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他恢复了情绪,缓声说道。

帘帐被内侍小心的拉开,热茶捧来,皇帝喝了几口,随手拿起床边几案上摆着的打开的奏章。

似乎他一直在批阅。

“陛下,该歇了。”内侍一脸心疼的说道,“龙体要紧啊。”

皇帝嗯了声,视线并没有离开奏章。

“下去吧。”他说道。

东方已经发明,屋子里显得更加昏暗,内侍又添了几盏灯,放下帘帐退了出去。

皇帝将奏章扔在几案上,摊开手脚躺了回去。

“母后也是,还管着朕看奏章,当皇帝这么辛苦,当着有什么意思。”他带着几分不屑喃喃说道。

话音才落,就听见内侍在外低低的禀告声。

“陛下,袁公公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本要坐起来的皇帝又摊开手脚继续躺着。

“宣”他说道。

脚步轻轻,帘帐被掀起,一人带着夜露浓浓走进来。

他躬身屈膝谦卑,看到龙床上毫无仪态的皇帝没有惊讶,跪下来。

“那些东西还在吗?”皇帝闭着眼问道。

来人抬起头,灯光照亮他的脸,这是一张白净的面容,三四十岁,相貌普通,如果君小姐在的话,就会认出这就是在阳城让她惊讶的认识的旧人,太监袁宝。

此时他的唇上并没有胡子。

“要紧的都还在。”袁太监说道,“方家如约没有用那些,而且也保守着秘密,只能有一个存活的人知道。”

皇帝伸手在床上重重一拍。

“但是朕不想让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活着了!”他喝道,睁开眼坐起来,“你们这么多年也没把东西拿回来,难道还想让它随着方家子子孙孙的传下去吗!”

第九十章 谁是旧人

皇帝的喝声被帘帐遮挡变得模糊,在明暗交汇的寝宫内,如同猛兽低吼,令人心悸。

袁太监俯身在地。

“是奴婢无能,奴婢该死。”他连连说道。

皇帝起身踱步,宽大的衣袖挥动。

“朕也不是无情,他们方家荣华富贵也享了,三代还不够吗?人不能这么贪心吧。”他说道。

“是,是,陛下说的是。”袁太监连声应道。

“朕知道方家这么多年老实本分,所以命你多加辅助,朕不闻不问。”皇帝说道,“难道这还不够?”

“够够。”袁太监再次认真的说道,“陛下对方家仁至义尽。”

这来回踱步以及一通话,皇帝的郁郁也散去了很多,他拂袖重新坐下来,蒙蒙的晨光透过帘帐照进室内。

“方家做生意还不错,这么多年也没出纰漏。”他沉声问道。

“只是陛下到底不是生意人。”袁太监接过话说道。

是啊,现在的他也不需要那些钱了。

最关键的是他也不能让人知道曾经做过的生意。

“只要他们做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朕自然能允诺保他们生前富贵荣华无忧。”皇帝说道。

“奴婢一直遵陛下的叮嘱,从没有危害方家的生意以及妇人们。”袁太监忙俯身说道。

他们只是要方家断子绝孙而已。

只可惜棋差一招。

“都是奴婢选人不善,露出马脚。”袁太监诚惶诚恐的俯身叩头,“差点惹来大祸。”

皇帝闪过一丝恼恨,但旋即掩饰,看着袁太监浮现笑意。

“这怎么能怪你。”他说道,伸手示意起身,“大概是天意如此吧。”

袁太监连连谢恩。

“为了不打草惊蛇,奴婢会继续寻机安排。”他说道,“请陛下放心。”

“老袁啊,朕对你当然放心。”皇帝带着几分感叹,“你才是朕真正可靠的旧人啊,要不然这件事朕就交给陆云旗来办了。”

陆云旗的锦衣卫的确不知道这件事,袁太监知道,闻言再次激动不已。

“奴婢有愧陛下信任。”他叩头说道。

“安排完这件事,你就回来。”皇帝斜坐倚靠引枕上,面色几分沉重忧虑,“自从九龄死了后,陆云旗的心思朕越来越难以把握,所以想要你回来帮着朕,到时候司礼监给你一个位置,别的事也不用管,就做锦衣卫做的那些事,也好监管他们。”

袁太监大喜。

“多谢陛下。”他叩头说道,抬起头又谄媚一笑,跪行近前,替皇帝轻轻的捶腿,“陛下这寒腿症好些了吗?”

“好什么啊,这里虽然比山东暖和,可是阴寒。”皇帝任他服侍,手掐着额头说道,又笑了笑,“不过你送回来的膏药很管用,你还年年惦记朕这老毛病啊。”

袁太监双眼含泪。

“奴婢从小就跟着陛下,这心里除了陛下也没有别人了。”他哽咽说道,“奴婢知道陛下的不易,那些外人怎么能比我们这些人用的方便。”

皇帝含笑点点头。

“好了,你下去歇息吧,歇一歇就又要走。”他说道。

袁太监俯身叩头应声是,低头退了出去。

屋子里越发的明亮,也睡不了了,皇帝干脆伸手在案上翻了翻,看到一本黄诚的奏章,便抽出来翻开看,一眼就看到其内德盛昌三字,顿时坐直身子,越看神情越难看,啪的一声将奏章扔在桌子上。

“来人。”他喝道。

外边的内侍齐齐涌入,一面打起帘子,一面对面色不善的皇帝施礼。

“叫黄大人…”皇帝说道。

内侍忙应声是转身就走,走了没两步又被皇帝叫住。

“还是让陆云旗来。”他说道。

袁宝在皇宫内缓缓的迈步,离开了皇帝面前,他再没有半点卑微姿态,偶尔看着经过的趾高气扬的红袍大太监,他的脸上还会浮现几分不屑。

当初齐王登基并没有带潜邸的旧人们来京城,皇宫里的宫人皆不动,以示对先帝的尊崇。

他来这里很少,偶尔来一次,就会被那些大太监们冷眼蔑视,在他们眼里自己这个潜邸太监像条狗一样被扔了吧。

袁宝的脸上浮现几分冷笑。

这些废物根本就不知道他对于皇帝来说多重要,而他又做了多少事,看着吧,他很快就会回来,等他回来,就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皇帝跟前的第一大红人。

前方有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纷乱的问好声传来。

袁宝抬头看去,见路上的大小太监纷纷避让,有一高瘦的红袍男子正背着晨光缓步而来。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年纪轻轻就能穿上红袍,又让太监们的恭敬惧怕,袁宝立刻就知道来人是陆云旗。

袁宝迟疑一下,在路边停下脚像其他人那样避让,但视线却忍不住暗暗的打量。

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长得果然漂亮,而这漂亮的面容又令人望之生惧,只眼神因为如蛇一般的阴冷。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过,似乎一切都视若无物。

袁宝直起身子,看着走过的身影,撇撇嘴。

得意什么,也不过是贱命一条,托了好运才有今日。

走出宫门的袁宝已经换了装束,唇上两撇胡子,穿着普通的布袍,带着帽子,就像常见的任何一个官员手下的伴当亲随一般,骑马得得离开了御街,很快拐进街市。

天虽然才刚亮,但街上已经不少人走动,店铺也都忙着卸下门板准备开张。

他东走西逛,停在了德盛昌票号的门前。

票号刚开了半边门,不过当袁宝走进去,还是有伙计及时的迎来。

“兑个钱。”袁宝说道,拿出一张银票,用浓浓的山东口音说道,带着外地人的紧张以及故作的镇定。

这种外地人的样子总会被京城本地人嘲弄嬉笑。

袁宝看到那伙计果然又看他两眼。

“好的,客官请坐稍等。”那伙计说道,接过银票进了柜内。

透过高台上的隔栏,袁宝看到那伙计跟另一个伙计说了句什么,那伙计也抬头看了自己这边一眼。

虽然二人低声说话,但并没有嬉笑。

德盛昌好歹是做大生意的,伙计们这点规矩都没有的话,趁早关门。

袁宝不以为意翘起腿端起桌上的送来的茶水慢悠悠的喝了口。

很快那伙计就捧着重重的一个小箱子出来了。

“客官,您点收,需要我们给你送府上否?”他恭敬的说道。

袁宝站起来。

“不用了。”他说道,接过箱子向外而去。

伙计们只在室内施礼,并没有恭送到门外,免得客人不自在。

待袁宝离开,那伙计才抬起身,并没有再迎接下一位客人,而是转身疾步进内,穿过几道门来到后院。

柳掌柜正守着炉子喝茶。

“掌柜的。”伙计上前低声,“画像的人出现了。”

第九十一章 皇帝的心思

画像上的人?

听到这句话,柳掌柜一下子就站起来,忘了手里的茶杯,茶洒了一身。

他顾不得擦身上的茶水。

“君小姐给的那个画像?”他确认问道。

伙计点点头。

柳掌柜转身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本账册,从中抽出一张纸,这张纸只有巴掌大,上面描述着两个人像。

一个面皮白净,是适才皇宫里的袁宝的样子。

一个则长着两撇胡子,正是适才走进来袁宝的样子。

在君小姐离开京城之后,就将这张画像送达德盛昌的所有分号,挑选出来的迎客伙计们都熟记其上的人,一旦发现及时通报。

“就是这个。”伙计指着画像上小胡子的这张,“刚兑了银子走出去,山东口音,看起来是外地人,但对京城并不陌生,是装出来的。”

德盛昌里迎客的伙计并不是刚入行的学徒,反而是经过最少三年磨炼的学徒才能做这个,比起柜台上的伙计还要严苛。

他们练就察言观色以及应对各种客人。

柳掌柜点点头,将画像收起来。

“你跟我去见君小姐。”他说道。

而这时的皇宫里,皇帝正将一张奏章翻看,一面看着站在面前的陆云旗。

室内的帘帐已经拉开,门窗大开,夏日的清晨还有些许凉风萦绕其中。

“黄大人说,这些流民都是得德盛昌资助而来的?并非是成国公筹划的。”皇帝慢慢说道,“果真如此?”

鉴于黄诚和成国公的积怨,黄诚上奏的事,皇帝是并不相信的,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才拿来用。

就目前来说,他并不想对成国公动手,大臣们可以做他的刀子,他并不愿意被大臣当做刀子用。

陆云旗看着皇帝手中的奏章。

想到了被借走的马车。

马车他允许黄诚用了,至于是不是借并没有明说。

借还是不借?

皇帝也看着他。

“嗯?”他微微皱眉,“是不是?”

“臣不知道怎么说。”陆云旗抬头说道。

“有什么说什么。”皇帝将奏章扔在桌子上,带着几分不悦说道,“你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是你不想说?”

陆云旗下跪低头。

“流民的确是德盛昌负责送到京城的。”他说道,“但是不一定不是成国公策划的。”

皇帝嗯了声。

“此话何讲?”他问道。

陆云旗抬起头。

“君小姐现在是成国公的未过门的儿媳。”他说道。

皇帝哦了声,敲了敲几案。

“也就是说成国公让德盛昌这么干的?”他说道,“因为他们现在是一家人了。”

陆云旗垂目没有说话。

他只提供皇帝要的信息,并不替皇帝做结论,更不发表看法。

皇帝看着奏章神情渐渐阴沉。

“一家人。”他重复说道,“德盛昌和成国公要成一家人。”

他抚着桌面。

“当初,是这个君小姐,治好了方家少爷的病?”他忽的又问道。

这个故事很长,市面上流传的很广,如果再说一遍,能说很久能说很复杂,也有很多解释。

陆云旗垂目。

“是。”他说道。

皇帝笑了笑。

“真是知恩图报的一家人啊。”他说道,“那对于这样的救命恩人,肯定要涌泉相报了吧。”

“是。”陆云旗再次说道,“北地赈济灾民,打造铠甲兵器,都是德盛昌出的钱,为此北地十七家德盛昌票号银库皆空。”

皇帝抓起奏章砸在陆云旗的身上。

“这些事为什么不报!”他吼道。

皇帝还从未对陆云旗发这么大的脾气,站在殿门外的内侍吓了一跳,忙从殿门外再退后。

陆云旗低着头一动不动。

“陛下有命,不得过问德盛昌之事,臣未敢阻止也未敢多问。”他说道。

这倒是事实。

又抓起一本奏章要砸的皇帝手停下来,更何况德盛昌还有先帝的圣旨。