,若得机会,我亦可除去幸逊,也算是对我当年负你而做的一个交待!往后盼二郎能稍加看顾我的家人,我便是身死,也是无憾!”两行眼泪,扑簌簌夺眶而下。

开轩里,一时静寂无声。

魏劭沉默了片刻,缓缓地道:“苏氏,从前过往,如你方才所言,乃年少不经事。我早放下,你更不必在怀。我与幸逊,迟早有一战,此男人天下之事,我自有决断,无须你委身侍贼。你且放心回卢奴,有我,必会护你周全。”

苏娥皇凝视魏劭,面露感色,哽咽道:“如此我便厚颜受下君侯之恩!此生若不能相报,来世必定结草衔环!”

说罢,她竟下跪叩谢,泪落纷纷。

魏劭忙道:“夫人不必如此!快快起来!”

苏娥皇眼睫微动,缓缓起身,道:“二郎,我知你常年行伍在外,和妹妹聚少离多,如今好容易才聚首,我也不敢再叨扰,我先回了。明日我便上路回往中山。”

魏劭颔首道:“夫人走好。”说罢唤人送客。

苏娥皇拭去面上泪痕,回望魏劭一眼,出了开轩。

魏劭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微微吐了一口胸中之气,正要去寻小乔,一个仆从急匆匆赶了上来禀道:“君侯,左冯翊公夫人方才于门外登上马车之时,忽晕眩,以致于失足跌下了马车,人事不省。”

……

苏娥皇这一跌实是不轻,不但当场晕厥,额头也磕破了个小口子,划出了一道血痕。

小乔闻讯的时候,魏劭已经着人将苏娥皇安置,派人速请来了医士。医士一时诊不出什么,听到苏娥皇的随行婢女说她一向患有头疾,便说应是头疾复发,加上高处跌落,这才昏迷不醒。包好额头伤口,开了副化瘀活血的药。

苏娥皇直到天黑,才渐渐苏醒过来,因神疲力乏,且额头还伤了,自然不能离去,当夜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三天。这日,额头那条小口子结了道细细的疤,自己也能下地,被婢女搀扶着,寻来向小乔道谢,说是不好再叨扰了,先回驿舍养病。

“先前我怕妹妹误会,是以未曾向妹妹提及我遭幸逊胁迫,无奈南下之事。我本也没想过让仲麟因我而与幸逊交恶,当时仲麟说要护我周全之时,我实在是苦劝过的,奈何仲麟心意不改。他自小就是这样的脾气。我无可奈何,这才暂时接受仲麟安排,当时答应了下来。趁着此刻仲麟不在,我想求妹妹一件事,代我再好生劝劝仲麟,千万勿因我而起幸逊交恶。倘若因我起了冲突,我心中怎会安宁!”

苏娥皇被婢女搀扶着,脸色雪白雪白,目光却异常的亮。

她似乎因为吃力,一字一字,如此说道。

小乔让人送她出门。

苏娥皇一走,春娘便气的手都在颤抖,咬牙道:“女君看到没?她临去前说的那话,分明是在向女君衅事!”

小乔恍若未闻,只问:“老夫人那边,还是没有回信吗?”

大半个月前,那时苏娥皇刚来晋阳入住驿舍,魏劭还没回的时候,小乔便给徐夫人去了一封信,交给贾偲,叮嘱他务必派信靠的人以加急送到徐夫人的手里。

如今算着脚程,应该也快有回信了。

春娘一愣:“婢这去寻贾将军,再问个讯。”

……

三天之后,春娘急匆匆地寻到小乔,交给她一封她已经等了些时候的回信。

小乔让春娘和侍女们都出去,自己慢慢地拆开信筒,倒出了封于信筒里的帛书。

她拆开帛书,看完之后,出神了片刻,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

魏劭起头偷了几日的空闲,这两天,随着公孙羊等人陆续回归晋阳,他又忙碌了起来。今日一早便去了驻于城外的营寨,此时天黑方回来。

小乔服侍魏劭脱衣,魏劭要抱她,被她躲开了,随口似地道:“我这几日也没打发人去驿舍探望,不知道苏氏的病况如何了。夫君可有去探望?”

魏劭干咳了一声,道:“你也知道我这几日又忙的不可开交,何来的空?等这边事情加紧处置完毕,我带你回渔阳。祖母也半年未见,趁这机会,该回一趟了。至于苏氏,等她痊愈,我自会派人送她走的。”

小乔看他一眼,一笑:“水预备好了,夫君可去沐浴了。”说罢转身。

魏劭看她背影,疾步追了上去,从后一把抱住,状极亲昵:“一天没见你了。和我一起洗。”

小乔懒洋洋地道:“我洗过了。白天有些乏,我先去躺躺。”

魏劭便抱她上了床,亲吻她,见她也无多大的反应。有些没趣。停下来道:“我先前已经跟你说过了,她遭幸逊觊觎,威逼之下去往洛阳,也是无奈,我才叫她折返。她当时本也主动说次日便回中山国的。不料出了如此意外。且再让她休养几日,等好了,送她上路便是。你何以总是不肯释怀?”

小乔眼睛闭着,道:“我只说乏了,又没说别的什么。夫君和她有故交,夫君自己安排便是。我信夫君。”

魏劭盯着她:“你恼了?”

小乔依旧闭目:“没有。”

“你恼了。”

“没有!”

“你分明是恼了!”

小乔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了正俯在上方看着自己的魏劭的双眸:“夫君认定我要恼,我若不恼,倒是我的不对了。”

魏劭原本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凝视她片刻,渐渐又松开,忽然道:“蛮蛮,苏氏如今想依靠我,我并非无知无觉。去年祖母寿日,她曾托人给我转了信,当时我并未收下。那时我刚娶你不久,你我关系冷淡,我都无意再与她多有牵扯,何况如今?”

小乔一怔。

“她对我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并无干系,我无意去深究。我知她如今没了丈夫,这般屡次接近于我,应也是想寻个倚靠罢了。倘若我没有娶你,念在少年时候的情分,我或许也会纳了她。但如今我却娶了你。既有你,我又知你最爱拈酸吃醋,我岂会再和她纠缠不清徒增烦扰?今日这般的处置,全是念在年少时候的相处情分罢了,并无别意。你且再忍忍,等她再养几天的病,能上路了,我立刻派人送她回中山国。”

小乔和他四目相接,眸光对望。

她嘟了嘟嘴,轻声道:“我才不是拈酸吃醋的人呢!”

“好,好,是为夫冤枉你了,蛮蛮最大方了。”魏劭笑,勾了下她的鼻头,“还乏不乏了?”

小乔咬了咬唇:“还乏。”

魏劭朝她凑去:“那就让为夫替你消乏。”

小乔躲开,说道:“夫君,我有一事,之前未向你提及过。因今日收到了祖母的一封信,祖母说了些去年她险些遇害的事,我便想了起来。就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魏劭的脸埋在了她的脖颈下,正亲吻她刚出浴的一片冰肌玉肤,立刻停了下来,抬起头:“何事?”

“去年祖母出事之前,有人曾看到苏信和那位李姓乡侯夫人在一起过。”

小乔望着魏劭,说道。

第116章

晋阳驿舍。

苏娥皇在这间雅屋之内,住了已经大半个月多了。

虽是养病,但衣、食、出、行,无一不精美。不过一个临时的住所,竟也舍的拿成卷的齐郡丝绸糊了四面墙壁。

看的驿丞咋舌不已。及至数日之前,又听闻苏氏不但与魏家沾亲,且早年似与魏劭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旧事,驿丞更是高看,侍奉也加倍殷勤。

得知昨日苏氏抱怨房里用的烛火昏暗,且黑烟熏着眼睛,因库里无精蜡,驿丞今日特意购了送上。

新换的精烛烛火明亮,不带瑕疵,九支齐齐插于铜枝烛台之上,点亮之后,照的房里亮若白昼。

苏娥皇沐浴后被婢女相扶而出,内里一抹朱红兜衣,肩披了件绣云气凤舞的曳地长衣,透过薄若蝉翼的衣料,隐约能见酥胸前的一抹雪痕。

她坐在了梳妆镜前,贴靠到镜面,细细地看着自己额头的那块伤痕。

伤口不深,疤痕也顺利脱去了,露出一片小指甲盖大小的粉红新肉。再过些天,想必应当就能恢复了。

苏娥皇以玉棒挑了一点膏药,仔细抹在额头伤痕之上,小指涂匀。

“夫人貌美过人,幸而那日磕的不重。否则若是落下了疤痕,岂非抱憾?”

近旁一个苏家老媪奉承。

苏娥皇注视着镜中的那张容颜。

正当花信美期,浴后新妆,便自己看,也觉娇艳动人。

“苏信呢?”

她忽然想了起来。傍晚起便没有看到他了。

“不知晓。”

老媪应。暗地却疑心他去了风月之所。

苏娥皇也作如是猜想。两道娥眉微微皱了起来。

这个侄儿,原本以为能有所用。不想第一次带他去渔阳,鹿骊大会上就给自己丢了一个脸。到了如今,看着也无大长进,反要自己时时在旁提点。

这些时日停留在此,苏娥皇叮嘱过他,叫他勿外出,免得无端生出是非。

他应了。不想前些日,被苏娥皇撞到,他竟和她身边一个婢女私下宿奸。

一个婢女而已,卑贱若泥。他若开口要,她自会给他。

让苏娥皇感到恼怒的,是他竟瞒着自己勾搭。

魏家朱夫人的身边,藏了被自己所用的姜媪。

所以苏娥皇极是忌讳自己身边近身服侍的人里,也有如此瞒着自己行事的人。

她当时厉叱苏信,逼他杀了那个胆敢背着自己与他私通的婢女。

苏信起先还不舍,在她逼迫之下,才刺死婢女。

次日只说昨夜得暴病死了,送出城外埋在了乱葬岗。

苏信终于安分了。没想到才这几天的功夫,他就又偷溜出去厮混。

“等他回来,叫他立刻来见我!”

镜中苏娥皇的眼眸之中,透出了怒意。

老媪应了。

……

戌末,苏信依旧未归。

这有些非同寻常了。

苏信一向畏惧自己,就算真的出去厮混,料他也不敢这时候还不回来。

苏娥皇心里一开始的因为侄儿的无能和再次背她行事而生出的愤怒渐渐消去。

取而代之的,是不安的感觉。

她出神了片刻,忽一阵心惊肉跳,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兆。仿佛出了什么凶事似的。

苏娥皇对这种凶兆之感,并不陌生。

上一次她有类似的感觉,还是多年之前,她的丈夫刘利的兄长宣帝暴病而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