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床边,她俯下头去,用嘴唇在他额头上探了探温度,感觉没问题,然后又用手推了推他,轻声唤道。

“火哥,起床了——”

侧了侧身,男人睁了睁眼,然后又重新闭上。

“天不是还没亮吗?”

连翘的身体猛地一颤。

望了一眼窗外的日光,她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如同被人把咽喉给扼住了。

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清凉的手指伸了过去,颤抖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又覆上了他的眼睛,声音微微发颤。

“好,你再睡一会儿。”

查觉到她语气不对,男人身子一顿,下一秒,他猛地拿开她的手,睁开了眼睛,愣了好几秒,才轻叹了一声顺。

“连翘,现在几点了?”

一抹痛苦的神色掠过,连翘眸子沉了又沉,握紧他的手,她弯起嘴唇,一个最甜最美的笑颜就露在了脸上。

“九点十五分。”

一听这话,没想到,火哥倒淡然地笑了:“哦,是吗?我以为天还没亮。”

“没事儿啊,过一会儿就好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间隙性的失明发作,不止发生一次。她希望这次也不会例外,过一会儿就好了。

蹙了蹙眉,邢爷伸手摸到她的身体,双臂微张将她拉到了怀里,然后箍紧了她,头埋进了她的颈窝儿。

“连翘,我的天,它不会亮了…”

心里一痛。

那一刻,连翘听到了自己心弦绷断的声音,如同刀绞一般,差点儿无法呼吸。

“不会的,别瞎想啊,一会儿就好了。”

“我醒过来很久了——”

邢爷的语气还是很淡然,但却听得她难受到了极点。

有那么一瞬,她的脑子,完全空白!

火哥,真的会再也看不见了么?

鼻尖儿酸酸地,她倏地紧闭上双眼,仰着脖子,将呼之欲出地眼泪给硬生生逼了回去。

“火哥…火哥…”

勾了勾唇,邢爷黝黑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深邃好看,仿佛蕴藏着数不清猜不透的神秘。

只不过,此刻,它们没有焦距。

相比她脸上的哀恸,邢爷的脸上,除了平静,就是淡然,还有微笑:“傻不傻啊,不是早就知道的么?咱都讲好了的,你千万别哭啊,这么着,还得应对那几口人呢!”

死死咬着下唇,她说不出话来!

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仅身上在颤抖,就连嘴皮都在发抖。

这一刻,她真想问问老天。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的男人?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瞎掉眼睛的人,耳朵都会格外好使。她拼命压抑的哽咽,到底还是没能逃过男人的耳朵。邢爷摸索着掰过她的脸来,面对着自己,笑着安慰:“哭了?真的没有什么可怕的啊,你看我,看看我,不还是邢烈火么,一切都没有改变。”

一刹那,她心里又酸又涩又苦,几种情绪交织着潮水般袭了过来,将她隐忍的情绪击得崩塌。

泪水,终于决了堤,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的哭声爆发。

“…火哥,怎么会这样…我要你好好的,好好的…”

一只手将她紧紧地裹进怀里,邢爷笑着钳住了她尖细的下巴,摩挲着,不停的摩挲着:“傻了巴叽的小女人!老子是谁啊?一根手指头就能要人命,我不好么?真的,一点儿都不担误事儿…不信,咱俩试试?”

不住地摇着脑袋。

她脸上的眼泪,断线的珠子似的——

一大颗,一大颗。

顺着脸颊,流到了他的手上。

“连翘——”像是被泪水烫了声,邢爷轻唤了她一声,将人深拥入怀:“不要哭!”

看着他俊朗的面容,看着他的眼睛,连翘脑子有些混沌。

三个月前,艾擎说,你不要哭。

三个月后,火哥也说,你不要哭。

他们让她不想哭,都舍不得她哭,可是——

“她也不想哭的,火哥,但是我…我做不到!”

邢爷叹着气儿拉过她握紧的拳头,一根又一根凉意手指地将它缓缓拉开,干燥的大手,将她摩挲得暖了起来。

“再哭,再哭丢你到沂蒙山喂野狼。”

目光微微一凝,连翘反握紧他的手,轻啜:“沂蒙山有野狼么?”

“有啊,我不就是!连翘,咱俩去沂蒙山转转吧,你不是要给我唱歌了?呵呵…”

“亏你还笑得出来!”连翘哭笑不得地将自己的脸贴近了他拭泪的大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然后,轻声儿说,“那好吧。”

连翘微微一笑。

她扯了扯嘴唇,却怎么笑也笑不出。

一点一点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他倏地俯下头去,碰了碰她的唇,含住她软软的唇瓣,轻柔地吮吻了好一会儿,才哑声说。

“好了,咱不哭了啊,老公抱抱你,以后再也不许哭。”

“嗯!”双手把他紧紧环住,连翘呜咽不止,“不哭,不哭,我再也不哭了!”

将她的头埋进了他的颈项,让彼此的身体熨贴在一块儿,他轻笑着拍她的后背。

“你要相信我,连翘…即使我瞎了,也能让你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好,我们一起等待,春暖,花开…”

她呜呜着,哭了,又笑了。

————

这一回,动静儿闹大了,想瞒也瞒不住了。

周益当时就来看过了,邢老爷子听后大为震惊,找了国内外的眼科专家来看,疹疗结果都一样。

他的眼睛,彻底失明了。

乍然听到这样的噩耗,沈老太太差点儿把自己眼睛给哭瞎了,吓得邢老爷子差点儿心脏病复发。总而言之,摊上大事儿了,邢家所有人,包括为了邢子阳的事儿一直落不下去的邢家二伯都悲恸得不行。

战友们同样悲愤万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怎么这么没天理?国内特种兵里NO,1,刺刀级大佬人物,他居然瞎了?

几乎没有人,能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

但是,连翘却接受了。

自从那天抱着他大哭了一场之后,她真的再也没有哭过,每天照例笑着研究她的医书,照例配她的偏方儿。没事儿的时候就给火哥念报纸,讲笑话,或者带他在园子里转转。

男人的眼睛瞎了,但,两个人的感情似乎比以前还要好了。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的缘故,他俩的沂蒙山之约,一直未能成行。

念想在那儿,只有等待春暖花开了。

生活么,就是这样,悲恸过后,一切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日子还得继续,不管是高山流水,还是草长莺飞,它都是生活的内容。对于他眼睛的治疗,哪怕周益放弃了,连翘也没有放弃。

她相信,他一定会好的,一定会的。

正如邢爷保证的,他的眼睛看不见了,完全不影响他俩的生活。

“老公,抱抱——”

她比以前更爱撒娇了,微笑着要他抱,像以前那么的依赖着他,腻在他的怀里。他的肩膀一样的刚毅,他的怀里一样的暖和,他的力臂一样的有力。

他,还是邢烈火。

当然,这也是她想要告诉他的。

每一天,他和她,总会有无数个拥抱,无数个亲吻,将每一天都当成世界末日一般去爱护对方。

静静地期待着,奇迹的降临。

为什么不呢?十三亿中国人,她都能遇见他,出现一个两个奇迹什么,真的没啥可稀罕。

同样的,他心里虽然有难过,但并不觉得生活失去了什么,他的日子还是如此的圆满,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的圆满。

抱抱她,抱抱三七,抱抱三九…

他的妻,他的女,他的儿,都是他心里永远的宝贝。

每一天,她都会微笑着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说:三七今儿在幼儿园又得了一朵小红花,很红很红;

她说:三九啊,小家伙又把尿撒在奶奶的腿上了,做了坏事没人怪他,自己还把小脸哭红了,很红很红;

她说:三七这丫头,竟然调皮地扒了男同学的裤子,她教训了女儿,在她小屁股上给了两个大巴掌,很红很红;

她说:三九已经学会自己翻身了,小小的孩子,已经知道反抗姐姐的暴力行径了,今儿三九的小指甲在姐姐脖子上抓出一条血痕来,很红很红…

她说:…

她说了许多,不管什么事儿,她都细细地说给他听。大事,小事,新鲜事儿,但凡物品,她都会详细地向他描绘出颜色来。

她希望火哥的世界,也是有颜色的。而不是永远的黑色。

当然,她也会向他描绘自己的变化。

怀孕时圆润的脸儿和身材,瘦下来了,腰细了,笑容多了,越来越漂亮了。每次她要勾引他‘犯错’的时候,都是这样用最潋滟的语言,啜着气儿小声在他耳边说着自己的身体如何如何的好看,然后引领他一一感受,触摸,最后融合…

每一天,每一天,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有颜色地过去了。

三九能够独坐了,三九会含糊地叫爸爸了,也会叫妈妈了。每每听到他稚嫩的咿呀学语,火哥俊朗丰华的脸上,总是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的儿子,他的女儿,将来都会是他的骄傲。而他的老婆,就是他拥有的全世界;

看不见他们,他的眼睛里,却全部都是他们。

每每看到他发自由心的笑容,连翘就想,就这么过一生,其实,真的也没有什么不好。

就在这种外人看着悲鸣,实则和睦又温馨的家庭生活里,不知不觉地,他们又一起走过了三月的春暖,四月的吐芽,五月的花开,六月的儿童节,七月的建党节…

瞧!日子么,多顺溜啊!

而八月一日的建军节,将会是他们最为盛大的婚礼。

这时候的天气,越来越热了!

趁着天气好,他们终于还是决定赶在婚礼之前去一趟沂蒙山,践行那个约定。

有很长一段日子,他俩都经常讨论,想象在沂蒙山上唱歌的狙击手牵着自己的老婆,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的浪漫情怀。

对,他们得试试。

七月十八日。

时隔七年,他俩竟然再次来到了沂蒙,站在这边儿土地上,一时间,竟产生了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沂蒙山,一个特别响亮的名字。

沂蒙的山水,钟灵毓秀,沂蒙的人儿,朴素善良。

来这儿之前,他们把孩子都交待好了,老太太心疼他俩,也十分赞同他们出来玩玩。这次来,他们没有叫卫燎和舒爽同行,只带了大武和小武两兄弟,一路颠簸着,当四个人到达石头家所在的县城时,已经是傍晚了。

没有人会忘记那个为了救人,而牺牲在沼泽里的战士。在县城里,他们买了金黄色的雏菊,在微风的轻拂里,没多一会儿,并站在了石头的墓碑前。

“敬礼——”

随着火哥一个标准的起手势,庄重严肃的军礼,挺直刚硬的胸膛,体现了对烈士最崇高的敬意。

除了敬礼,四个人没有说话。

或者说,要说的话,都在心里埋着。

那些关于青春和热血的记忆,关于男人,关于女人,关于军人,关于爱情,这一路行来,一段一段的往事和岁月,都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心里。有些经历,永远都无法忘怀,如同子弹擦过后的心脏,生命的含义谁又说得清?

石头,那张黝黑的,朴实的,憨厚的脸。

永远烙在那石碑之上。

战友,兄弟,青春。

俱是往昔。

告别了石头,在往石头家的路上,一路上磕磕绊绊着,还是那些陡峭的山路,还是两个相依相偎的男女,他俩像在走一段过去的岁月,或者说,是祭奠。到达梵花村的时候,又是夜晚。

七年过去了,都市文明在快速发展,而梵花村的夜色竟然还是老样子。

月光淡淡,疏影横斜,夜鸟惊魂。

车停在山脚下,连翘还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为他们领路到石头家的半大小子。只是不知道,七年的时光洗礼后,他是长大成人升学找了好工作,还是已经背上行装,告别了父母在城里磨砺着自己的人生?

不得而知。

曲折山路,连翘牵着火哥的手,再加上她方向的指挥,几乎不需要大武和小武搭手,他自己就走到了石头家的院子门口。

手电光下的黑暗里,两只紧握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石头家的小院,很明显被重新修缮过了,院子里,还盖上了一幢漂亮的两层小楼,家俱家电一应齐备。看得出来,卫燎和舒爽这对干儿女,做得还是蛮称职的。

对于他俩摸黑前来,除了有点儿意外,石头家人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石头奶奶年纪更大了,但嗓子还依旧好使,吆喝声儿诈诈呼呼的。

“俺就说嘛,晌午的时候就瞅到窗棂儿上吊了个蜘蛛,没曾想啊,贵客就来嘞…”

连翘拉住石头奶的手,笑着说:“奶奶,来得有点儿急,不会打扰到你们吧?是这样的,我们想在这儿住两天,不知道方不方便?”

“大闺女,你这说的是啥话呢?你们来俺们家,是俺求也求不来的福份呢。先坐啊,花啊,还不快给准备吃的!”

又摆手又摇头,连翘赶紧阻止:“别别,千万别为了我们忙活,我们在县城里吃过的。”

“这样啊?…中。俺说石头他娘,赶紧倒水辅床去啊。现在俺家屋子宽了,能住…”石头奶奶一边嘟噜嘟噜地念叨着,一边儿指挥石头妈。

闻言,邢爷蹙了蹙眉,沉声唤道:“小武——”

“是。”

小武跟随他多年,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是让他去准备,不要劳烦到人家。

互相谦让着,又坐了好半晌儿,石头奶和石头妈,才看出来邢爷的眼睛不对劲儿了。石头奶又是心痛又是难过地问:“作孽哦,首长同志,咋的这是?”

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邢爷冲他摆手,气势还是一点儿没变。

睨了他一眼,连翘笑着接过话:“奶奶,不瞒您说,我俩这次来沂蒙,就是喜欢听奶奶给讲的故事呢,那个风吹麦田的《沂蒙山小调》的故事…”

抬起手来,石头奶用袖子擦拭着眼睛,声音发哽:“中,中,俺讲,想听啥俺们就讲啥…”

那天晚上,沂蒙山的月色很美,石头奶奶的故事也很凄美。

翌日。

七月十九日,天气,晴。

一大早吃过石头妈做的早点,连翘牵着火哥的手往她家背后最高的山坡去了。

二人世界么,自然没有让大武和小武跟着,他们兴致勃勃地帮石头妈做农活去了。

这个季节,无疑是沂蒙最好的时节,居高临下,可以看见满山遍野郁郁葱葱的绿,一览无余。可惜的是,七月的季节,田地里没有小麦,呈梯状在田野里,田边地角里,随风摇动着妖娆身姿的全是金灿灿的油菜花。

风吹麦浪,改成风吹油菜,算不算同样的浪漫?

闭着眼睛,连翘认真的嗅了嗅,空气里,似乎还能闻出满鼻子油菜的甜香儿。

“火哥,你闻到了么,油菜花的香味儿。”

“嗯,挺香的…还有青草的味道。”

“对对,你狗鼻子长得好——”

青草味儿,很好闻。金黄色的,浅绿的,深绿的,各种其它各种颜色的野花夹杂着油菜花,漫山遍野抒写着生命的颜色,整一幕夏季的画卷,这是独属于山村田野的气息,也是独属于沂蒙的坚强气息。

微风拂过面颊,乡村清晨的泥土清香,蜜蜂在油菜花上忙碌的景象,不无令人心醉。

美,美!还是美!

她感叹着它们的美,细细地为火哥描述着,可是却又找不到太过准备的诩儿来形容这份美。

“一片,一片全是油菜花,金黄色的油菜花…好灿烂,像阳光,很美…”

“你啊…”抓住他的手,男人似乎在跟着她的描述想象。

“来,火哥,先坐在这儿!”

她笑着将火哥扶到油菜地旁边一块儿比较平整的石板上坐好,这石板往外伸升了一小段儿,特别适合登高望远的那种。眺望着远方,心境特别开阔,连翘为他描绘着这份美景。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这会儿最高的山顶。

远处,大大小小的山峰层峦叠嶂,绿树成萌,兴起时大吼一声,山间就会给你同样的回应。远近青葱的山林里,间或有几缕村民家的烟囱升起的袅袅炊烟。

静谧,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